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山東青島市網約車女司機王杰沖上熱搜,她的副駕上坐著漸凍人丈夫崔文軍,前排座椅背后是女兒特別設計的致謝卡,向乘客無聲傳遞著父親“無法自理需照顧”的歉意。這張飽含深情的卡片背后,是一對夫妻螞蟻銜草般追尋幸福的旅途。
頂梁柱坍塌:冰封的軀體與焦灼的心
2025年6月13日晚,忙碌一天的網約車司機王杰回到家中,高興地跟兒子分享戰績:“今天掙了108塊錢,明天給你做紅燒排骨。”她的聲音透著疲憊,卻充滿了堅韌與樂觀。52歲的王杰與丈夫崔文軍同齡,是青島市平度郊區的農民。過去農閑時,崔文軍打過零工、送過外賣,王杰則在服裝廠工作,養育家中兩女一子,日子雖清貧卻有盼頭。
2019年深冬,崔文軍和王杰拿出多年積蓄,買了輛新能源車。提車那晚,全家坐進車里,崔文軍高興地宣布:“今后,爸開車帶你們看大海!”之后,他計劃跑兩年網約車,在市里買套小產權房,讓兒子進重點學校讀書。
每天清晨五點,崔文軍灌滿一壺濃茶便出門接單,直到接單金額過了200元,才舍得買個煎餅充饑。
一個暴雨夜送客到嶗山,歸途遇上山體滑坡,崔文軍在泥濘里跋涉三小時,才攔到一輛過路車。到家后,王杰捧著丈夫凍成青紫色的腳落淚,他卻笑著說:“雖然慢,但咱也要學螞蟻搬山,創造自己的家。”
命運的急剎發生在2020年麥收時節。那陣子,崔文軍時常感到雙腿無力,跑車時會突然大腦“短路”,客人要去的目的地都不清楚。起初,他只當是勞累所致,并未在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情況并無好轉。
有次,崔文軍收工,去后備廂取菜,轉身時突然兩眼一黑,栽倒在地,最后在路人的幫助下才勉強站起來。晚上,王杰讓他到附近的醫院做檢查,他揮手說不礙事,可能在車里坐的時間久了,血流不暢。家里大事小情都是崔文軍說了算,王杰只能作罷。
接下來一段時間,崔文軍情況越來越不好了,有時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再不復往昔精明強干的勁頭。王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硬要拉著他去醫院。崔文軍為省錢,只肯去小診所,一直也查不出所以然來。
很快,崔文軍的左腿開始不聽使喚了,爬樓梯時需要用手來搬腿。意識到問題嚴重,夫妻倆去了濰坊人民醫院神經內科,老教授用棉簽劃過他逐漸萎縮的小腿:“痛嗎?”“沒感覺。”老教授搖搖頭,讓他們再去更大的醫院檢查。
2021年底,青島市人民醫院一紙“肌萎縮側索硬化”的診斷書,無情地宣告了厄運的降臨。
崔文軍接受不了現實,一向溫和的他變得暴躁、孤僻。親戚送來土雞蛋給他養身體,崔文軍嘶吼著摔碎碗筷:“都滾!廢人吃龍蛋有什么用!”十三歲的小兒子把臉埋進姐姐衣襟,淚水暈濕了校服。
此后,家里的重擔落在了王杰身上。大女兒中專畢業后去了蛋糕店當學徒,二女兒和兒子還要上學。崔文軍病后,為了方便他行走,王杰跟房東商量,租了一樓。“你安心在家養病,我掙錢養你。”王杰用一句話堅定地告訴崔文軍。之后,王杰在服裝廠踩縫紉機到日頭西斜,然后奔向酒吧后廚,忙到午夜。崔文軍每個月的藥費需要幾千元,護理費也不便宜,為省錢,做護理時王杰大都親力親為。
網約車上移動的家,蟻力夫妻的愛情城堡
2023年冬天,崔文軍的四肢因肌肉萎縮已基本喪失活動能力,自主站立都成了奢望。王杰辭去工作,陪著他四處求醫問藥。
大女兒為幫家里還債,蛋糕店下班后又到便利店做兼職。小兒子每天放學寫完作業就給崔文軍按摩。為了方便丈夫治病,王杰抽空考了駕照。
王杰聽說石家莊有家專科醫院治療漸凍癥效果挺好,約好就診時間,準備帶丈夫出發。當時,她剛過實習期,第一次開出平度市區就上了高速,所幸,身邊有位老司機,一路上有驚無險順利到達。
在石家莊住院四十多天,王杰為省錢,每天都蜷縮著身子躺在陪護椅上,到最后腰都直不起來了。面對憔悴的妻子,崔文軍不再暴躁,調整好狀態配合治療,還安慰她:“過一天就高高興興的,這輩子值了。”之后,王杰又帶著丈夫到杭州、上海等地求醫,但收效甚微。隨著時間推移,崔文軍連脖子都無法轉動了,吞咽也變得極其困難。
