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緩刑書》是西漢廷尉史路溫舒呈給漢宣帝的奏書。書中痛斥了當時慣于刑訊逼供、長于深文周納且斷案欲致人死的治獄之吏(即司法官吏),揭露其產生的根源在于漢廷“上下相驅,以刻為明”的畸形司法體制,并直陳由此帶來的社會不公與民眾苦難,力諫初登帝位的宣帝應當把握時機,滌除苛法,推行德政,廣開言路,寬緩刑罰,與民更始。
我們知道,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奏書作為呈遞君主的政論性文書,更是承載著匡時濟世的重要使命。而一篇能發揮實際價值的奏書,其成敗關鍵不僅在于內容是否切中時弊、情理兼備,更在于進奏者能否洞察君心,并準確把握進奏時機—而這些“文外工夫”,往往會影響奏書的行文策略與表述方式—因此,在解讀《尚德緩刑書》之前,我們需先厘清兩個問題:溫舒為何決心上書?他又是如何選擇進奏時機,其中蘊含著怎樣的政治智慧?
律法繁苛 獄政酷烈
溫舒上書直指司法積弊,首先在于漢武帝晚年至霍光輔政期間,整個社會律法繁苛、獄政酷烈,天下百姓苦不堪言。
據《漢書·刑法志》記載,自武帝“外事四夷之功,內盛耳目之好”以來,漢律不斷增修,法網日益嚴密。至武帝晚年,“律令凡三百五十九章,大辟四百九條,千八百八十二事,死罪決事比萬三千四百七十二事”,甚至到了“文書盈于幾閣,典者不能遍睹”的程度,最終導致地方律令適用混亂,同罪異判現象頻發,奸吏趁機上下其手,“所欲活則傅生議,所欲陷則予死比”,制造出大批冤假錯案,“議者咸冤傷之”—奏書主張“滌煩文、除民疾”,批評獄吏“鍛練而周內”等,正是為此而發。
后元二年(前87)春,漢武帝病篤,臨終前任命霍光、金日(mì)磾(dī)、上官桀及桑弘羊為顧命大臣,輔佐年僅八歲幼子劉弗陵登基稱帝,是為漢昭帝。當其時,主少國疑,大臣爭權,而顧命大臣之中,以霍光為尊,故朝堂之上,“政事壹決于光”(《漢書·霍光傳》);而朝堂之下,卻暗流涌動,上官桀、上官安父子及桑弘羊暗中勾結昭帝兄長燕王劉旦、異母姊鄂邑長公主及其情人丁外人,密謀發動政變,企圖刺殺霍光、廢黜昭帝、迎立燕王。陰謀敗露后,霍光果斷出手,“盡誅桀、安、弘羊、外人宗族”,而“燕王、蓋主皆自殺”。
平息叛亂后,霍光“威震海內”(《漢書·霍光傳》),權傾朝野。為穩固統治、震懾群臣,他于是“遵武帝法度,以刑罰痛繩群下”。上行下效之下,“繇是俗吏上嚴酷以為能”(《漢書·黃霸傳》)。如此一來,武帝晚年的苛暴之風非但沒能扭轉,百姓反而繼續深陷在酷吏苛法的苦毒之中。
當時的一起“侯史吳案”便是典型例證。當初燕王等人叛亂時,桑弘羊之子桑遷逃亡,曾宿于父親舊部侯史吳(顏師古注:姓侯史,名吳)家中。桑遷被捕處死后,恰逢大赦,侯史吳出獄,廷尉王平與少府徐仁會審認為,侯史吳僅是留宿受到牽連的桑遷,并非藏匿叛者,即以赦令免除侯史吳之罪。
然而,侍御史為迎合嚴苛之風,稱桑遷知父謀反卻不勸阻,與反者無異,故侯史吳不得赦免,并彈劾王平、徐仁放縱反者。因徐仁是丞相車千秋的女婿,故丞相多次為此案辯解,又召集一眾高官、博士商議??膳c會者均知霍光意欲株連,均稱侯史吳違法?;艄獗阋陨米约瘯橛桑瑢⑼跗?、徐仁下獄。
群臣擔憂丞相會受到牽連?;艄饫喜肯露叛幽晖ι碇G諍,認為“吏縱罪人,有常法,今更詆吳為不道”,此舉“恐于法深”,并指出近來“民頗言獄深,吏為峻詆”,百姓苦于朝廷治獄嚴苛、獄吏斷案刻深,若再牽連丞相,恐失民心,損及霍光聲譽?;艄饴勓?,雖未牽連丞相,卻仍將王平、徐仁處以棄市之刑(見《漢書·杜延年傳》)。侯史吳本可依法赦免,卻因“俗吏以嚴苛為能”再入牢獄;王平、徐仁位列九卿,依律斷獄卻因不中上意而慘遭死刑。高官公卿尚且受苛法荼毒,更何況是無權無勢的平民百姓呢?!霍光輔政時期持刑罰嚴,乃至“上下相驅,以刻為明”,而獄吏“專為刻深,殘賊而亡極”,司法生態“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由此可見一斑。
貫通儒法之學 拔舉獄吏之間
溫舒之所以上書言事,還在于他兼具豐富的司法實踐經驗與深厚的儒家思想素養。
