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3年春的一天,耳中傳來一陣持續的鳴叫聲,我探身窗外,辨別尋找聲源。當然,尋找聲源是徒勞的。這鳴叫聲,不是蟲聲,不是風聲,是持續的不間斷的小聲嘯叫,這聲音極其單調,乏味,無方向,無音感。在以往的生活中,也曾經聽到過這樣的聲音。在早年的收音機收聽使用過程中,有聽到過被無線電波干擾波段干擾的喇叭電流嘯叫聲,這種聲音使人耳膜難以忍受,從而使正收聽收音機者放棄收聽,這種極不穩定的無線干擾電波的嘯叫,反聽覺,反生理,反自然。而耳鳴還是與上述有區別的,它最大的不一樣是,耳鳴沒有聲源,憑空而來,且一直持續,從不間斷。
這次的嘯叫聲開始之后,再也沒停止過,只要我處于清醒意識中,它就一直持續發生著、嘯叫著,直到深夜來臨,進入睡眠,它才在夢中消失。其實它是伴隨著睡眠的,因為它是身體性的,只是在睡眠中因意識關閉感知不到而已。
我意識到,這次耳鳴,再不是以前曾有過耳朵中的偶發嘯叫。它是持續的、長期的,凡只要意識清醒,我就無時無刻無所不在它的籠罩之下。
正因如此,我更加關注比耳鳴嘯叫聲更大的聲響,以此來正常感知外部世界的動態,聽取能夠較清楚地聽到的聲音,它們是大分貝聲源,分別是以下四種。一、城區上空民航航線中飛過的波音飛機。因為三十公里外就是溫州國際機場,所以這條航線上的飛往溫州的飛機到小區上空時,它的高度已經下降了好幾個梯次,抬頭就能看見它翅膀上掛著的兩個或四個發動機艙,以及尾翼的方向舵。它的聲音有點像怒號,高聲的,持續的,滾動的,厚實的,闊大的,每架飛機飛過的聲音,約持續半分鐘。二、沿樓下千帆東路東西延伸的輕軌S2線,它有遮音罩,經過的時間也很短,它的強度與分貝,遠比小區上空的飛機弱與小,時間也更短,從聽到響聲到響聲消失,持續時間只五六秒鐘。我住在十七樓,書房的飄窗下方正對著經過的輕軌。它的聲音帶著快速密集的節奏感,輕的金屬聲與鏗鏘聲,又似有利劍出鞘的快速拔劍聲。每到夜里,每當輕軌駛過,隨著聲音的到達,低頭就能看到一列燈火列車拉過遮音罩,這是這個城市唯一在恒定的時間、間隔、速度、數量里移動的燈火景象,典型的工業文明理性癥候。三、馬路上成隊的車輛駛過聲(單獨一輛是聽不到的)。也是千帆東路,每次紅燈變綠燈之后,幾十輛車結隊駛過,它的聲音,因為眾多車輛的路噪加發動機聲匯聚,極大地擴大了音量,形成類似被放大幾百倍的撕紙聲,特別是雨天,眾多輪胎駛過路面的聲音,加上濕潤的黏滯剝離聲,比上述另兩種聲音更治愈。四、人聲。去年十月中旬,我去溫州附一醫院公園路老院區做心臟造影檢查,在住院部醫生辦公室,主管醫生向我詢問有關身體狀況,因為醫生辦公室里人聲嘈雜,我的耳朵失去了接受聲音的方向,只聽到一片嘈雜的人聲,而聽不到近距離的醫生問診的聲音。問診醫生的聲音因低沉、克制,而被我的耳朵所忽略,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聽力狀況問題。
二
耳鳴開始為聽力織出一個大面積音噪的網狀聲罩。它開始薄薄地但無時無刻無所不在籠罩著你,低分貝的持續嘯叫,散開的,無序的,相互穿插疊加。它有點類似夏日蟬鳴,但是,蟬鳴是有生命的,帶有季節與自然的語言。鳴蟬的語言里有河流、樹蔭、驕陽、微風,以及生命的長短。它是有文字的,是某種敘事及講述,而耳鳴則極其單一。我也因此更加注意傾聽鳴蟬,努力把它從夏日環境中剝離出來,感受它對生命的歌贊。這是因為,這樣聒噪的短暫生命,它正在我的聽覺世界里漸漸地遠去。
