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落山了。
遠遠望去,紅火球似的太陽一點一點地被山巒拽了下去,就要消失的夕照把周邊的云朵化成了橘黃色,像燃起一團火焰。臨落山的太陽慢慢下沉,似乎又向上跳了一下,終于讓連綿起伏的山巒吞沒了。
景仙洲站起身,戴上軍帽,緊了緊腰間的皮帶。這位出生于臨汾、已經年過半百、由書生轉為軍人的汾東游擊支隊司令員,雖然在長途行軍后,略顯疲憊,但站立后,立即顯示出了精神矍鑠的神情和干練挺拔的姿勢,他走出樹林,目光炯炯,再次全域瞭望了一遍霍縣的地形地貌。這個晉南最北邊的縣,北邊是山,南邊是山,隔著汾河的西邊也是山,只有靠近汾河邊的縣城所在區域有一小片平川,行軍剛走過的霍山更是山峰起伏、溝壑縱橫。這樣的地形,進可攻,退可守,真是山地游擊戰的好戰場。摸摸衣兜里《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的小冊子,他耳邊又響起了八路軍總司令朱德的話:“你們這支游擊隊,在臨汾、洪洞、趙城、襄陵土生土長,壯大起來了,和群眾聯系密切,堅持了平川游擊戰,打擊日寇很有成績。現在正式有了番號,要更加堅決地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廣泛開展山地游擊戰,在山區和敵人周旋,打擊消滅敵人。”景仙洲轉頭看了看翳蔽在樹林中的隊伍,心想,根據朱德總司令指示,汾東游擊支隊,到霍縣開展游擊戰,得民心,占地利,應該能夠很快打開被日軍封鎖的被動局面,開辟新的根據地。
景仙洲向跟在自己身后走出林子的向導投去了詢問的目光。帶路的高雙鎖把在手里把弄了半個小時的旱煙桿和旱煙袋,插回了腰間,對景仙洲說:“景司令,能走啦!下了霍山,天就黑透了。”
“那就帶隊伍出山吧!”景仙洲對高雙鎖說罷,又對身后的通信員兼警衛海旺說道,“通知詹指導員繼續前進,向后傳話,跟上隊伍,不準說話!”
海旺雙腿并立,行了一個軍禮,應答一聲“是”,向在樹林中休息的隊伍走去。
夜色降臨,月亮明晃晃地升起來了。一支百十來人的隊伍,背著中正式、漢陽造、晉陽造各式各樣的槍支和大刀,擎著紅纓槍,扛著手榴彈箱,抬著十幾門土造的榆木炮,從樹林里鉆出來,走下霍山,繞過村莊,避開大道,奔向了山西晉南霍縣東北部的高王莊村。
這是1940年的初春,剛剛組建成立的國民革命軍第十八集團軍汾東游擊支隊,應霍縣抗日政府的邀請,在支隊長景仙洲的帶領下,沿霍山林間小道,隱蔽地來到了霍縣。
二
“景司令!這就是高王莊。我們的目的地到了。”高雙鎖指著村子說。
景仙洲命令部隊在村外休息,帶著海旺和高雙鎖先進了村子。
走到村中,隱約見到一座飛檐翹角的建筑,棗紅色的院墻在夜幕中泛著暗影。高雙鎖悄聲說:“這是村里的觀音廟,縣政府就駐在……”
“咕咕,咕咕,咕咕。”黑暗中傳來幾聲鳥叫。
早已提槍在手的海旺,一步躍到景仙洲身前,舉起了盒子槍。
高雙鎖按下了海旺舉槍的胳膊,口中同時發出了“咕咕,咕咕,咕咕”的聲音,隨后向發出鳥叫聲的大槐樹走去,悄聲喊道:“是我,雙鎖!我回來了。”
一個身影從槐樹上躍下,和高雙鎖嘀咕了幾句,迅速走向觀音廟,推開廟院門,進了里邊。
很快,兩個人影從廟院門里出來。其中一人快步走到高雙鎖身邊說:“辛苦你啦!咱們的隊伍過來啦?”
