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斧頭開花了。”
保羅·策蘭的這句詩,好似在暗示我,雖然三十多年過去了,但我對那些舊事的記憶卻歷久彌新。不是我不想遺忘,而是遺忘并不能解決遺忘所帶給我的后遺癥。也許,生命的確是應該珍惜的,但悖論恰在于保羅·策蘭在詩的結尾所寫的:“我聽說他們把生命叫作/我們唯一的避難所。”
如今,我既然從這避難所里走了出來,那我就必須鼓足勇氣,用我絕對的真誠,以事件見證人的身份,心有余悸地說給你們聽——斧頭開花的聲音。
記憶越來越清晰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些風雨如晦的日月,你就是一把鋒利的斧子,砍向了我內心冰封的大海。我正是在堅冰的碎裂聲中,獲得了一股神秘力量,才敢站在太陽底下,抬起頭來仰望蒼穹的。
那么,在講述這個故事之前,請允許我充滿感激地道一句:你是光的攜帶者——李小龍先生。
讀者估計要費解了,我拐彎抹角地說了一堆廢話,怎么竟跟功夫巨星李小龍扯上關系了呢?請大家少安毋躁,耐住性子聆聽吧,我內心深處這把生銹的斧頭,馬上就要開花了。
但我不想欺騙自己,更不想欺騙讀者。我將要講的這些事,壓根兒就不是講給你們聽的,我只想講給李小龍聽。當然,如果你們愿意靜下心來聽,我也很樂意。說不定,我所講出的一切,也關涉你們的人生遭遇呢。
好了,言歸正傳,我早已剝掉靈魂的外衣,準備向你——李小龍先生展示我內心的全部秘密。
你說:“我無法教你什么,只能幫助你探求你自己。除此之外,別無他法。”的確,我就是一直在借助你來探求我自己。
我第一次知道你的名字,是在三十幾年前的一個午后。那時,被屈辱捕獲的我,正孤單地在小鎮上游蕩。世界冷清極了,空氣也是凝固的。我想攪擾這冷清,打破這凝固。可我實在太羸弱了,身板也單薄,風一吹,準能將我刮飛。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那樣屏息著,慢慢地走,試圖找到一個地方,將自己藏起來,不讓人看到我的憂傷。然而,就在我走到小鎮盡頭的拐角處時,我看見一個光著膀子、渾身肌肉鼓脹的男人,在汗流浹背地移動步伐,猛打吊在黃葛樹上的沙袋。我站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瞬間,我好似火種,被他的激情給點燃了,火辣辣的燒灼感遍布全身。隨即,我瞥見他練功后面的墻壁上,貼著一張你的海報。不自覺地,我的目光被吸引了過去。我至今還能憶起海報上的你的樣子——面容清癯,張大的嘴似在吶喊。上身穿白色背心,左手握拳,右手握棍,棍的一端夾在腋下。看上去瀟灑至極,威風凜凜,正氣滿滿,無堅不摧。我一下子就被你征服了,淚珠從眼眶中滑落。從那時起,我默默地記住了你簽在海報上的名字——李小龍。也即從那時起,我有了自己的偶像。
沒過多久,我掏出從學校生活費中節省出來的錢,坐車去縣城的體育用品店買回一副木質雙節棍,開始摸索著操練了起來。我并不會使用雙節棍,每天就那樣對著空氣瞎揮舞,把自己打得鼻青臉腫。同學們嘲笑我,老師也嘲笑我,但我不沮喪。因為我明顯感覺到,自從我操練雙節棍以來,我貌似變了一個人。我不再那么膽小怕事,不再那么低頭認慫。從比我強大的人面前走過時,我居然也能挺胸抬頭,昂首闊步了。我漸漸地意識到,雙節棍可以掃掉我的卑微和屈辱,使我變得充滿力量和正義。
可要命的是,我的父親依舊卑躬屈膝,微如草芥,這才是我感到屈辱的根源。此話得從知道你的姓名之前說起。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見父親坐在屋檐下,滿臉是血;母親則坐在旁側的木凳子上,嚶嚶哭泣。我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事,茫然地凝視著他們。我能感知到他們的痛苦,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們。問原委,他們也不作答。還是幾天之后,我才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知曉事件的前因后果。有個人借公干之名來我家蹭飯,母親熱心款待,豈料那人酒后裝瘋,仗勢欺人,賴著不走。我父親那日恰好不在家,直到日落西山,那個人才被我母親用棍棒轟走。父親歸來后,母親詳告此事。翌日天明,我父親怒氣沖沖地跑去那人的單位檢舉他。后來或許是那人受到處分,不服氣,帶人來我家將父親痛打一頓,還嚷著是我父母冤枉了他,必須還他清白。
我原本以為,受傷的父親會再次去討回公道,誰知,他卻縮起了脖頸,跟無事般云淡風輕。只有在被酒精麻醉后,他才會開口咒罵,罵這個世道,罵那個王八蛋,罵他自己。也只有在被酒精麻醉后,我父親才像條漢子,才是個有血性的男兒。我那時候太小,不懂得何為生存,更不懂得何為奴役。我恨父親,覺得他窩囊,連親人都保護不了。于是,我只能靠自己。我要替母親挽回顏面,要替我們家出人頭地,要讓飛揚跋扈、為非作歹的人得到應有的懲罰。我的勇氣固然可嘉,但一個少年,連大人都啃不動的骨頭,我又哪有本領去硬碰硬呢?