因為耳鳴癥帶來了某些聽覺問題,我因此越來越熱衷于咖啡館里的漫談,它的空間低噪音,相對安靜。物件,香氣,氛圍,小動物,有放大耳鳴癥者的聽覺水平的效果,它們對耳鳴癥者的聽覺相對友好。在咖啡館內,對座的交談者,聲音與語意,都充滿了方向感,很容易被耳朵所捕捉。兩個人中間隔著兩杯拿鐵,以及幾樣甜點,簡單的食物,是良好的語言橋梁,不必為食欲與食物分心,沒有饕餮,沒有連續的進餐,沒有食物與食物之間的跳躍,眼前的桌上食物,被淹沒在語言與交談之中,它也因此成為語言與交談的一部分,相當于言談之中的語氣助詞,以及標點符號,兩人中不管是誰,每當交談停頓間隙,都會喝一口咖啡,或吃一點食物,不多,克制,少量。這之間仿佛耳鳴癥消失了,能夠清晰地聽見對座的聲音,語氣,表達的滿足。
有一次,和幾位朋友一起喝咖啡,其中一位很真實地聊及信仰一事,他是一個智慧的人,看事物看得很明白,他說也想進入信仰,但總是說服不了自己進入這一層面之中。
此時,我的耳鳴癥又開始出現了。耳鳴癥的出現,因為言說的困難與言說的絕望。即普通言說的失效,以及表達的停頓,使得耳鳴重又發生。
確確實實,看事物很明白的人是比較難以進入信仰層面的。想起克爾凱郭爾說,信仰是縱身一躍,即高度理性的人,需要有內心的強大激情,對信仰,不是接受與考證、追問其知識的存在(知識是有限存在,打開通道也遮蔽通道),信仰是接受其不可解釋部分與詩意部分,須縱身一躍,凌空突入。它是在黑暗之中翻找,直到光明降臨,而不是在光明之中尋找知識碎片與知識根據(這期間,耳鳴癥者傾向于感性,他感知空間的同時,感知氣溫、季節、輪回)。克爾凱郭爾在《恐懼與顫栗》中,大篇幅地論述亞伯拉罕,忠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通過無限棄絕世俗(獻祭以撒,一個接近無解的超級倫理難題與悖論),實現對無限者的信仰,這種選擇無法被理性理解,這是在絕望中探身,具有絕對孤獨性。
唯有通過內心強大的激情,超越理性與倫理,通過無限棄絕,由此建立起抵達信仰的一條通道。
這種于絕望中前行,是對語言的敬重,也是對當下世俗的深刻惜別。它加深了咖啡館的交談氣氛,也使得言語聲音,超越了單純的語言發聲學范疇,但是身為耳鳴癥者卻恰恰關注的是語言發聲學,因為在數個人同時進行的相互交談中,語言與聲音已略顯嘈雜。這無疑加深了耳鳴癥者的負擔,費力去撥開其他聲音與意義,從而在所要獲得的聲音中進行語義的辨別與獲得。對于言及信仰之說,因語義的巨大,因此必須忍受并穿越虛無,忍受寂靜與聒噪,這將是一個無限的過程,即使因此而抵達,也處于一個永遠的過程之中。
三
這段時間,我經常去玉簫書苑喝咖啡,翻書。玉簫書苑位于樂清中心公園東側,傍河而建。它的玻璃房風格,使內部的讀者只要抬頭即能獲得河面與水岸景色。它遭遇我,容納我——一個時刻耳鳴的耳鳴癥者。
在玉簫書苑讀到深澤七郎的小說《楢山節考》,一部關于貧困與饑餓敘事的典范之作,在早年的日本信州山村,極度貧困,為了節省糧食,老人凡滿七十歲,都將被背到楢山上遺棄,辰平母親阿玲六十九歲時,有著強烈的“好牙羞恥”,因為一口好牙而有著良好的食欲,因良好的食欲而感到浪費極度貧困中的糧食,因此她先是用打火石狠敲牙齒,敲不掉,繼而到巖石上用力磕掉了兩顆門牙。第二年被兒子背到楢山上遺棄,剛好遇大雪紛飛……