“過來啦!”高雙鎖回答著問話,指著景仙洲介紹說,“這是汾東游擊支隊的支隊長,景司令!”
來人向前,雙手緊握住景仙洲伸出的手,說道:“我叫付生林,霍縣抗日政府的縣長。這兩天睡覺都不脫衣裳,盼著你們來哩!你們來了,我這心就落在肝上了。”
“我叫景仙洲,汾東游擊支隊剛剛組建,能不能讓付縣長和霍縣的老百姓滿意,還得打上幾仗再說。”
“能打好!能打好!有景司令領頭,戰士們一個個都不會差!咱們的隊伍呢?”
“全在村外候著哩!我先進村來接一下頭。”
付縣長松開景仙洲的手,問道:“來了多少同志?”
“加上高雙鎖同志,正好一百人。”景仙洲指著高雙鎖說。
付縣長看看高雙鎖,對景仙洲說:“咱們的隊伍發展很快嘛!雙鎖也是咱隊伍上的人啦?”
“只要愿意抗日打鬼子,游擊支隊一律歡迎加入。我們從臨汾來到霍縣打游擊,非常需要高雙鎖這樣熟悉當地情況的人。”
“好!好!我動員村里的年輕娃加入咱們的隊伍。隊伍走了有一天半夜了吧?先吃飯休息,我們抗日政府已經在三個村子給你們安排下住處。三十人在高王莊住。另外分開到庫拔村和陳家山頭堡子去住,這兩個村和高王莊成掎角之勢,可以遠距離觀察敵情。”
高雙鎖對景仙洲說:“條件好的村子和主要交通要道都被日本人占了。”
“就聽付縣長的安排吧!咱來打鬼子不能講條件。”景仙洲先對高雙鎖說完,又對付縣長說。
付縣長進廟院里喊人帶隊,安排汾東游擊支隊的人員吃飯住宿的事項去了。
景仙洲問高雙鎖:“村里應該有養狗的吧?”
高雙鎖回答:“有!看羊,護院,少不了狗。”
“為啥聽不到狗叫喚呢?”景仙洲環顧四周,審視著這個宋代出過節度使官兒的高王莊。
三
隱約的哭聲驚醒了景仙洲。他睜開眼仔細聽了聽,院子里確實有哭聲和低語聲。他側頭看了看旁邊還在酣睡的海旺,輕輕掀起被子,起身抓起夾襖下炕,蹬上鞋拉開門到了院里。
太陽升起老高了,刺拉拉的陽光晃眼睛。景仙洲瞇縫著雙眼看到了院子里站著的付縣長,他正和一老一少兩個婦女說話,哭聲是老婆婆發出的。
付縣長看到景仙洲出來,幾步走到跟前說:“景司令,把你吵醒啦!”
老婆婆顫巍巍地走過來,旁邊年輕婦女急忙扶住。到了景仙洲身邊,老婆婆剛說一句“你就是景司令啊”就撲通跪在地上,哭喊道:“你要給我們報仇啊!”
景仙洲忙扶起老婆婆。剛從屋里出來的海旺,進屋取出個坐凳,讓老婆婆坐下。難以抑制的哽咽讓老婆婆一時說不出話來。景仙洲扶老婆婆坐穩,抬頭看付縣長。
付縣長說:“狗日的日本鬼子喪盡天良,上個月‘掃蕩’朱家嶺村,殺了八十多個老百姓,搶走了村里所有的牲口和豬羊雞,能見到的活口一個都沒留下。撤離時又放火燒村子,全村起火,燒了兩天兩夜。這老妮來高王莊看她妹子,躲過了日本鬼子的燒殺,等她知道信兒,回到朱家嶺,家里沒有一個活人啦,房子全部燒塌了。”
老婆婆抬起淚眼,盯著景仙洲說:“慘啊,我全家死得慘啊!”
