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白,來自四川的90后女孩。她曾因壓力過大自卑抑郁,也曾靠父母的托舉來到北京,試圖實現小鎮逆襲。29歲時,她失業了。馬上就要三十而立,她該何去何從?
以下是劉白的自述——
失業失戀,備戰考公
2024年11月,成都籠罩著深深的陰霾,空氣寒冷、潮濕又渾濁。我穿著厚厚的棉襖走在去食堂的路上,仍然瑟瑟發抖。
“冬天是猥瑣的。”室友吳怡說,“你看你現在好猥瑣。”
我撲哧笑了,從煩悶的題目中得到了暫時的解脫。“別開玩笑了,咱們得走快點,一會兒沒飯吃了,這兩天人多了很多。”另一個室友潘雪說。
我們幾人加快步子穿過人群。
我們所在的這個粉筆線下培訓基地因為原基地已經滿員,新租到了這個工業園區。起初只有我們一個班級,50多人,和園區工廠的工作人員一起吃飯。但11月中旬之后,突然間增加了5個班級,多了200多人,食堂一下緊張起來,總是需要排隊。
我們沒有時間花在排隊上,因為12月初就要考試了。
決定考公考編是在我29歲這一年。當身邊的同學、朋友陸續邁入婚姻,工作和生活都穩定的時候,我又開始拿起課本,像面對高考一樣去面對考試。
渴望通過考試去改變自身困境,這本身就是一種困境。至于這個困境到底有多苦、多難,可能只有備考過的人才能有所體會。
“如果你一畢業就考進去了,也不至于走這么多彎路。”爸媽日常念叨。
2020年,我25歲,研究生畢業后進入北京一家500強企業。和所有初入社會的年輕人一樣,覺得一切是嶄新的。那時,公司發展尚好,但三年之后,公司經營不善,從控制出差費用、降低公積金繳納比例、不再發放年終獎,到一波波裁員……
終于在2023年10月,我成了第四批被裁人員之一,拿到3萬塊賠償金,加上自己存下的20萬,開啟了失業生活。
起初,我很享受這種自由,打算去做一直想嘗試的旅居生活。12月,我的第一站去到了四姑娘山,找朋友阿楠,她在那里當老師,有一個溫馨的二居室,可以讓我免費住。
剛去了不到一周,四川省考的公告出來了,阿楠告訴我:“你去考公嘛!早點考,以后競爭會越來越大的。”我笑了笑,沒當真。
爸媽的電話也打了過來:“明年1月就有公務員的考試,你去報名。在企業工作太不穩定,要走考公這條路才得行。”
親戚們也嗅覺敏銳,紛紛往我微信轉發考試信息。
而真正讓我動搖的是,在回復別人“你在哪里上班”“最近在做些什么”時,發現自己除了那筆存款外一無所有。原來人一旦沒有了社會角色,是那么蒼白無力。
我擱置了原本的旅居計劃,回到老家,和另外一個考公五年還沒上岸的朋友芳芳一起買網課備考。
報名時間距離考試僅有一個月,時間很短。那時,我的心態還算平和,因為我深知考公不易,一個月基礎都不牢固,又如何能考得好成績,只當試水。
結果不出意料,我考了125分,排名18,沒有進面。而芳芳考了110分,排名75,離進面很遙遠。
短暫失落之后,我寬慰自己,只要認真去學就一定能考到理想分數。
考完2024年1月的省考,3月便迎來了事業編聯考。我和芳芳報名了四川省綿陽市的崗位,該崗位招1人,有300多人報名。
時間過得很快,還在年味里,轉眼便到了考試的日子。像沒有準備好武器的戰士倉促上場,自然沒有獲勝的可能。4月結果出來,招1個人,我排名11,沒有進面。
“反正只要你好好去考,考上為止,多花點時間就多花點時間。隔壁花姐姐也是考了五年才考上的。”媽媽這時候還沒那么心急。
爸爸點頭附和:“好多人都是考好幾年才考上,你只要去考就行了。”
那時候我也不知道,一旦踏入考公賽道,備考越久,沉沒的成本也會越來越大。這注定是一條艱難的路。
新的苦悶馬上到來,6月我去重慶考事業編,和談了三年的對象分手了。
因為我決定留在四川考公,而他已經拿到北京戶口,在北京買了房,不可能和我一起來到四川,而我當時也不可能去北京考公。