被大雪覆蓋的深山,基本是無聲世界,自然的聲響被厚厚的雪層消聲,當然也偶爾有動物的叫聲打破寂靜。被背進山里遺棄的七十歲老人,也仿佛是人世的消聲器,她帶走了一個家庭的部分貧困(家庭仍然貧困,持續貧困)。這時,耳鳴重又響起。猶如辰平母親的“好牙羞恥”,這時的我則是“耳鳴羞恥”,為什么閱讀完這些文字時,耳鳴會迅速到來?此刻的耳鳴,聲音澎湃,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同時又是從四面八方鋪天蓋地而來。極度缺糧與饑餓是人類最高貧困,這文字觸動我身體的哪些部分,導致耳鳴迅速到來?極度貧困促使家庭更加沉默,包括文字也一樣趨向沉寂。
信州山村有歌謠:
我家老爸不像話
病了三天就吃白米飯
才小病三天就吃白米飯,太浪費糧食了。我知道,是它導致了我的耳鳴癥重新到來,并比原先有所加強,身體的感知程度與書中文字的沉寂正相反,是貧困與沉寂壓迫了身體,身體迅速做出了耳鳴反應,警示身體的存在,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感知書中的文字與敘事,更深地感知家庭以及山村的極端貧困,感知大雪紛飛的高山密林,以及它的沉默與寂靜,包括不堪忍受的鄰里的聒噪。
由深山密林,想起另一個寂靜的案例,那是一次神奇的耳鳴消失的一天。前年年底,我在泰順縣徐岙底古村做一個水墨個展。水墨,古村,山間密林,構成了詩性的意象三角。午后無人之時,陽光斜照在水墨畫面上,呈現出泰順山間元素——密林、廊橋與孤寂。其間我開車去了四十公里外的一處深山密林之中,那里有一座數百年歷史的木拱廊橋——三條橋。我從停車處往下走,山路石階陡峭,越往下越安靜,只有少量幾聲蟲子的叫聲。二十分鐘后,先是看到下方山谷間的溪流,接著漸漸地出現一座廊橋,一座被完全俯視視角收入視野中的廊橋。它是那么樸實、簡約,又那么安寧、寂靜。二十分鐘的陡峭山路,一路向下,一路落葉,山中大片的次生林,枝條交錯,藤蔓纏繞,落葉飄零。那天回到徐岙底民宿已經傍晚時分,這時耳鳴轟突然而至。我才想起,這一天里在三條橋的那個時間段里,耳鳴沒出現過。其間,我還給久居城市的朋友發信息:三條橋有著驚世之美,人在溫州,一定要來看一看三條橋。你在山嶺上往下看到它時,不仔細看幾乎發現不了它是一座橋,因為它的色澤、形態與橋屋,與深山與道路幾乎融為一體,但一旦你看到了它,就會深深地為之驚訝與震撼,為之深深感動,包括在這時間段里它使我的耳鳴神奇地消失。究其原因,我出生于泰順,三條橋及我出生處的筱村區舊衛生院對我地域意識與故地意識的蘇醒,勝過溪東橋與北澗橋,大音希聲。這深山的視覺敘事,不著文字,若排序,三條橋排第一,玉簫書苑排第十九,為什么差異如此之大?無從知曉,卻又再明白不過。
四
其實,相比于三條橋,玉簫書苑更適合于意識的著陸,場所越具象,構成越繁復,層級又相對低,就越容易讓意識獲得著陸點。玉簫書苑四周落地玻璃房,攝取周邊景象:河流,水岸,綠樹,橋梁,行人,形成節約卻又奢侈的共享空間,書苑內部一角落,坐著耳鳴癥者我,從上午到下午,其余的人,來了又走了,外面的河水的流速極度緩慢,視覺無法判斷它是否在流動,死水微瀾,好在“微瀾”一詞,乃漢語的極致。同樣,玉簫書苑木架上的數萬冊書籍,每天被取出閱讀的只有幾十冊,幾十冊中文字真正被閱讀者深度感知的又只有少數幾冊。書苑的本質比它旁邊的河流更加沉滯、寂靜。耳鳴癥者在其中,輕輕的高頻的嘯叫中,過濾掉大部分文字,包括熟視無睹,包括不去記憶它感知它,而這之間的極少部分文字,是自動進入感知之中的,似乎不是文字被人閱讀,而是人被文字閱讀,耳鳴癥以來,許多時候處于這樣一個感知狀態——死水微瀾——于無邊的低聲的持續嘯叫中,出現極少量的某種感知。它是煩、畏、死三種狀態中的煩,時刻被耳鳴所籠罩,時刻被耳鳴所追擊,又處于與它無限的、非情愿的交融之中。唯一的獲得是于無際涯的耳鳴中迎來某種新感知,雖然這種獲得過程并不在自身的意愿之中。