路溫舒,字長(zhǎng)君,鉅鹿東里(今河北廣宗)人、他出身貧寒,父親僅為東里看門人,自幼便使其牧羊。牧羊時,溫舒采集澤中蒲草,裁成簡牒,編綴習字,留下“截蒲寫書”的千古美談。
習字稍有長進后,溫舒便“求為獄小吏”,進入基層司法領域,并因工作之便學習律令。憑借不懈努力,他很快脫穎而出,得以“轉為獄史”,甚至“縣中疑事皆問焉”。太守巡視各縣,“見而異之”,遂命其代行決曹史(郡級司法官副手)一職。期間,溫舒并未囿于律令之學,轉而學習儒家經典,“受《春秋》,通大義”。后“舉孝廉,為山邑丞”,不久“坐法免”,但又“復為郡吏”。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將必發于卒伍。溫舒的明法善斷最終傳至朝廷。昭帝元鳳年間(前80—前75),時任廷尉的李光審理詔獄時,便特意請求溫舒代行奏曹掾,并兼任廷尉史,參與中央司法事務之中。
縱觀溫舒經歷,仕宦上,他從最基層獄吏逐步擢升至中央廷尉史,不僅積累了多層級的司法實踐經驗,而且還親歷了霍光輔政時期司法系統的積弊;在思想上,他從律學轉向儒學,貫通儒法之道。尤其是儒家的浸潤,使他得以擺脫一般獄吏的殘暴刻薄、冷漠麻木之態,滋養出一顆“仁者愛人”之心—而當現實中如“侯史吳案”這般酷烈的獄政與儒家的理念發生沖突時,這位心懷仁心的廷尉史堅定站在儒家立場,反對嚴刑苛法,主張崇尚德政、寬緩刑罰。而歷史,也很快給了他施展抱負的機會。
擇機上書 君臣相契
了解溫舒上書背景后,再看他選擇的進奏時機。據《漢書·路溫舒傳》記載,溫舒于“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時上書,荀悅《前漢紀》則明確系于宣帝本始元年(前73)七月。他為何選擇此時上書?
元平元年(前74)四月,年僅二十一歲的漢昭帝突然駕崩,無嗣?;艄庀葥砹⒉赝鮿①R為帝,僅二十七天便以“行淫亂”為名將其廢黜;同年七月,又從民間迎立武帝曾孫劉病已為帝,是為漢宣帝。
宣帝身世坎坷,在巫蠱之禍中,祖父母、父母皆遇害,牽連之下,當時出生僅數月,尚在襁褓之中的他,竟也要被收系在郡邸獄之中,早早與獄政結下“不解之緣”。其后,他幸而脫身牢獄,得以長于民間,“喜游俠,斗雞走馬”,在行俠仗義之中,不僅具知“閭里奸邪,吏治得失”(《漢書·宣帝紀》),更是同情“百姓苦吏急”的處境(《漢書·黃霸傳》)。如今,他從平民即位為帝,必然希望能滌除獄政、紓解民困,實現心中的政治理想。
不僅如此,宣帝對霍光也是心存忌憚。宣帝即位之初拜謁高廟時,霍光驂乘陪同,宣帝表面對他信任有加,實則內心嚴憚不已,“若有芒刺在背”(《漢書·霍光傳》)。他深知,面對這位能擅行廢立的權臣,當務之急便是收回權柄、加強皇權,而滌除霍光時期的嚴刑峻法,無疑是個重要的突破口—宣帝的心中,正醞釀著一場既能觸及司法積弊、又能削弱權臣影響且彰顯新君德政的政法改革。
本始元年七月,正值宣帝即位周年,意義重大。溫舒選擇于此時上書,既契合了宣帝革故鼎新、與民更始的政治意圖,又為他加強皇權提供了“理論支撐”,自身抱負也得以施展。溫舒這種對時局的洞察以及對時機的把握,盡顯其政治智慧,也使這篇奏書超越尋常諫言,更易轉化為推動司法變革的實際力量,真正成為“經國之大業”。
酌古御今 依經立義
明乎上書背景與時機,我們才能領會奏書所引“古典”之中所蘊藏的“今典”深意。而這,正是本文巧思所在。奏書結構清晰,以“臣聞”分為四個部分,下面我們逐一細品。
奏書開篇,溫舒酌古御今,援引齊國遭無知之禍后桓公興起,晉國歷驪姬之難而文公稱霸,諸呂作亂后而文帝終成太宗的史實,闡明“禍亂之作,將以開圣人”之理。他指出,齊桓公、晉文公“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恩澤百姓,德施諸侯,令“天下歸仁”;漢文帝“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仁愛之心施于海內,終致“囹圄空虛,天下太平”。這三位賢君均于動蕩之后即位,又因施行仁政而成就偉業。因此,溫舒總結“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此賢圣所以昭天命也”,強調國家在歷經動蕩之后,新君需施行有別于往昔的恩惠,以昭示天命所歸。