30歲無業、分手,我急于想證明自己,可是又沒辦法馬上證明自己。而父母也在我一次次考試失敗后,開始埋怨我“一無所有”“一事無成”。
我被挫敗感籠罩著,心態逐漸沉重起來。
屢戰屢敗,困在考公圍城
為了從分手的痛苦中走出來,我考完試便回了老家農村,在體力勞動中緩解心靈的苦悶。我考的是重慶一所重本院校輔導員,招6排11,我收到了進面通知。
那一刻,我既驚喜又意外。
爸媽很快知道消息,媽媽轉給我4000元,“你去報個面試班,現在都要報班才行,他們曉得考題是什么。”媽媽信誓旦旦。
“誰告訴你培訓班知道題目的?”我不信。
“你花姐姐就是報班才考上的,之前一直都考不上。”
培訓班肯定會更了解考試規則,但我沒報班,在網上找了一個線上老師,學了一個星期,就進了考場。
女崗的18個女孩,有的漂亮從容,有的篤定自信,我穿著藍色短袖襯衫和灰黑色的西裝褲,坐在等待室里。一個穿著黑西裝,挽著利落頭發的女孩,她不停地嘆氣、踱步、上廁所,高跟鞋的聲音打破了整個教室的安靜,也讓我更加緊張。
我按照流程進入考場,面對近十位考官,他們面色和藹,但我手心全是汗,甚至連第一道題目都沒有讀清楚,便在慌亂中結束了這漫長的十分鐘。
看到成績單上79.8分的時候,我感覺很失落。但沒想到,綜合成績出來,我排第七,我從心底里又找回了一些自信。
7月末,我參加了四川“三支一扶”考試,報的是成都的崗位,招100人,報名人數1800多。一次接一次的考試,讓我忘了分手的悲傷,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考試之外的事情了。
成績出來,我差1分,一周后以遞補的形式進入面試,但距離面試僅有4天了。
看到通知的那一刻,我快速聯系培訓機構的老師,比較價格和課程,最后,選定了粉筆4天線下面試班,協議價學費5800元。
“我覺得,你這個遞補的又考不上,沒必要花那個錢,等你考到第一二名,肯定能考上了再報班。”爸爸說。
“遞補進去的肯定上不了,現在報班浪費錢。”妹妹附和。
“上次叫你報,你不報,這次沒有機會你又報了。”媽媽有些生氣。
在各種埋怨中,我悶頭默默收拾行李,趕到成都線下面試班上課。
4天時間,說長也長,因為老師把所有題型都教了;說短也短,因為只是模板化地記住了一些答題格式。但無論如何,至少上考場有話說了。
那天面試,我抽到了2號。8點半開考,等我考完出來時還不到9點。
成績出來,我的分數不足以逆襲。但在線下班10個人里,我是最高分,還不算太壞。
親戚們知道我考試不順,紛紛給出建議:“現在競爭太大了,考成都你是考不上的。先考到阿壩州條件艱苦的縣,之后再調動。”
可我現在30歲了,等服務期滿后就很難再調動或參加考試了。我不想為了上岸而上岸。
下半年,我開始認真準備國省考。我找了網上公認的公考老師的視頻課程,每天從早上9:30學到深夜12:30。行測的成績也從最開始的59分,慢慢漲到73分了。
“你這樣不行,既不跟人交流,也不去報班,沒有效果。”媽媽替我著急。
10月,阿壩州發布了一個人才引進的公告。親戚、朋友、同學都給我發了這一消息。我告訴他們:“我還想繼續考成都周邊的。”
“你這個想法是錯誤的,你能不能別那么自私?”媽媽說。“為什么不想去?”爸爸問我。
“第一,阿壩州有些遠了,我又沒有親戚朋友;第二,我想在家附近,可以繼續種花種菜,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第三,現在都有服務期,去了之后好幾年不能參加考試,我的年紀也不小了,一旦去了可能就得一直在那兒了。”
“你看看你折騰了這些年,走了多少彎路,當時叫你一畢業就考,你非要留在北京。你連那些讀專科的都不如,還挑三揀四!”爸爸急了。
媽媽也擺出一副要說服我的架勢:“你一會兒想考成都,一會兒想考重慶,什么試都去考,有什么用?結果一個都沒考上!”