老婆婆難受得說不出話,哭也哭不出聲了。
景仙洲俯身說:“老人家!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
老婆婆含淚說:“報仇!你要給我們報仇啊!”
景仙洲堅定地說:“汾東游擊隊就是為了打鬼子,才來到霍縣的。我們一定消滅鬼子,為老百姓報仇雪恨!”對老婆婆說罷,景仙洲抬起頭對付縣長說:“今天你帶路,把隊伍帶到朱家嶺,讓戰士們看看日本鬼子犯下的暴行!”
付縣長忙擺手說:“不能去!不能去!日本鬼子洗劫朱家嶺后,村子里發生了瘟疫,人人得病,家家死人。村里連抬死人的勞力都找不到。許多死人是政府動員其他村的老百姓,找和朱家嶺有親戚關系的人去埋了的。害怕被瘟疫傳染,現在鄰村的人都繞著朱家嶺走。”
聽了付縣長的話,景仙洲眼里冒出了憤怒的火焰:“這筆血債,要讓日本鬼子加倍償還!”他攥緊了拳頭,對老婆婆說,“老人家!哭,不頂用!我們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我把隊伍集合起來,你把日本鬼子在朱家嶺制造的慘案,給戰士們說說,我們共同對戰士們來一次戰前動員。”
老婆婆點著頭說:“行!行!我說,我說!”
付縣長接話說:“我已經通知全縣各區負責人和一些村的農會干部,今天后晌來高王莊參加歡迎你們的大會,在會上,可以讓這位老妮和來的人,把日本鬼子在各村犯下的罪行,都說一說。”
“好!這樣的安排很好。”景仙洲回答了付縣長,對老婆婆說,“老人家,那你就先回去吧,到時我們去請你到會上講。血海深仇,一定要報!”
付縣長對年輕婦女說:“攙上你姨回吧。招待好咱隊伍上的同志,后晌招呼你姨早些到會上。”
年輕婦女攙起了老婆婆。景仙洲對海旺說:“海旺!把老人家送回家。”
望著出了廟院門的三個人的背影,景仙洲對付縣長說:“咱出村走走,熟悉一下周邊的環境吧。”
付縣長說:“游擊支隊來了霍縣,景司令就是總指揮。你說需要作甚,我們聽從安排。這陣兒,聽我一句,咱吃了飯再去。肚子不饑,萬事可為。”
景仙洲說:“好!先吃飯。在哪兒吃?”
付縣長說:“跟我走。”
景仙洲說:“等等我的通信員海旺。”
付縣長說:“路上會碰上。”
略微拾掇了一下,景仙洲和付縣長出了廟院門,在村里走了不多遠,望見海旺相跟著個人走過來了。
付縣長站住,嘴里念叨:“成有有?”
和海旺一同走的人,看到付縣長,一陣風似的跑過來,大聲喊:“付縣長!我給你帶來個寶貝。”跑到面前,從身后摘下背著的一桿大槍,送到付縣長手里。
付縣長接過槍,問:“成有有,這槍從哪里來的?”
叫成有有的說:“前些天,南堡村的鬼子出來搶東西,讓我碰上了。我見有個刺刀上挑老母雞的鬼子落在了后邊,就靠上去,一石頭砸倒,把這桿槍奪了過來。”
“成有有,就你膽子大!換了別人,誰也不敢這么干!”付縣長說著,把槍遞給了景仙洲。
景仙洲拍了拍槍說:“好槍!這是日本造的三八式步槍。”
付縣長對景仙洲說:“他叫成有有,鴨底村人,天生膽子大,漢奸、日本人,聽見他的名字都頭疼。”
景仙洲滿意地望著成有有,說:“這么好的槍,咋不自己留著?”