生理上的痛苦尚可忍受,心理上的煎熬卻如影隨形,有時他會說:“真不想活了。”王杰總是溫柔回應:“現在,孩子最起碼有完整的家,有爸爸媽媽,你看多好。”然而轉過身,她同樣會擔憂得落淚。
幾年求醫路,崔文軍治療花費了近30萬元,家里還背上了不少債務,但他的病情仍在加速惡化。漸漸地,崔文軍心態崩了,開始抗拒治療,連藥都不吃了。
想到丈夫生病前性格開朗,喜歡交友出游,為了讓他改善心態,王杰想了個辦法:每天背他出門,然后夫妻倆一起開車上路,駛向山野田間,葡萄熟了去摘葡萄,麥子熟了去看收麥子;或是拜訪老友,談天說地。她發現,每次出門兜風時,丈夫的眼里就有了光,外面的世界,成了丈夫重拾生活信心的方舟。
2025年初,王杰做了個決定:帶丈夫開網約車。崔文軍知道做網約車司機的辛苦、危險,他希望妻子安穩度日,堅決反對。生病前,他出車回來就做飯、洗衣、打掃衛生,輔導孩子作業、接送培優;如今病了,這些活都落到王杰頭上不說,她還要承擔網約車司機的辛勞,他既自責又心疼。
但對王杰而言,開網約車不僅是謀生手段,更是拯救丈夫精神世界的良方,一來可以掙錢貼補醫藥費,二來也可以帶丈夫順道看看風景。王杰說:“天天在家大眼瞪小眼,沒個盼頭,不如出去開車,掙些錢,心情也好。”就這樣,崔文軍被說服了。
3月,王杰正式注冊成為網約車司機。第一天出車,為了把丈夫搬進副駕駛座,她著實費了一番勁。她蹲成一張滿弓,將丈夫120斤的軀體挪到她背上,兩人像喝醉般踉蹌向車門走去。待崔文軍坐好,王杰才發現自己的衣服汗濕了,而這時的北方還沒進入春天。等客時,王杰習慣潛伏在病友群。那天,她在病友群學到“起重機搬運法”——左膝抵住丈夫臀部,右手穿過腋下扣緊肩胛,靠腿部爆發力起身。她興高采烈地跟丈夫分享并成功嘗試。
為讓副駕駛座位上的丈夫坐得更舒適,這個特殊的座位被王杰加裝了很多東西,比如在座椅部位安裝了從服裝廠帶回來的海綿,還在頭部縫了個護頸,在扶手處還做了兩個棉墊。
王杰開車技術是丈夫教出來的,如今角色互換,形成了一種奇妙的默契。崔文軍習慣性地在旁邊提醒,盡管他已經口齒不清,但還是要指路,有時說快了就喊著“啊啊啊啊”,王杰都能聽懂,還跟他開玩笑說:“我副駕還配個教練。”
丈夫坐在身邊,王杰就很安心。有次,一位乘客上車后,看到副駕駛座上的崔文軍,下意識往后退。王杰連忙說:“副駕上是我的家屬。”乘客上車后,她又用玩笑般的輕松解釋打消了對方的顧慮。乘客不解她為啥稱丈夫為家屬。她笑著說:“家屬更親切,拉著家屬跑車,像把自己的家搬到了車上。”顧客下車時,給了王杰一個五星好評。
有時候,王杰需要熬夜拉客,早晨起來開工時,怎么也背不動崔文軍,他就想留在家里。王杰卻一口回絕,堅定地帶著他一起。
有一次,王杰拉了個金發青年,“大姐你這拼車咋不說明白?”她慌忙解釋丈夫的病情,前排的崔文軍的臉漲得發紫。后來,車至五四廣場,青年盯著導航驚呼:“您繞了三條街就為走海濱木棧道?”王杰有些心虛:“我給你少十塊。”然而,青年下車時卻掃碼多付了五十元,他留言說:“帶我奶奶看過海,她走時也是這病。”
立夏那天,夫妻倆堵在膠寧高架,崔文軍突然失禁,王杰把車拐進應急車道,用車和身體筑起一個角落。她將丈夫濕透的褲子褪下,崔文軍抓住她的手腕哽咽道:“連累你了……”她快速擦洗更換,把臟衣塞進備好的密封袋:“螞蟻搬食還掉渣呢,怕啥!”重新上路時,車載電臺正放著《陽光總在風雨后》。
之后,王杰在醫院門口拉了一個乘客,他得了重癥,說不想活了。夫婦倆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慰起他。顧客下車后,反過來給她塞了一張百元鈔票,囑咐她開車小心。王杰連忙將車停穩,將錢還給顧客,囑咐他:“活下去最重要。”
王杰這些年因為照顧丈夫,身體也亮起了紅燈,血糖升高了,腰椎間盤也突出了,每到陰雨天疼痛難忍,甚至直不起來腰。