書苑數百平方米的雙層玻璃房內部的幾萬冊書,是另一條河流,流速極其緩慢。坐在它的西北角,能看到輕軌高架自西而東伸展過去。書苑,河流,輕軌,構成了時間的三種風格——堆積與寂靜(書苑),緩慢黏滯(河流),快速及標準化(輕軌)。因為于書苑里聽不見外部的聲音,外部的一切于我都因此更加視覺化,河流上并列著兩座橋,一座鐵索斜拉橋,大小適中,符合河流風格;另一座是半螺旋混凝土橋,它像半頂帽子卻又比帽子丑陋百倍,唯一的優點是遵循了過河通行原則,在視覺掃過它時,不僅僅是壓抑,而是粗暴的強調,它是怎么通過設計評審的(引出視覺焦慮,耳鳴重又迅速響起。此前耳鳴已在,重又響起是情緒變更結果)?當然,設計者在闡述時會想出高級詞語來虛飾它獲得通過,他們一直慣于做這樣的事。因為無聲,所以更具壓抑感。對比書苑左邊的河流寬度,它太具有占有欲,它的半螺旋與粗大的橋身結構,是對視覺的羞辱。當設計者憑空想出這個形象時,他一定是欣喜的,因為他想出了與眾不同的建筑形態。實驗建筑必須匹配城市文化風格,比如周邊已有怪異建筑組群存在,那么這一個橋梁也許會較好地呼應并無聲地融入周邊的前衛建筑之中。但是,現在的狀況是相當于在一個大宴會廳眾多的普通宴席上,突然插進一桌人體盛,不匹配的前衛,顯示的只能是形式的變態、粗糙與丑陋,而不是激情與美學。它無疑影響了我對河流的一貫判斷,也因此耳鳴在此時此刻由此強化(主觀感受上的由弱變強),一種噪音的共鳴。
有人在半螺旋橋上走過,由于空間的關系,先是頭頂露出,繼而額頭、雙眼、半個臉,直至出現半身、全身,這樣的呈現順序,有什么美感嗎?為通行,我也曾從這橋上走過,拐過一個半圓抵達對岸,而被這半圓包圍的另一邊是比人還高的截去頂部的半圓堆,或從另一個方向通過也一樣,總被完全遮去一邊的視線,空間及平面感受遭遇嚴重失衡。在玉簫書苑中的人看我在橋上出現的順序也一樣是——頭頂露出,繼而額頭、雙眼、半個臉,直至出現半身、全身。這座橋是對通行者的雙重蔑視,一種美學噪音(河流的耳鳴)。大部分的人,不會對它有多少臧否,認為建起了就是合理的。
橋下面河岸邊太陽傘下,坐著兩個喝咖啡的人,從玉簫書苑里望出去是她倆的背影,在較長的時間里,她倆的坐姿沒多大變化,就那么坐著,并列朝向河流,有時側過頭交談幾句(有一搭沒一搭),這樣的狀態、心境與河流是匹配的,仿佛斜逸出了我的耳鳴區。她倆最可能會談論什么?城市?情感?無性婚姻?抑或單位?旅游?自駕?我無從猜測。另一天里,還有幾個孩子經過書苑外部,他們是嚷叫著走過的,我仿佛是一個孩子們的唇語讀者,由他們的唇形掀動,猜測他們所說的內容,分享他們的激情與快樂以及天馬行空的想法與語言。為什么在此前我從沒注意過書苑之外的情形,盡管到書苑僅有限幾次,而我近來卻對看到的書苑外的事物突然關注了起來。這與耳鳴有關嗎?答案是肯定的。它是一種對無聲的預習,如果不遠的一天無聲世界降臨于我,我將不再詫異。咖啡,文字,河流,橋梁,輕軌,行人——它們更多地進入我的視覺之中,耳鳴帶來了潛意識的身體接受方式的改變。
五