付縣長向成有有介紹說:“這是剛剛過來的汾東游擊支隊的景司令。”
成有有立正敬禮:“景司令好!這桿槍交給游擊隊,用處更大。使用起來,能更多地消滅漢奸鬼子。再說,一切繳獲要歸公,我這個偵察員得守紀律。”
“年齡不大,是位有覺悟的老同志嘍!認識你,很高興!”景仙洲把槍交給海旺,和成有有的雙手互握搖動著。
付縣長問:“你來,不單單是送槍吧?”
成有有放開和景仙洲緊握的手,回頭向四周看看,靠近付縣長身邊低聲說:“有重要情報!”
四
黎明前的天色,是長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時辰。沒有月亮,夜色尤為黑沉。但墨云間隙中,依然有無數顆星星一閃一閃地發亮。
春天已經接替冬天了,寒風卻不愿退去,它在用最后的力量,壓抑著大地微微升騰的暖氣。借助地溫,田里的冬小麥伸胳膊展腿蹬穿起了綠色的衣裳,挺拔向上,搖曳著身姿,它得快速生長起來,不然溝壟里的白蒿、薺薺菜就要狂長了。
景仙洲站在田埂下,輕微地挪動著腳步,握拳曲臂活動著身體,抵御著身邊一陣陣襲來的寒冷。他望著南部縣城方向,擔心戰士們的承受力,在春寒的圍裹下,還得堅持多久?此刻,他指揮的汾東游擊支隊一個排的戰士,趴在地上,在鄉路兩邊的土崖上埋伏著,已經三個多小時了。
要么是情報不準確,要么是敵人行軍速度太慢!按照推算,這支日軍和偽軍混合的“掃蕩”部隊,早該到了。
黎明前的夜色即將消失,東邊霍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的時刻,景仙洲看到成有有輕跑慢跳地過來了。
到了景仙洲身邊,成有有略微平息了一下氣喘,低聲說:“敵人來了!”
“多少?”景仙洲問。
“二三百人。”成有有用手指顯示著。
“準備戰斗!”景仙洲拔出腰間的馬牌摟子槍,彎腰向埋伏地點走去,不遠處的海旺緊隨了上去。
晨曦中,出現了一群緩慢行走的隊伍,像羊群一樣爬動。確切地形容,應該像灰老鼠和黃鼠狼蠕動。實實在在,走過來的是穿灰軍裝的偽軍和披黃衣的日軍。
“汪汪汪”,突然,一陣狗的狂叫驚破了寂靜的田野。
俯身于地的景仙洲和成有有對看了一眼,他們心里都明白,敵人這次偷襲攜帶著狼狗。
狼狗吼叫了幾聲,被人呵斥住了,但很快狼狗又嘶吼起來。
景仙洲回頭對海旺悄悄說:“發信號!讓兩邊埋伏的戰士扔手榴彈。”
看到戰士們都掏出了手榴彈,準備拉弦,景仙洲一步躍起,向敵群緊跑幾步,揮動手中的馬牌摟子槍直指吼叫的狼狗,扣動了扳機。
隨著槍聲響起,一顆顆手榴彈接二連三飛向了敵群。崖下的路上傳出一片鬼哭狼嚎的聲音,硝煙飄飛與晨霧相接,冷縮著身體趴在地上的戰士們,一個個躍起,熱血沸騰地向敵人投彈。
“撤!”景仙洲一聲令下,埋伏在路兩邊的戰士,迅速提起手中武器,向預定方向撤退。
日出霍山,天色大亮。峁梁上,成有有邊跑邊對景仙洲喊:“沒想到這隊敵人帶著狼狗,沒有全部進入伏擊圈。”
景仙洲說:“全進來也吃不掉!賞給一頓手榴彈,夠敵人亂一陣子了。”
海旺大聲喊:“司令!太冒險啦!打狗這種事,交給我就行了!”