直到邂逅了你,我才算是窺到幾分希望。我發誓要成為你那樣的人,為人間除害。你說:“有時屈從可以讓人在困境中生存下來。”你說得很好,太多的弱勢群體就是靠屈從才在困境中生存下來的。我的母親如此,我的父親如此,我也如此,中國千千萬萬的人皆如此。我相信,你也體驗過這種屈從。不然,你絕說不出這樣的切膚之言。只是,你那時已是國際巨星,眾星捧月,萬人敬仰,即便你有過屈從,也不會是底層人的那種屈從。你的屈從是天空上的屈從,類似太陽與月亮爭輝;底層人的屈從是泥地上的屈從,類似農夫與蛇爭食。
你說:“如果對手的攻擊勢如破竹,你就有必要先忘記疼痛。”沒錯,你說出的這些金玉良言,我雖然是長大后才讀到的,但自從我知道你時起,就已經在這樣做了。我忘記了額頭上被雙節棍擊打的疼痛,也忘記了屈從所造成的內心疼痛。我這樣做的目的,一是使自己變得強大,二是學會自衛。我在模仿中練習生存。許多次,我都幻想過當面向你請教截拳道和雙節棍技法,可你離我太遙遠了,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
待我稍稍長大一點,我下意識地試著去理解父親。你說:“當你看見襲擊來臨的時候,你一定要叫喊、尖叫,不要僅僅集中注意力來對付那個襲擊者,忘了求救。”我記不住父親在面臨襲擊時有沒有叫喊和求救,我是一定尖叫過的,而且絕不止一次兩次。可我的叫喊沒有一個人聽見(即使有人聽見了,也裝作沒聽見),更沒有人跑出來救我。我的鄉鄰不救我,我的族親不救我。他們不但不救我,反而還在背后說風涼話,向欺辱我們的人諂媚,使我們雪上加霜。當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我早已喊得聲嘶力竭,索性也就不再叫喊了。我知道,在任何時候,叫喊都是無用的,正如中國那句老話說的:“沉默是無知者最好的掩飾和保護殼。”
在強勢者和強勢者造成的危險面前,我必須承認自己的無知。有人說,無知者無畏。無畏就是什么都不怕,甚至不怕死,可不怕死的人卻怕活呀!可憐的人類。
我的童年就這樣在練習雙節棍和截拳道的驚恐中消逝了,遺憾我始終未能練成你那樣的上乘功夫,也未能幫助我的父母走出深淵,驅散陰影的籠罩。我想,是不是我走火入魔了呢?你說:“學習截拳道不是為了傷害或將某人致殘,而是消除貪婪、憤怒和愚蠢。”讀到這句話時,我已是一個青年,正處于人生另一種迷茫狀態。我的父親越來越蒼老,母親越來越憔悴。我知道他們是如何在陰霾之中煎熬過來的。每天,當我見到父親仍在用酒精麻痹自己,竟對他從抱怨變成了同情。我深深地理解一個小人物活著的不易。轉變態度之后,我看問題的角度和層面跟過去不同了。我居然發現了父親的諸多優點——勤勞、質樸、善良、堅韌……而且,他從來都在暗中保護我的母親。自那件事發生以來,他從未出過遠門,與母親形影不離。無論是去趕集,還是上坡干活,他倆都風雨相伴,雙宿雙飛。有好幾次,村人叫他出去打工掙錢,父親都拒絕了。他心里明白,在這個世界上,有比掙錢更重要的責任需要承擔,也有拿再多的錢都買不到的血緣親情。或許正是意識到這點,讓他最終選擇去拜一個老中醫為師,精研岐黃之術,治病救人。但父親也知曉,人身體上的病好治,良心上的病卻難治。
父親出師之后,在家中開設診所。由于他醫術不錯,來找他治病的人很多,方圓十里八里的人都跑來求救。那些年,父親倒是聽到不少別人的叫喊,他沒有坐視不理,盡最大努力解他人之苦。凡是被父親救治過的人,都夸贊他妙手回春、華佗再世,還有人隔三岔五送來錦旗。面對這些榮譽,父親淡然處之。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雖明面上是在替他人治病,但根本卻是在療自己的傷。
若干年后,母親才告訴我,其實父親的所作所為,都是為改變他給我造成的不好形象。他不想我瞧不起他,欲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并不是一個孬種。他可以在生活面前認輸,但不能不給自己的孩子做個表率。我聽完母親的話,眼中淚花閃爍。
李小龍先生,我不知道你聽到這里,心中作何感想。你說:“生命的意義就是活著。”誠然,沒有什么比活著本身更為重要。連老百姓都會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些說法都切中命脈。我還曾聽一個名叫北島的詩人說過這樣的話:“在沒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個人。”