我們知道,宣帝幼年系于牢獄之間,少年長于閭閻之中,又于昌邑被廢、國家動蕩之際登基稱帝,其際遇與三位賢君何其相似!既然前代明君能在動亂后施仁政、開太平,那么宣帝作為應運而生的“圣人”,同樣能開創太平盛世。
最后,溫舒回顧“時事”:昌邑王因淫亂被廢,宣帝因有德而立。這一方面頌揚了霍光之功,以此緩和下來對嚴苛獄政的抨擊;另一方面又警示宣帝須“深察禍變之故”,要順應歷史規律,以仁政“昭示天命”。
第二部分,溫舒依經立義,彰顯儒學素養。起筆寫道“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此語看似尋常,實際暗藏玄機—“正即位”與“大一統”的觀念,并非源于《春秋》,而是出自《公羊春秋》(《公羊春秋·隱公元年》“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溫舒援引《公羊春秋》,其目的正是借西漢公羊學的官學地位,為司法改革提供無可辯駁的理論依據。
隨后,溫舒稱“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統”,既呼應“大一統而慎始”,又深化“夫繼變化之后,必有異舊之恩”的內涵,明確新君應當革除弊政、匡正綱紀,做到“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方能“以應天意”。
奏書前兩部分反復強調的“天意”“天命”,今人或許會視作封建迷信之辭,或是逢迎諂媚之語。但實際上,這算是當時流行的“政治表述”,與董仲舒研究《公羊春秋》時創立的天人感應學說(《漢書·五行志》稱“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儒者宗”)緊密相關。董仲舒認為,“天意”的特質是“任德不任刑”,強調“王者承天意以從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為政而任刑,不順于天”(《漢書·董仲舒傳》)。宣帝既為天命所歸,其施政自然要“以應天意”“與天合符”—即尚德緩刑。這就將“尚德緩刑”從歷史經驗的層面提升至順應天命的政治哲學
高度。
第三部分,溫舒回歸現實。他緊承“宜改前世之失”,沿用西漢“借秦為喻”的政論傳統,表面說“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實則抨擊武帝后期至霍光輔政時期的苛暴獄吏,并指出如今“太平未洽”的根本原因是“獄亂之也”。
下來,溫舒強調“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此處是化用漢景帝的緩刑之詔(《漢書·景帝紀》“獄,人之大命,死者不可復生”),氣勢卻更顯雄闊,將尚德緩刑的重要性提升至關乎天下的高度;至于“死者不可復生,者不可復屬”,亦屬西漢時“疾吏之風,悲痛之辭”,見于緹縈救父(見《漢書·刑法志》)與司馬遷《報任安書》之中;又引《尚書》“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的古訓說明治獄尚德謙抑的重要性。
然而,如今的治獄之吏斷案卻漠視民眾、違背古訓,陷入“上下相驅,以刻為明”的惡性循環之中?!膀尅钡墓盼臑椤皵贰?,“敺”從“攴”(pū)區聲,“攴”為手持棍棒敲打之意,故“敺”(驅)的本義是以鞭、策等工具驅馬前行,引申為役使、驅使。可想象這樣一幅畫面:上級以嚴刑峻法為鞭為策,不斷驅使下級苛刻斷案,而下級為求“自安”或“政績”,斷案之刻深變本加厲,這又反過來驅使上級維系苛政。在這畸形系統之下,獄吏“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后患”,心態徹底扭曲,“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致使“死人之血流離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社會慘狀觸目驚心。下來,溫舒便抨擊獄吏斷案的兩種殘酷手段。