景仙洲說:“敵人狂,咱得瘋才行!四平八穩,哪叫打仗!我就是奇怪,怎么今天朝狗開了第一槍。去!通知詹指導員,告訴咱們的戰果。我再給敵人造造假象。”
海旺隱蔽地向北跑走了。景仙洲率領戰士們向東而撤。遠遠地可以望見他們時隱時現奔跑的身影。
五
1938年2月,日本侵略軍江口聯隊占領霍縣縣城,隨即占領南同蒲鐵路線,接著在霍山西麓自北向南布防,在趙壁村、南堡村等地修建起碉堡,駐扎部隊,妄圖封鎖躲進霍山大山里的抗日軍民。
占城,鎖山,平川里不停地“強化治安”,丘陵地帶反復“掃蕩”,燒殺淫威之下,霍縣北邊的師莊、馮村、三教一帶的中國人仍然不肯屈服于日本人的統治。江口派出皇軍和“友好”中國人組建的皇協軍,進行了幾次大規模的燒村、殺人,逞兇示威,收效甚微。江口查知,原來是當地成立了抗日政府,“鼓動”老百姓和日本皇軍作對。在探明抗日政府停留在高王莊后,江口決定親自出動,率領了一百多個日軍和二百多個偽軍,謀算夜襲高王莊,殺個雞犬不留,燒個片瓦不存。但是江口頭腦里的想法,變不了現實。暗夜里走路,走在前面的皇協軍速度緩慢。江口斥責了幾次,行軍速度仍然快不了多少,只得命令牽著狼狗的小野小隊長領頭,所屬小隊分列左右,夾著皇協軍加快走路。前頭牽著,兩邊催著,緊逼走快,天就要大亮,也接近高王莊時,走在隊伍前邊的狼狗突然大叫,江口正詫異遇到什么情況時,就聽見一陣爆炸聲傳進耳朵,他意識到中了伏擊,迅速率領居于后隊的日本兵躍出路溝,向路兩側進攻,沖到爆炸地時,打伏擊的人早跑得遠遠的了。晨光中還可以看見幾個東去的人影。
江口走到土崖邊朝下看,崖下路上躺著幾個不動的士兵,還有幾個傷兵正在包扎。傷亡的是皇協軍的士兵。小野正在整頓隊伍。看到倒地再也叫不出聲的狼狗,江口惱怒地罵了一句“巴嘎雅路”,命令先不管傷亡者,立即跑步前進,殺向高王莊。
爬溝上塬,逼近高王莊時,面前橫亙著一座山嶺。氣喘吁吁行走的日本“掃蕩”部隊,又遭到一陣突然從天而降的手榴彈襲擊。從嶺上飛下來的不僅僅是手榴彈,似乎還有一種蒙天吼地的火炮,硝煙彌漫,遮天蓋地,形成了一張大網,罩向了江口的部隊。
江口迅速滾到一處洼地,舉起望遠鏡向上觀察。他看到陡峭的山嶺上構筑了工事,伏擊者躲在戰壕里向下投彈發炮。他又向四周望了望,訓練有素的皇軍士兵已各自找到隱蔽點和依托點向上射擊,驚慌失措的皇協軍士兵亂跑亂叫了一陣,開始后退躲避。
蔣介石指揮的軍隊早已撤退,伏擊者不可能是正規部隊,這又是些“土八路”在騷擾。江口做出判斷后,立即組織機槍掩護,迫擊炮發射,驅使皇協軍在前邊,皇軍在皇協軍后邊,向山嶺發起了攻擊。
六
汾東游擊支隊打擊日偽軍的主陣地,設在高王莊西北的風子嶺上。這是由付縣長和高村長帶路,景仙洲察看地形后選定的。
風子嶺居高臨下,視野開闊。嶺下一條路是日軍偷襲高王莊必經之路。優越的防守地形,彌補了汾東游擊支隊與進攻的敵人數量和裝備上的差距。
槍聲炮聲,一陣陣爆炸聲中,汾東游擊支隊的戰士們一次次擊潰了敵人的進攻。無論敵人組織什么樣的隊形,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攻擊,無論敵人多么猖狂,都難以攻入風子嶺上的陣地。