肉體的衰變信號,三年前就已開始發生,2022年春,在三門臨溪小城,一天清晨醒來,睜眼發現眼前一小黑點在移動、飛舞。開始以為是灰塵什么的沾在眼球上,在以往,發生這樣的情況時用力眨幾次眼睛黑點就會消失不見,但這次眨了好幾次眼睛,黑點依然,又用清水沖了幾次,仍然這樣,我明白這是眼睛本身的問題。去了醫院眼科,醫生說這是由于眼睛晶體混濁引發的飛蚊癥,也是眼球晶狀體老化所致,基本治不好。飛蚊癥是耳鳴癥的前奏,它們不是必然的因果關系,但它們是并列的肉體某種景象的必然呈現。視與聽,感官的重要部分,先后出現某種狀態,這是衰老哲學的客觀明證部分。它反抒情,比白發更加準確與深刻(白發帶有某種抒情成分——“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與飛蚊癥相比,耳鳴癥更加散漫、廣闊、嘈雜,它除了覆蓋身體本身,還能讓你感覺它是無邊際的,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鋪展而來,也仿佛是從身體逐漸地由近而遠向很遠的地方鋪展過去。而飛蚊癥僅僅是一個小黑點,不擴大,不縮小,大部分時候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仿佛一個頗為講理的小東西,視你的心境而顯現。耳鳴癥則是一個無理由的存在,從不顧及你的心境,大部分時候,它一直在鳴響著、籠罩著。
長期的耳鳴癥者,也會在某一天出現變數,曇花一現,在冗長散漫的兩年多的耳鳴史中,這變數有如劃過夜空的一次閃電,耀眼一亮,然后迅疾遠去,再無蹤影。居于十七樓的我,一天深夜零點之后,居然清晰地聽到一輛車駛過千帆東路時所發出的聲響(耳鳴癥之后,只有眾多車輛結隊駛過時,才聽得到傳上來的聲音)。之后過了一會兒,又一輛車駛過的聲響,以及之后互有時間間隔的一輛又一輛,我都清晰地聽見了它們駛過的聲音。難道是幻聽嗎?我起來站在窗戶后面向下望向千帆東路,一輛車子過去,又一輛車子過去,它們傳上來的聲音的出現與消失過程,與每一輛車子的行駛軌跡、速度、位移同步。證實在這一夜里我的聽力確確實實改變了。它又使我想起三條橋耳鳴消失的那天。但是,就空間、環境與耳鳴癥者個體而言,同樣是極短期的聽力狀況的變化,這天深夜與三條橋那次有著天壤之別,它連玉簫書苑也無法比擬,又怎么能夠與三條橋比較呢?吊詭的是這一夜的聽力居然差點回到了正常狀態,雖然耳鳴還在,但這夜的耳鳴比平時的強度減弱了許多,因此千帆東路上的車輛行駛的聲音,穿過真空玻璃窗戶,清晰地抵達聽力范疇內。而在這前一天的夜里,我做了一個夢——一個江心洲上,茂密的林子,道路,一輛車,后座空間的容量,一次黑夜話語,突然而至的事物,關于性,關于膚色與樹林的話題,關于廢墟與淋浴的話題。這是一個沉淪的夢境,它與后一天的深夜的耳鳴的減弱有關嗎?應該沒有直接關系,我只是出于意識本能,搜羅這一夜前后的某些看似相關但又可能完全沒有關聯的事物及身體心理狀態。許多天之后,重想起這一夜的耳鳴減弱之事,與它的前一天夢境相比,這一夜更縹緲,也更像夢境。它導致了我對改變聽力狀況的幻滅感,越是這樣,對它的記憶也就越清晰,同樣地,也越虛幻。
它也使我自某一日始,有時變得饒舌,喜歡表達,以此釋放內心的某種煩躁與焦慮,用語言與聲音覆蓋耳鳴帶來的生理變化;有時則變得更加沉默,在沉默的狀態里,感知耳鳴帶來的聽覺損壞程度;同時,還有一個更加龐大的世界,期待著身體與生理的繼續逐一變化之后,去感知。有一天深夜,我在睡夢中說話,長篇大論,先是臺州話發音,后改普通話發音,語氣雖有點含混,但條理清晰。而白天一整天,我都不怎么說話,是否夢中表達過了,產生了對饒舌多話的厭倦,由此帶來了一整個白天的沉默?