其一,嚴刑逼供,屈打成招。獄吏深諳“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的人性弱點,便以“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的酷刑逼供,嫌犯忍受不了痛苦,但又實在沒犯事,只好“飾辭以視之”(編造假口供);獄吏“利其然”,便“指道以明之”(指明某種罪名引導招供)。
其二,舞文弄法,深文周納。獄吏判案后需將案卷上報,然而冤假錯案破綻極多,他們害怕被駁回重審,便利用漢法繁苛,對漏洞百出的判詞“鍛練而周內之”。“鍛練”又作“鍛煉”,指如工匠冶煉鍛造般雕琢文辭,使其“成熟完善”;“周內”即“周納”,指彌補漏洞,使判詞周密無縫;“鍛練周納”,即如今天所謂“辦成鐵案”。如此一來,縱使咎繇(即皋陶,堯舜禹時期的司法官,以公正斷案著稱)復生,見“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的判詞后,也會認為犯人死有余辜。這類獄吏已淪為世間大賊,民間“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的悲痛之語,正是對司法黑暗的血淚控訴。
因此,溫舒痛陳“天下之患,莫深于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刑獄成天下最深重的禍患,而治獄之吏正是最大的幫兇,現實中的司法黑暗,為“尚德緩刑”主張提供了最有力的依據。
第四部分,溫舒提出具體對策,建議宣帝解除言論禁錮,廣開諫言之路;尊崇周文王、周武王德政,摒棄暴秦苛法;精簡法律條文,寬緩刑罰,廢止刑獄,如此方能實現天下太平、百姓和樂。
縱觀全文,溫舒從歷史、理論、現實三個維度層層遞進,先援古證今,再引經據典,最后直擊獄政弊端、提出對策建議,全文條理清晰、情理兼備。奏書不僅盡可能規避了觸及霍光集團的政治風險,而且緊扣宣帝的經歷與政治意圖,巧妙運用歷史典故與儒家經典,闡釋改革獄政的必要性、重要性及可行性,盡顯其行文的巧思與智慧。
澤被后世 宜為世家
溫舒的奏書上呈后,宣帝“深憫焉”,于是下詔設立“廷平”(后稱“廷尉平”)一職,著力解決“決獄不當”的問題,并“選于定國為廷尉,求明察寬恕黃霸等以為廷平”。宣帝本人也十分關心獄政,常于宣室齋居審案,所以當時“獄刑號為平矣”??梢?,溫舒此奏直接推動了司法改革,為宣帝中興奠定了司法基礎。
班固在溫舒傳末贊其:“辭順而意篤,遂為世家,宜哉!”漢人深信,司法官若持法公正,便可積累“陰德”,慶流子孫。如于定國之父治獄公正,感慨“我治獄多陰德,未嘗有所冤,子孫必有興者”,后來于定國果然官至丞相,其子于永亦為御史大夫。因此,班固的贊語不僅肯定了奏書的文采,更是借助漢代盛行的“陰德”之說,褒揚了“尚德緩刑”澤被后世的歷史功績。
后世對該奏書更是贊譽不斷。明代凌稚隆稱“賈山之《至言》,路溫舒之《尚德緩刑疏》,可以比肩(賈)誼、(晁)錯”;康熙帝則強調,凡為法吏,應“朝夕省覽”此奏,以期能“上宣德意,下安黎氓”。
《尚德緩刑書》對當今政法實踐仍具警示意義。如“上下相驅,以刻為明”,提醒我們若政法系統中設置不合理的督檢考核指標,在壓力傳導下極易催生“以X為明”的畸形現象,最終導致系統異化甚至崩潰。再如,當我們回顧“呼格吉勒圖案”“趙作海案”等重大冤假錯案,會發現每一起案件背后都籠罩著刑訊逼供、偽造供詞的陰影,也都有著深文周納、羅織罪名的操作。這些事實無不證明,刑訊逼供與深文周納不僅會讓無辜者蒙冤,更會嚴重侵蝕司法公信力,動搖社會法治根基。
所以,今天我們重讀《尚德緩刑書》,不僅是為了領略其行文巧思,更是為了從中汲取中華優秀傳統法律文化的精髓,這對當下完善司法制度、規范司法行為,推動新時代法治建設,仍具有重要意義。(鐘彥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