白 光
一束光從黑暗背面照來——
我仿佛看見窗外
多年前一個雪霽的早晨
四處一片白光
好像有無數小孩拿鏡子照我
我用衣袖遮著眼睛,跟著父親
深深的腳窩。哧——哧——腳步聲
樹枝的咂咂聲和積雪從樹枝落地的悶響
頭頂遠遠傳來的鳥鳴,像金剛鉆
拓開無限的空間。一種奇異的體驗
讓我忘記了寒冷
——此刻沒有鳥鳴
只有寂靜或咆哮
一個詩句躍出我的腦海
“一道海軍部反射過來的強光將我點燃”
我渾身散發著寒氣
一團殘雪:邊際發亮,滿身泥點兒
致女兒
只有拘留在一個地方
我不會焦慮,不會反抗,
不會在夢里驚慌越獄——
那就是你的血流。
你回來了就像一個美麗的看守
打開早晨的鐵門
你讓我做任何工作我都樂意:
那改造之苦等同于生之愉悅。
你的指令沒有任何強制,像鳥鳴
當你不在,在一把鎖的幽禁里
我臥聽溪流潺潺:感受我們全部的在場。
淤泥之子
走在楊柳的湖堤上
我想起大旱之年
那個孩子在淤泥中兩手垂著
笑瞇瞇儼然一個淤泥之子
甲魚的爪印像金絲桃
裂縫含著泥鰍背脊的青幽
春天灘涂長出嫩草
草香曾經盈滿他的記憶
老鷹的影子在鏡中遠去
他乘車遠行,闖出大世界
站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
滿身泥點兒如暗火燃燒
互潑淤泥。不再是嬉戲
衣服臟了也不是下水的簡單理由
快樂再臨只在那塘干水盡
魚兒倉皇、白銀閃爍之時
當低處的泵發出一聲咕隆
他也聽出垂死者的喉音
鍍著魚兒的銀鏡破碎
塵埃沉淀。他在此處看見
柔軟、溫潤,一個巨大的胎盤
走進人群他有了莫名的慰藉
細雨中新荷搖曳,還有石菖蒲
千屈菜,四野一片沙沙聲
墨 線
他搖動墨斗的把手
隨著吱吱的叫聲
帶錐子的墨線
像小鴨子跟隨呼喚聲
歸了黑黑的小巢
那時他正值青春年華
直起身,仿佛松了口氣
而我更年少,盯著墨線繃直
在他的手指勾起、放開的剎那
木頭上出現一條濺滿墨點的直線
他荒廢了少年手藝
世事如墨點,獨少那一條
精準的直線。而我在鍵盤上消耗時光
噼噼啪啪如飛濺的墨灑落
無非在找尋歲月里墨線的印記
沒有它,鋸子的密齒會咬向何處
倒立行走
我常在傍晚的曬坪
兩只手著地倒立行走
或者高高地站在一個人的肩膀上
朝著落日揮手
夜晚我夢見自己飛檐走壁
揪住倒懸梁上的賊
或者要從母親雙手的阻攔中沖出去
當我看見一個壞媳婦跳腳罵她可憐的婆婆
如今我的身體僵硬
背靠墻壁也不敢倒立
看見漫天霧霾塞住人的嘴
我開始不吭一聲
那個倒立行走的少年
不會相信今天的我是他自己
誰也不會相信我身體里
擁有一個勇敢的少年
聲學研究
這個人的聲音
獨占晚宴的大部分時間
別的聲音,有也是附會
我寧愿聽某個間歇
默默的咀嚼聲
或湯匙在瓦缽上的輕磕
暴風雨般的掌聲
垂直的下水管的聲音
所有保持高度一致性的發聲
像大雨落在茫茫海上
不像打在樹枝上、屋頂上
窗戶或電動車棚上
喧嘩但讓你感覺安心
夜里歸來獨坐沙發上
聽一曲張薔的《手扶拖拉機斯基》
貓躍過茶幾帶翻一只空杯
遠遠站定,喵嗚一聲
雪峰山隧道
長途汽車剎車失靈
在陡坡上沖向路邊水溝
車身一路掛著山體
樹枝和沙石,嘩嘩作響
你抓緊我仿佛抓著
唯一的依歸,等待命運裁決
轟的一聲,整車震動
一只輪子空轉,冒著濃煙
下面峽谷飄著霧嵐。三月的中午
那是九十年代,多少女子
以身體的隧道迅速抵達
一片黃油面包的風光
你和我顛簸在這盤山公路。多少年
而當我們驅車穿過雪峰山隧道
遠山如畫,低地油菜花正在盛開
悲 傷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電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徑深處波浪翻滾、閃亮
鉆機抽離以后,熱烈歸于寂靜
寂靜的涌流,卻不能讓我愉悅