穩操勝券的汾東游擊支隊的戰士,開始放松繃緊的神經,老兵們嘴里叼著旱煙桿子,打槍扔手榴彈時會偷空兒吸幾口。第一次參加這樣大規模戰斗的新戰士臉上,逐漸消失了恐懼的神色。戰斗間隙,幾個背著刀手里沒有槍的戰士,跑到榆木炮旁邊,觀看用榆樹樹干做的炮怎樣填充彈藥發射。
故意以少數人示敵撤退,迷惑了敵人,兜了一圈兒回來的景仙洲,進入戰壕問詹指導員自己隊伍的情況。詹指導員告訴他,做工事時挖的躲避洞起大作用啦,日本鬼子發射迫擊炮彈時,咱的人躲進洞里。敵人爬到近前時,咱立馬鉆出洞狠敲他們。到現在,咱的隊伍里沒有一個戰士傷亡。景仙洲不放心,又巡視了一遍陣地,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詹指導員說,敵人雖然狂,死傷已經有十幾個啦!聽了詹指導員的匯報,我們將摧毀敵人而絕不會被敵人打敗的自信在景仙洲心中油然而生,汾東游擊支隊組建之后,在霍縣能夠取得首戰勝利,將會大大鼓舞霍縣人民和淪陷區人民的抗戰斗志,為今后支隊的發展壯大,有力打擊日本鬼子奠定良好的開端。在中國軍民的打擊下,日本鬼子總有一天會被斬斷侵略之手,趴在地上起不來。現在戰士們精神振奮,勝利在望。只是部隊從臨汾長途行軍來霍縣,攜帶的彈藥不多,今天來敵眾多,不可能全殲。若敵人賴著不退,該如何擊退敵人呢?在第一伏擊地,打擊了敵人的一排,已經進入高王莊隱蔽,準備進行巷戰。根據目前的戰況,應該把一排調出來,迂回到敵人后方,攻擊騷擾敵人。景仙洲正思索間,看到隨一排回村的成有有,跳進了戰壕,沖著自己走來,他迎了過去。
走到了一起,成有有說:“司令!付縣長帶人送吃的來了,還有不少手榴彈。”
“哦,還有手榴彈?去看看。”景仙洲跟隨成有有出戰壕,轉到嶺后,見到付縣長、高雙鎖和十幾個背槍背刀的青壯男人,有的挎柳條筐,有的提瓦罐銅壺,空手的,腳邊放著手榴彈箱子。
不等景仙洲問話,付縣長就指著站在身旁的一個人說:“這是縣游擊大隊的何大隊長,他給咱們送手榴彈來了。”
景仙洲和何大隊長緊緊握手,連聲說:“太好啦!太好啦!你們從哪里搞來的手榴彈?”
何大隊長指著北面回答:“前年衛立煌指揮十四集團軍,在韓信嶺構筑了防線,打算來個第二次忻口會戰。這廝娃日本人打不下韓信嶺,偷著過了汾河,從汾西繞著路,竄到了晉南。日本人跑到了身后,十四集團軍趕緊撤離,離開時,留下了一些子彈和手榴彈。我們縣游擊大隊成立后,收集到不少。今天景司令和日本人打的是一場惡仗。我們縣大隊人少,仗打得少,真正的大仗還沒打過。接到付縣長通知,我立馬帶隊過來了。首先是向景司令學習,見識見識大場面。然后是配合景司令打這廝娃日本人。這不,順便還給你們捎來了吃的喝的。”
“高村長帶領著村民,要來風子嶺送飯。”付縣長告訴景仙洲,“正好何大隊長報到,我就讓高村長把準備下的年饃和紅薯,讓縣大隊的同志們帶上來了。”
“同志們辛苦啦!感謝同志們!”景仙洲抱拳向縣游擊大隊的同志們致意后,走到一個手榴彈箱前,俯身揭開箱蓋,取出一個手榴彈看看,笑著說,“好東西!”