六
它在一定程度上反常規、反抒情,從而更加切入身體的感知深處,在“聽”這個重要的問題上,大多數時候要在持續的直線式的低聲嘯叫之中,獲得新的艱難的辨識能力,從而建立起新的感知與判斷,包括有時在嘈雜人聲中對說話者表情與唇語的閱讀,當然這種閱讀十分艱難,大部分時候一知半解。當我能夠從這一知半解中,獲得極其有限的一丁點判斷時,我是欣喜的。人生至此,舊事與記憶會成為一種新的現實,當然舊事與記憶帶有某種抒情成分,但有時恰恰會借助這樣的經驗去反抒情,從而獲得對眼前現實的一種合理性解釋。
這兩年,我的寫作幾乎處于停滯狀態,與以往相比,大幅減少了寫作的量。這樣我也更注重于寫作本身。我只有進入高度思考時刻,才能忽略耳鳴帶來的干擾。正是緩慢的寫作,讓我更加沉溺于思考之中。這些日子里,有時我可以對著白屏,整整半天不著一字,讓頭腦處于混沌之中,處于似思考非思考狀態。當然,耳鳴不可能完全消失,它會時不時地響起(仍然是千篇一律的低聲嘯叫,極其單調,覆蓋頭腦所在物理空間及生理空間)。但是,這之間產生的文字意識,是我自己所看重的。這段時間里,我寫下了《不適者五段》《河流的三種情景》《樹與林五段》《海邊辭四段》《黑羊謠五段》。這是繼以往耳鳴之前的《荷塘三段》《河流六段》《暴雨五段》《圖書館》的延續。我所看重的是耳鳴癥之后的極其緩慢的寫作狀態,它更加內在,也是更有難度的一種呈現方式。會在段落、句子、字與詞之上,建立一種有限的語言真實,它來自生活、疾病、情感、沮喪、悲觀等的生存經驗,更加真實的是由疾病帶來的新的感知。這疾病不是大病,因此不是突然來臨,它來的時候不知不覺,漸漸地顯現出來,飛蚊癥如是,耳鳴癥也如是。它漸漸與身體是一種密切的關系,繼而成為生活中無法剝離的一部分。它們也因此,成為我的存在世界的一個極其重要的部分,我時刻感知它的存在與陪伴,哪怕我是一百個不愿意,但是它就這樣以一種更高理由存在著,這理由即人生至此,必然面臨它的悄然降臨,時間饋贈我中青年時代的意氣風發,時間同樣會悄然饋贈我晚境將臨之時的各種不堪。
也因此,這些日子,在高樓上,面對江流,面對遠處的城市輪廓與它的天際線,當一陣陣風吹過,當一些消息傳來,它們撥開耳鳴的嘯叫,仿佛一些另樣物質的降落,由此而顯得重要起來,有時哪怕是一條極一般的消息,因為耳鳴的存在以及心境的寂寞而顯得彌足珍貴。
作為一個耳鳴癥者,接收著沒有聲源的世界上并不存在的聲音,接收著另一個正在衰變的自我,也接收著一個更易令人陷入沉思的半真半假的廣闊世界。
責任編輯:朱亞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