是的,我那時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個人,一個有尊嚴的人。我不止一次躲在漆黑的錄像廳里,觀看你主演的《精武門》和《猛龍過江》,還有《龍爭虎斗》和《死亡游戲》,我渴望從影片中獲取一線生機。可以說,在我尤其需要求救之時,你是唯一對我施救的人。至少在精神上,你給我插上了向上飛升的翅膀。
隨著年歲的增長,我倒是想透徹了。我那時模仿你,天天練拳舞棍,并非真的是要去找那個欺辱我們的人復仇,而是我跟父親一樣,也需要尋求一個路徑來自救。俄羅斯哲學家尼古拉·別爾嘉耶夫在《論人的奴役與自由》中說:“一切殘忍和施暴的人都是軟弱的人,無力的和病態的人。”他還說:“一切奴役者都是被奴役者。”多么慈悲的言論。
我相信慈悲,也相信人心的柔軟和人性的美好。或許是父親治病救人的善舉,使村民們懂得了懺悔,那些曾阿諛權勢、指白為黑的人,竟前來向我母親致歉。說他們當年講了昧良心的話,連晚上睡覺都不踏實,老做噩夢。聽著悔恨之人的話,母親總報以微笑,說:“事情都過去了,還提它做什么。”我知道母親并不大度,但她的坦然也委實是真誠的。她素來堅信,世間終歸好人多。
我不禁想起母親跟我講過的另外一件事。我父親外出學醫期間,只剩她一人上坡干活。我母親是個能干人,從不偷懶。她每次干活,不到天黑,是不會回家的。有時月亮和星星都出來了,她還在地里忙碌。有位鄰居,名叫吳文中,也是個勤勞的莊稼漢。他只要見我母親在地里干活,就遲遲不收工,在田地里左鏟右鋤,還不時大聲地咳嗽。直到他見我母親收工了,才扛起鋤頭回家去。某天,吳文中的妻子,按輩分,我該叫她叔婆的人,跟我母親聊天,無意中說道:“我家男人跟我說,他有時收工晚,是因為看見你還在地里忙,擔心你一個人摸黑回家會害怕,故意跟在后頭給你壯壯膽。”這件事,母親跟我講過多次。她講給我聽,是想告訴我,人不能忘恩。母親說:“哪怕是人家遞給你一碗水喝,你也要終生銘記。”
我記住了母親說的話,也記住了母親給我講的這件事。我現在將之真名實姓地講出來,目的就是要再次提醒自己,忘記該忘記的,記住該記住的。
所以,我也沒忘記你——李小龍先生。在我人生的低谷期,是你在無形之中賜予了我有形之力,我怎敢忘記。
世人只知道你是武術家,殊不知,你還是位哲學家和詩人。你說:“我知道,擊敗別人就意味著勝利,但我忽略了以武力取勝并非真正勝利的道理。”也許,正是你的這句話,才是我日后選擇從文的真正原因。我跟你一樣,也常常捫心自問:“為什么人們把勝利看得這么重要?勝利了又怎么樣?”結果,我在你那位華盛頓大學導師的話語中找到了答案,他說:“哲學會告訴你為了什么才活著。”
我不懂哲學,只能選擇文學,并力圖以文學來傳達另一種哲學——生活的哲學。你說過:“我逐漸意識到,真正寫有關自己的東西,必須對自己要誠實才行,無論什么時候這都是鐵定的事實。也就是我們有責任對事實負責。只有這樣才是一個純粹的人。”
我渴望做一個純粹的人。因之,我從來不在文章中說假話。我必須如實地說出我所感知到的生活和世象,否則,我就不配我所經受的苦難。盡管我深知,許多文人都回避苦難,讀者也不喜歡直面苦難。他們的心力都太弱了,只習慣享受小資情調和風花雪月的人生,故中國文壇才到處充斥著瞞和騙的藝術。一如美國作家尤里·波里索維奇·葉拉金在其《馴服的藝術》中所批判的現象,藝術家們在獲得生活上的特權待遇后,都甘愿遭受藝術上的創作束縛,從而喪失掉自我的價值判斷和人文立場。
你說:“藝術從來就不是一種裝飾,而是一種啟蒙。”我深以為然。記得你在原創詩歌《沉默的笛子》中說:“我希望既不要擁有什么/也不要被擁有/我不再奢望天堂/而且,我也不再害怕地獄/從一開始,我就有治病的良藥/但我沒吃/我現在才發現/病根原來就在我自己/現在我知道/除非我像蠟燭一樣敢于自我犧牲,燃燒自己/否則我永遠看不到光明。”
的確,病根原來就在我自己,故我才以寫作自愈。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英雄,我不能像阿赫瑪托娃那樣,寫出一首長長的《沒有英雄的敘事詩》,我只能跟你一樣,盡力成為一名生活的藝術家,再將生活轉化成藝術,替歷史做證,替后來者做證。
我要感謝你——李小龍先生。你一介習武之人,竟深諳文學心法。相比之下,眾多的中國文人,不但不懂文學心法,還缺乏你那樣的強健體魄,更缺乏你那樣的硬骨頭。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