何大隊長說:“全是太原兵工廠制造的。”
景仙洲起身說:“這些手榴彈夠敵人喝一壺啦!謝謝!謝謝!正是需要的時候。”隨即對跟著的海旺喊道:“通知指導員,派人拿手榴彈和這些吃喝。”
“不用叫陣地上的同志們下來啦!我們送上去,同時參加戰斗。”何大隊長向景仙洲敬禮,示意海旺帶路。
景仙洲對何大隊長說:“歡迎你們人力物力上的支援!敵人一時半會兒攻不下風子嶺!你們把手榴彈送上去,就下來吧!跟付縣長回村,接替我們的人防守高王莊,和日本鬼子打,咱們得多做幾手準備。”又對高雙鎖說:“高雙鎖!回村里通知一排長,巷戰的可能性很小了。讓他帶領一排,迂回到敵人的后方去游擊敵人。一排的戰士不熟悉地形,你給一排領路,記住,主要是騷擾敵人,放了槍,打亂了敵人,就趕緊撤,換個地方再敲他!”
“我帶縣大隊上去!你跟著司令吧。”成有有對海旺說罷,向縣大隊的人員揮了一下手,領著上了陣地。
付縣長喊住縣大隊一個挎筐的戰士,掀開蓋布,兩手抓出了四個年饃。
高雙鎖提起提著的瓦罐,遞給了景仙洲,說:“景司令!你先喝口湯水。我回村通知去了。”他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身,學著老戰士的樣子,向景仙洲行了個軍禮,這才向村里跑去。
景仙洲笑笑,看著高雙鎖走遠了,把瓦罐遞給海旺,說:“你先喝!”
海旺已經習慣了司令員的做法,他端起瓦罐,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又端給了司令員。站在旁邊觀察的付縣長,先把兩個年饃給了海旺,等景仙洲喝了湯水,放下瓦罐,才把另兩個年饃遞給了景仙洲。
景仙洲看手中的年饃,麥子面饃坨里兩邊圈著兩顆紅棗。付縣長指著說:“這是霍縣年饃,樣數多著哩,最高級的是登高饃。你手里這種花樣,最為普遍,稱為棗花饃。”
景仙洲嚼了一口年饃,咽下后,問付縣長:“鄉親們安置得咋樣啦?”
付縣長說:“按咱們商定的,行動不便的已安排到鄰村投親靠友啦。大牲畜和羊群也趕到了野外。看家狗和公雞母雞還在地窖里關著。藏下的糧食,各家都檢查了一遍,保證不會被敵人發現。縣政府的人員留在村里各處招呼,互相都有聯系,一旦有變,撤退沒問題。”
景仙洲嚼著年饃,吐出棗核,說道:“咱這霍縣年饃,好吃,挺筋道!”
“以后吃年饃的次數可能要少了。”
“為啥?”
“占領區的日本人不準老百姓種麥子,強迫種罌粟哩!”
“種罌粟?這是制造毒品,要糟害老百姓啊!真要滅我種族嗎?不消滅日本的這幫野東西,中國老百姓就過不上安生的日子!”
“叭”“叭”“轟”,陣地上槍炮聲再次響起。
七
敵人的又一輪進攻開始了!依舊前邊是皇協軍,后邊是日本軍人,明顯地可以看到日本軍人的鋼盔帽子在太陽照耀下圓蛋般晃動。但敵人的進攻速度比之前緩慢,剛進入步槍和手榴彈的打擊范圍,敵人胡亂放幾槍,就后退了。敵人再攻擊,依然是烏泱烏泱地圪涌,卻烏龜爬坡似的緩慢。景仙洲仔細觀察,發現日軍進攻的人數少了些。日軍死傷不多,為什么人數少了?他對海旺說:“去!把成有有找過來。”
很快,成有有來到身邊,景仙洲問:“你對附近的地形熟悉嗎?”