雖然過去了一些時日
我仍想起您的突然離世
您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離去之后的空洞如這深井
巖縫之水從四面八方滲來
鮮活清亮如小魚兒翻飛
太陽升起在峰頂,大地平靜
小鳥撲翅,樹枝微微戰栗
誰都知道這塊土地不會再出現您
誰又知道這深井的汨汨涌流
長沙城
我在這座城走動
十幾年來都是一個異鄉人
直到將她的骨灰
安葬在湘江邊
一個小小的墓穴
一個濃縮的親人
這片土地的潮潤第一次
涌上我的眼睛
在這座城我生了根
不是水培植物懸垂瓶中
一棵松樹連著土球扎下
枝頭松針逐年茂盛
這才開始吸收江邊
香樟林親切輸送的養分
一瞥之間岳麓書院的楓葉
紛紛飛出如鳥群
這座城變得日益柔軟
比如雨天的國金霧靄纏繞
比如杜甫江閣清風吹拂早櫻
比如賈誼故居玻璃里竹子婆娑
有一天她不再屬于我
我也不會離開。不信試一下
稍微挪動,根須和土地
會發出斷藕的嘶嘶
老居民區的櫻花
春天我有意穿過茅亭子巷
那條油污破舊的老街
幾株高大的日本櫻花正在盛開
我望著樹下幾個老人
圍著一張長桌喝茶
說著什么,有滋有味
他們在一個共同的記憶之屋
各自打開一扇窗
窗外櫻花樹偶爾飄落一瓣
我在這座城市居住許多年
依然抱著一個外鄉人的心境
當那里一束目光射來,當即轉身離去
微 光
火柴嗤的一聲
黑暗中出現爺爺的臉
一片咕咕聲伴隨著
火星明滅
微光的呼吸。起伏之間
鋤頭挖進豬婆山的沙石地
當歸和黃芪
滿了小小背簍
那時越過界田長長的村舍和水田
他和來往的農人說話
我撲在水井邊
一捧水從指縫瞬間漏去
夜晚爺孫倆站在門角落撒尿
淤桶里兩道弧線合奏
從我抬頭看他
到黃土落在棺蓋上砰砰作響
仿佛只有一袋煙的工夫
如今埋在木子塘山的半坡
繁星閃爍的夜空下
牙縫里銀子和骸骨在閃光
聲 音
龍頭沒有擰緊
深夜從廚房傳來
一滴水的空響,隔一陣,又一聲
終于從眾聲喧嘩
或一根管道里集體的沉默中掙脫
如此清脆、干凈
大雨嘩嘩你能聽清哪一滴水的聲音
魚兒吞下吊鉤之時是一陣什么樣的水響
說謊的聲音就像泥石流
一滴水的空響鏤空了一個春夜
水葫蘆
一兜碧綠的水葫蘆
某天在水面衍生出第二兜
我蹲水邊,摸了又摸
像摸嬰兒的臉
漸漸脹大的肚子
嬌嫩不可名狀
或許是它最早給我的手指
上了一堂“愛與撫摸”的課
當一池水葫蘆在雨中
晃動著葉片就像一群孩子
從水底下一齊將頭冒出水面
我學會一個詞還不懂說出:“憐惜”
一兜被扯起。一兜又一兜跟著出水
根連著根,前赴后繼
那時奶奶在里屋晝夜呻吟
我指甲刻進門框,弟弟緊抓我另一只手
悼一棵苦楝(2022)
新屋山墻外,長著一片小樹林
一堆人坐在旁邊乘涼
夏日的太陽落向西山
月亮正升起
這片小樹林有桂花、柚子樹、桃樹
有紫荊、香樟、橘子樹
橘生淮南為橘,這里誰知道
他們說桂花四季常青
紫荊和桃樹春天開花好看
香樟雖落葉但擋西曬
一棵伴隨幾代人的苦楝
他們說沒用了,不結果,還落葉
過去可以做水車葉子
如今毫無用處且帶著一個“苦”字
電鋸響起。苦楝倒地
一把斧頭砰砰砰將它肢解
滿地碎綠和瓷白
我愛苦楝細花的淡紫
綠葉的修長,葉脈的明晰
我也喜歡它的樹皮斑駁嶙峋
有一種深厚的年代感
當它被滅絕我只是聽著它被伐倒拖走
在大地上擦出最后一陣簌簌聲
母 語
從北卡羅納州機場
我轉機去休斯頓
一個布滿皺紋的“空奶”
對著我嘰里呱啦
我和她仿佛隔著
一道看不見的玻璃墻
惶恐之時,她竟粗暴地
把我的行李箱拖到機艙外
我想起祖國的空姐
微笑美麗而微甜
這才驟然感到母語
有著母親般的關懷
到達休斯頓已近傍晚
得克薩斯州的上空
掛著一輪圓月:脆薄,昏黃
像一帖退熱的膏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