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與現實交織：當代人物畫中的象征性表達

畫家馮遠說：“藝術家是時代的親歷者、先覺者、記錄者，也是創造者。”在當代畫壇，人物畫始終是一面幽深的鏡子，既映照現實，又折射夢境。的工筆人物在細膩筆觸中藏著時代的夢幻裂痕，劉瑤的女性寫實人物畫則讓軀體成為觀念的容器。她們的作品既是私密的日記，又是公共的寓言，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搭建了一座搖晃的橋。在她們的諸多作品中，象征性表達不再是技巧的堆砌，而是畫家對現實世界的重新編碼，她們將記憶的殘片、潛意識的浮沫、社會的隱喻，統統揉進線條與色彩之中，使畫面既如夢境般縹緲，又似現實般鋒利。筆者試圖沿著這座橋行走，探討當代人物畫如何以象征為刃剖開現實的光滑表皮，露出內里糾纏不清的夢境纖維。

浮世繪影 一周雪筆下的夢境靈氛

周雪的人物畫像一場未醒的夢，她的筆觸細膩如絲，卻又在工整的線條下暗涌著某種不安的情緒。那些畫中的人物，常常置身于黃昏的光暈里，既非白晝的清晰，又非黑夜的混沌，而是懸浮在兩者之間的暖昧地帶一一薄暮時分，光影交錯，現實與夢境的界限悄然溶解。作為當代工筆重彩領域的杰出代表，周雪的藝術之路始于濃厚的家學熏陶。自幼浸潤在藝術氛圍中的她，很早就展現出對繪畫的獨特領悟力，尤其鐘情于工筆重彩人物畫的創作實踐。在中國藝術研究院高研班深造期間，她師從著名畫家蔣采萍先生，在傳統技法的錘煉與創新思維的培養中，逐漸形成了獨具個人特色的藝術語言，以“美人”系列、“游·夢”系列和“童趣”系列最為突出。

在“浮生”系列中，人物往往被籠罩在一層朦朧的紗霧之中，肌膚透出珍珠般的光澤，卻又隱隱泛著青灰，仿佛血肉之軀正在緩慢地蒸發成靈體。這種微妙的色彩處理，使她的畫作既保有傳統工筆的精致，又滲透著當代藝術的疏離感。她的人物極少直視觀者，眼神總是飄向畫外某個不可知的方向，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拒絕被現實捕獲。周雪在畫中的象征性表達，藏匿在細節的褶皺里。因此，她常以蝴蝶、紗幔、枯枝等意象元素點綴畫面，這些元素并非單純的裝飾，而是情緒的延伸。蝴蝶停駐在人物的肩頭或發梢，翅膀卻呈現出金屬般的冷硬質感，仿佛下一秒就會碎裂；輕薄的紗幔纏繞身體，既像庇護，又像束縛；枯枝從背景中突兀地生長出來，暗示著生命的脆弱與時間的侵蝕。這些符號共同構建了一個充滿隱喻的視覺詩境，讓觀者在凝視時，就會不自覺地跌入她所編織的夢境迷宮。

在作品《“游·夢”系列一奇怪的謊言》中，一只巨大的鳥兒窩在毛線織的鳥巢中，旁邊還有一只變色龍，穿著兔子衣服的孩子坐在地上，用驚訝、好奇的目光望著這只大鳥，表情十分有趣。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場景中，周雪對兒童進行“假裝”，將大鳥擬人化，使兩個物種互相接近，充滿了戲謔感。在其他諸多作品中，更耐人尋味的是她對“未完成感”的迷戀。某些畫面局部被刻意虛化甚至留白，仿佛記憶的斷層或是夢境中那些怎么也拼湊不齊的碎片。這種創作處理方式讓周雪的作品超越了單純的寫實或裝飾作用，成為一種心理圖景的投射，觀眾看到的不僅是畫中人物，更是現代人在現實與幻想之間搖擺的狀態。周雪從女性視角出發，觀察生活中的細膩情感，并具象化于重彩工筆人物畫中，以少女般純粹的追求，將生活中的不愉快與迷茫化作幽怨埋藏在艷麗色彩下，給人靜謐孤單之感，畫面極具薄暮靈氛之感。

周雪《“游·夢”系列一奇怪的謊言》紙本水墨設色

紗幕之后一劉瑤筆下的現實密語

在當代人物畫的星空，劉瑤的人物作品猶如一道幽邃的極光，以極具辨識度的肢體語言構建了一個充滿象征意味的視覺體系。作為最具詩性氣質的女性畫家之一，劉瑤以獨特的“新工筆”語言重構了水墨人物畫的審美體系。劉瑤筆下的女性人物往往呈現出一種令人難忘的扭曲狀態。肢體被刻意拉長或壓縮，關節處呈現出非常理的轉折，整個身體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或牽引，這種變形并非單純的視覺游戲，而是藝術家對當代人生存狀態的深刻隱喻。她獨創的“剝釉技法”，在礦物顏料層上輕刮出細若游絲的裂痕，使畫面人物如出土瓷器般帶著時間的傷口。在劉瑤的藝術實踐中，女性軀體的韻律與姿態始終是她最為珍視的創作原點，畫面中女性優雅的曲線、圓潤的肩頸線條、如月光般皎潔的脊背以及如流水般婉轉的腰肢，在畫布上交織成一首無聲的視覺詩篇。每一處弧度都經過精心推敲，它們相互呼應、彼此成就，在動靜之間譜寫出女性獨有的美學樂章。