成有有回答:“熟悉!有甚指示?”
“跟我去看看!”景仙洲對成有有說罷,又對海旺說,“通知詹指導員,調出一個排,跟我行動。”
果然應了景仙洲的猜測,狡猾的日本人采取了同一打法,不等汾東游擊支隊的戰士攻擊其后,二十多個日軍已經偷偷迂回到風子嶺的北邊,謀劃側后偷襲汾東游擊支隊。
景仙洲帶領的戰士和日本兵狹路相逢,景仙洲顧不得多想,一聲大喊:“消滅敵人!”
身隨話出,話出身已騰起,景仙洲率先躍入敵群,揮起摟子槍擊倒一個敵人,飛起一腳,又踢翻了一個敵人,順手裝了摟子槍,奪取了敵人上刺刀的步槍,隨即戳向敵人。緊跟景仙洲的海旺,也一把操起倒地敵人手里的步槍,不離景仙洲左右,端槍奮力擊刺敵人。成有有和三十多名戰士與敵人絞殺到了一起。
居高臨下的突然沖擊,讓敵人一時反應不及,幾個日軍倒地之后,清醒過來的敵人退掉子彈,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蓋槍,惡狠狠和游擊隊戰士拼殺到了一起。
率隊的小野揮舞著狹長的軍刀,沖著景仙洲而來。左劈右砍,上下覷空,小野撥開了景仙洲的刺刀,刀刃光影劃向了景仙洲。突然,小野感到了身后的動靜,他躍身一跳,回身一刀,砍倒了刺向他的戰士。但等他回過身來,景仙洲的刺刀已直逼他的腰部。一聲慘叫,小野倒在了日本制造的鋒利的刺刀下。憤怒的景仙洲大喊著:“殺!殺!”戰士們一呼百應,刺刀、大刀、紅纓槍銀光閃射,在天地間飛動,殺!殺!殺!聲震四野。強烈的仇恨和旺盛的斗志迅速壓倒了敵人,十幾個敵人倒下了,活著的敵人倉皇奔逃。
景仙洲扔掉步槍,蹲下身,扶起被小野軍刀劈倒的海旺,海旺的頭耷拉著,雙眼緊閉,臉色蒼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鮮血染紅。景仙洲大叫一聲:“海旺啊!”眼淚就要滾出來時,他強忍著咽進了肚里。
悲傷和憤怒交加的景仙洲,帶領戰士們迅速回到風子嶺陣地,面對仍然進攻的敵人,他舉著日本軍刀,對戰士們喊道:“同志們!日本鬼子并不可怕。剛剛,三排的同志們消滅了十幾個鬼子。看!他們手里拿的,我手里舉的,就是繳獲鬼子的槍和刀。為朱家嶺的鄉親們報仇,為我們中華民族的生存,我命令全體出動,向敵人發起沖鋒!有刺刀的上刺刀,有大刀的用大刀,啥也沒有的,多揣幾顆手榴彈。準備!”
這時,敵人背后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嗒嗒嗒……”嘹亮的沖鋒號聲在風子嶺回蕩,景仙洲高舉日本軍刀,率先躍出戰壕。緊跟著,戰士們一個個躍出戰壕,殺向敵群。
一片鋪天蓋地的“沖啊”聲中,皇協軍紛紛掉頭逃跑,日軍跟著亂了陣腳。
已經得知小野死訊的江口,面對“土八路”排山倒海氣勢的沖鋒,哀號著發出了撤退的命令。
就要落山的太陽,用最后的余暉光顧著風子嶺。
激烈戰斗后的風子嶺,巍然挺立。
山坡上、梯田里站立的戰士們舉著刀槍歡呼,歡呼聲傳到了高王莊,傳遍了霍縣城鄉。
八路軍太岳軍區通令嘉獎——汾東游擊支隊,在霍縣取得了與日寇作戰的第一次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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