那天,車到海邊時,王杰一時疼痛難忍,只得將車停在路邊,從扶手箱里掏出止疼膏藥,扭過身子自己給自己貼。因疼痛,她的動作做得很艱難。崔文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什么忙都幫不上!”王杰貼好膏藥,回應:“說啥呢,你還要指揮咱家奔向幸福,住上大房子呢!”崔文軍笑了。
那晚,大女兒下班后,將一張塑料卡片遞給王杰。她看到一行字:“爸爸需要照顧,謝謝您包容我們的移動小家。”一向堅強的王杰突然繃不住,將孩子摟在懷里。為了這個家,不僅她,孩子也在努力奔跑。
海濱小城里的微光,跑下去就能看到幸福
帶著丈夫開網約車的日子,王杰收獲了無數意料之外的感動。平度李園街道辦事處幫他們聯系每月一次的免費針灸理療,緩解崔文軍長期臥床引起的疼痛。在跑網約車的路上,有人看到提示牌后選擇取消訂單,卻堅持付錢;有人下車前突然說:“加油!別放棄!”愛嘮嗑的崔文軍從與乘客的交流中得到許多慰藉。
有次接到輪椅客人的訂單,對方看見副駕上的崔文軍便笑了:“巧了,我漸凍十年。”分別時兩人互換了微信,崔文軍的聊天列表里多了個叫“冰友老鐵”的人發來的鼓勵。這些善意讓崔文軍的心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他開始主動尋求救治方法。
5月,王杰送一位醫學生去青大附院,女孩下車時塞來兩貼膏藥:“師姐在針灸科實習,說這個對腰痛靈。”王杰推辭不過收下。當夜,崔文軍發起了高燒,王杰冒雨開車尋找藥店,輪胎卡進溝渠。絕望中,她拍下定位發朋友圈:求拖車,丈夫急用藥!不到二十分鐘,三輛越野車沖破雨幕而來,是雷霆救援隊的成員向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6月,泰山護理職業學院的學生李海寬乘坐他們的網約車后,將王杰和崔文軍的故事分享到社交平臺。“或許這就是最安全的車,車上坐著的是車主的一切。”這條評論獲得數千點贊,話題閱讀量迅速超千萬。網友們感嘆:“患難見真情。”
網友拍攝的那張提示卡,在抖音收獲了27萬次點贊。卡片右下角有行小字:“幸福很遠,但跑起來就有風。”這是王杰在服裝廠夜班時寫在打卡單上的句子,被女兒描成了彩虹色。
社會的善意如潮水般涌來。與此同時,網約車平臺啟動公益救助流程,提供緊急救助金,承諾如后續產生高額自費醫療項目將給予援助。網約車平臺工程師將王杰的接單系統植入特殊算法:午間自動派往醫院,方便崔文軍針灸;傍晚優先派機場線,讓他看飛機起落。
如今,王杰的一天依然從清晨六點開始。抱丈夫起床、按摩、喂飯,將他“搬”上副駕;接單間隙揉搓丈夫僵硬的胳膊,紅燈時調整靠枕;深夜清理排泄物、翻身、準備次日藥物……日子就像上緊的發條,但她坦然,丈夫的眼睛亮著,就覺得日子在往前走。
夫妻二人的經濟壓力依然沉重,每天工作8小時,月收入僅3000元,約為普通司機的一半。崔文軍每月的花費要近萬元,五年治病耗光積蓄,還欠了不少外債。有人勸她眾籌,王杰搖頭拒絕!
支撐這個家的不僅是王杰的堅韌,還有三個懂事的孩子。如今,大女兒已經成為烘焙店店長,收入全部用于父親醫藥費。二女兒大專畢業立即投入求職,也能幫母親分憂。
2025年7月,女兒用獎金換了輛帶升降座椅的新車,交車時她把父親的舊駕照鑲進中控臺。王杰載著丈夫試駕,行至當年提車的4S店舊址,崔文軍突然說:“去石老人吧。”車停在海灘旁,潮聲漫進車窗,他僵直的手指在王杰掌心畫了個歪扭的太陽:“等我能動了,背你看日出。”
2025年8月,兩人的故事登上央視《遇見你24小時》。節目錄制時,崔文軍望著窗外流動的風景,輕聲說:“我真的想她帶著我,把車技術練好了,咱想上哪去上哪去,看看大山、看看大海。”王杰笑著回應:“你想上哪里去,咱就去看哪兒。”車窗外,膠州灣的海風穿過半開的車窗,吹動了貼在座椅背后的那張手繪卡片。
編輯/艾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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