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山水畫家以筆墨為媒介,將天地的呼吸、草木的低語、心靈的震顫,都凝聚在那濃淡干濕的線條之中。在這些看似靜謐的畫面里,山在積蓄力量,水在悄然奔流,連石縫中的青苔都在靜靜生長,每一筆都蘊含著生命的密碼。
謝赫在“六法”中把“氣韻生動”放在首位,這里的“氣”,是范寬畫作中那種雄渾的氣勢,是倪瓚畫作里那種清冷的韻味,更是天地萬物運行的生命節(jié)律。黃公望創(chuàng)作《富春山居圖》時,用七年時間融入山水之間,使畫中的山水都仿佛有了生命。觀者欣賞這幅畫時,會隨著畫中的江水不自覺地放緩呼吸,正是這“氣”讓畫作有了脈搏,也讓觀者成了畫中的一部分。
郭熙在其著作《林泉高致》中提出:“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這難道只是對山岳形態(tài)的單純描繪嗎?顯然不是,這分明是賦予了山水四季的性情。春天的山,就像剛梳洗完畢的少女,眉眼間帶著輕快的笑意;夏天的山,被雨水浸潤,綠得仿佛能滴出汁水,每一片葉子都在蒸騰著旺盛的生命力。在古人眼中,山水從來不是冰冷的“它”,而是可以稱為“他”或“她”的存在一是能夠?qū)υ挼闹海强梢怨睬榈幕锇椤_@種“萬物有靈”的感知,讓山水畫突破了“寫景”的局限,成為畫家與天地進(jìn)行精神交流的見證。
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宛如一首被墨色浸染的田園詩。79歲那年,他拖著年邁的身軀住進(jìn)富春江畔的小木屋,身邊只有筆墨和一盞油燈。那時的他,早已看透官場的起起落落,半生的坎坷都化作了對平靜生活的渴求。所以,畫中沒有劍拔弩張的奇峰,沒有喧賓奪主的色彩,只有山與水溫柔相擁,煙云像紗巾一樣裹著村落,就連漁夫的蓑衣都帶著慵懶的暖意。有人評價這幅畫“無一字言情,卻處處有情”,這份情是畫家對自然的臣服,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釋然。當(dāng)我們站在這幅畫前,會忘記它是紙本水墨,只覺得自己正坐在江邊的石階上,看云卷云舒,聽江水悠悠一這便是最高級的“移情”,畫家將自己的心境釀成了酒,讓千百年后的觀者都沉醉其中。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如果說黃公望的山水是“暖”的,那么倪瓚的畫便是“冷”的極致。他筆下的世界,永遠(yuǎn)是幾株枯木、一座空亭、一抹遠(yuǎn)山,留白多到讓人心慌。但恰恰在這“冷寂”之中,藏著最熾烈的情感。倪瓚一生有潔癖,不僅器物要一塵不染,就連精神世界都容不得半點俗濁。他畫空亭,并非真的沒有人,而是剔除所有瑣碎的人事,只留下一片純粹的天地;他畫枯木,不是哀嘆凋零,而是贊美刪繁就簡后的風(fēng)骨。那大片的留白,是他為觀者留下的“心之居所”一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掠過江面的風(fēng),想象成深谷里的回聲,甚至想象成自己無處安放的思緒。這種“以少勝多”的智慧,讓他的畫成為一面鏡子,照見每個人內(nèi)心的清與濁。
中國山水畫的“留白”,是東方美學(xué)中最為精妙的“減法”。它就像一首樂曲中的休止符,看似無聲,卻讓旋律更有余韻。在馬遠(yuǎn)的《寒江獨釣圖》中,一葉扁舟漂在空白之處,漁夫俯身垂釣,四周沒有一道水紋,可誰都能感受到江水的遼闊與清冷;在八大山人的花鳥畫里,鳥的眼睛總是斜睨著,背景大片空白,那空白中藏著他對世事的冷眼與孤傲。
這種“虛境帶實境”的智慧,在王維的畫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他既是詩人,又是畫家,筆下的山水總帶著“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朦朧感。在《輞川圖》里,別墅藏在竹林深處,溪水繞著茅屋流淌,具體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都畫得十分簡約,更多的空間留給了霧氣和光影。就像他的詩“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沒有直接描寫山的空寂,卻讓人在留白之處感受到滿溢的幽靜。王維說“意在筆先”,他的“意”從來不是具體的山石位置,而是一種“空”的境界一讓觀者在畫中放下執(zhí)念,找到內(nèi)心的安寧。
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的“澄懷味象,臥以游之”,意思是好的山水畫,不一定要站著看,躺著也能“走進(jìn)”畫里。比如,我們可以想象自己躺在富春江邊的草坡上,看云影掠過山尖;或者坐在倪瓚畫中的空亭里,聽風(fēng)吹過枯木的聲音。這種“臥游”的樂趣,其實是山中國人對“天人合一”的向往:我們不必真的歸隱山林,只要一卷畫,就能讓心靈回到自然的懷抱。
歷代畫家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有的像徐霞客一樣踏遍千山,有的像石濤一樣“搜盡奇峰打草稿”,最終都是為了把山水“搬進(jìn)”心里。石濤說“我自用我法”,他的山水從不拘泥于古法,而是把自己的游歷與感悟融入筆墨之中,畫里的山總是帶著一股倔強的生氣,就像他本人一樣不肯隨波逐流。這就是山水畫的魔力:它不是對自然的復(fù)制,而是畫家與山水“相看兩不厭”后,共同孕育出的新生命。
如今的我們,住進(jìn)了鋼筋水泥的叢林,卻依然會被一幅山水畫打動。或許是因為那畫里藏著我們基因里的渴望一一渴望與自然和諧相處,渴望在忙碌中找到寧靜,渴望讓靈魂有安放之所。當(dāng)我們凝視《富春山居圖》里的江水時,其實是在尋找內(nèi)心的澄澈;當(dāng)我們仰望《溪山行旅圖》里的高山時,其實是在叩問生命的意義。
山水有靈。它是黃公望的釋然,是倪瓚的純粹,是范寬的敬畏,也是我們每個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筆一墨勾勒的,從來不是遠(yuǎn)方的風(fēng)景,而是我們心中那片深藏的寧靜之地。只要這顆心還能被山水打動,生命就永遠(yuǎn)有詩意可尋。
(作者單位:南昌工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