劉瑤《旖旎幕色》絹本水墨設色

在作品《旖旎幕色》中，劉瑤偏愛使用低飽和度的灰色，卻在關鍵部位點綴突兀的亮色，這種色彩處理使畫面呈現出一種夢境般的不真實感。畫面中女性肌膚呈現出瓷器般的光感，與背景中流動的紗幕形成強烈對比。衣飾在劉瑤作品中被賦予了特殊的象征意義。那些看似隨意垂落的布料，實則經過精心設計，它們的褶皺走向往往與人物肢體的變形形成呼應，衣褶如同有生命的觸須，與人物的肢體相互纏繞，構成一幅充滿張力的畫面，暗喻了社會關系對女性的束縛與塑造。女性柔美、溫婉、優雅的氣質必然與薄紗、蕾絲、吊帶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畫面中服飾的質感、形貌、肌理、紋飾無不為創作意圖的傳達服務。這種創作視角源自女性藝術家對自身性別的凝視與禮贊，摒棄了世俗眼光與陳規定見，畫筆勾勒出的不是被觀看的客體，而是具有主體性的生命存在。在構圖的經營中，那些微妙的起伏變化、含蓄的俯仰姿態以及富有張力的空間關系，都在訴說著超越表象的精神內涵。這不是簡單的形體再現，而是通過藝術語言讓靈魂得以顯影的過程。

劉瑤作品最動人之處在于其對“未完成感”的把握。在《暮色》中，女性人物往往背對觀眾，畫面中保留了底稿的痕跡，或讓某些局部處于模糊狀態，這種處理方式增強了作品的繪畫性，更象征著女性作為個體身份的不確定性與流動性。肢體動作傳遞出強烈的情感，打破了傳統肖像畫的敘事邏輯。通過獨特的視覺語言，劉瑤成功構建了一個介于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藝術世界。她筆下的人物既是我們熟悉的形象，又帶著某種異化的特質，就像夢境中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影。這種若即若離的視覺體驗，洋溢著清新、純真、出塵、高雅的格調，并具有獨特的個人氣質。似乎每一根線條都在呼吸，每一處轉折都在訴說。當觀者面對這些作品時，看到的不僅是優美的造型，更能感受到其中流淌的生命力與精神力量。這種藝術表現力源于畫家對女性本質的深刻理解，既溫柔又堅韌，既含蓄又飽滿，在靜默中蘊含震撼人心的力量。

夢境與現實交織：人物畫的象征性表達

人物畫是時代的鏡子，它既倒映著傳統的身影，又映照出未來的模樣。無論是周雪筆下的奇幻夢境，還是劉瑤筆下的人物形象，那些被顏料定格的面孔與軀體，早已超越了具象再現的范疇，成為漂浮在現實與幻境之間的象征符號。當周雪筆下的孩童眼眸中映出不屬于人間的彩虹，當劉瑤畫中人物形象在特定場景、特定光影下呈現出不同的美感，觀眾可以在作品中發現，最真實的情感往往需要最虛幻的形式來承載。畫家們如同煉金術士般調配視覺的秘方，將記憶的碎片、潛意識的暗流、時代的焦慮，統統研磨成細膩的色粉，再用傳統的工筆技法或現代的變形語言，在畫紙上構筑一個個平行世界。

周雪作品中那些籠罩在薄暮光暈里的孩童，衣袂間停駐著金屬質感的蝴蝶，既是對純真年代的挽歌，又是對成長陣痛的隱喻。劉瑤筆下那些被無形力量牽引的女性身軀，在紗幕的纏繞中既掙扎又沉醉，其作品“美而不妖、安靜純粹”，體現了女性特有的美，其以女性自身視角審視女性的美，這種視角更單純、更直接，沒有絲毫世俗眼光和塵世品味。

劉瑤的人物畫則像一場精心策劃的偶遇，讓不可言說的女性情緒找到了棲身之所，那些象征性的符號，既是畫家的密語，又是時代的回聲。在工筆的克制與變形的狂放之間，我們似乎看到了當代人的精神肖像，既渴望逃離，又無法割舍；既懷疑真實，又依賴幻覺。在當代人物畫創作中，畫家們既要傳承“六法”的精髓，又要主動融入現代表達的活力，在傳統與現代之間架起了一座橋梁，展現出工筆人物畫在當代的強大生命力。在這個圖像泛濫的時代，真正具有精神重量的人物畫反而選擇以最輕盈的姿態出現。它們像清晨將醒未醒時的夢境，帶著夜露的濕潤與晨光的溫度，在觀者的視網膜留

劉瑤《暮色》之一絹本水墨設色

下轉瞬即逝的印記。

由此可見，當代人物畫中的象征性表達，恰恰是通過增加世界的模糊性來還原被過度闡釋的現實本真。當最后一抹顏料凝固時，我們終于明白：最深刻的真實，永遠棲息在現實與夢境的交界地帶。或許，當代人物畫象征性表達的終極意義不在于解答，而在于“提問”。當現實愈發碎片化、夢境愈發逼仄，藝術家以畫筆為梭，編織出一個個可供暫避的繭。真實與虛幻從來不是非此即彼的選項，而是相互滲透的兩種存在狀態。在象征的迷霧中，我們終將學會與模糊共處，并在這種共處中重新辨認人物畫之美。

（作者單位：西安美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