我解釋說自己正在準備國考,但父母已經不相信我了。
在無數次面對人生選擇的時候,我們都有過這種爭吵的情形。爸爸媽媽因為對未來的擔憂,像一堵高墻一樣站在我面前,說著令人傷心的話,那些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讓我像放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
可是他們臉上布滿溝壑,手上長滿老繭,身體總是灰撲撲的,我又心存愧疚,無法無視他們的期待。
“上岸成功”,困住我的是心境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我常常在做題時不自覺地落下眼淚,把試卷浸濕,留下斑駁的淚漬。
即將到來的國省考,父母的否定與期待,還有來自年齡和同輩的壓力,像無形的大山一樣重重壓在我心上。
在他們反復勸說下,我妥協了,報名參加了阿壩州人才引進的面試,與國省考同步進行。
10月19日,我進入粉筆國省考基地班學習筆試,同時自己準備面試。24號到阿壩州州府馬爾康參加面試。面試完后,成績84分。
坐在返回成都的大巴上,我情緒復雜,既不希望分數太難看,也不想考上。但還沒到成都,就收到報考單位的通知,我是第1名,考上了。
真正的糾結來自考上之后。爸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非常希望我一定要去,發動親友輪番給我打電話。
11月,在爸媽和家里人的“支持”下,我去參加體檢、政審。
“你不要太自信了,你想考到成都是不可能的。”
“你錯過了這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
坐在教室里,老師講著課,我的腦海里回蕩著這些聲音。
12月1日,我在成都參加了國考。考完出來時,看著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上滿是倦容,每個人都低頭走路,沉默不語。
國考完后一周,12月8日進行四川省考,當時下著小雨,天氣寒冷。坐在考室里,平時一眼就能看出答案的題目,都變成了胡亂堆砌的文字,反復看也看不出來到底在說什么。
過于在乎這次考試,使得我的分數不盡如人意。
考完后,我有些虛脫,走路像踩在棉花上,感覺下一秒就要暈厥。此后,我在出租房里昏天黑地地過了10天,直到人才引進的單位通知我去上班。
從2023年11月離職,到2024年12月考上編制,我花了一年時間,參加了近10次考試,終于“上岸成功”,卻談不上快樂,更多的是疲憊和虛脫。
我看過一段話:“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會覺得心境低落,是因為我們一直在壓迫自己,做不得不做的事。久而久之,我們的主動性和活力都會被削弱,自身的能量也會減少。而這種痛苦源于對實現自我價值的無能為力。”
我終于明白自己為何痛苦,并不是去阿壩州工作讓我痛苦,而是家人的否定、是自身無法實現價值、心理落差的痛苦。
好在阿壩州馬爾康的天氣很好,和北京一樣陽光明媚。慢慢地,在和新同事熟悉的過程中,我也在熟悉這座城市。
報到后的一個周末,我到北京見同學,順便去前任家里取我留下的東西。
前任已經剛裝好了新房,帶我去看。房子在三樓,二室一廳,法式裝修,窗外有綠樹,能曬進太陽。
這個房子,正是我想要的風格。
在進門處有個鞋柜,還做了一個大概三平方米左右的房間。我問他:“這個小房間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他說:“你不是說讓我做個小工作間,放我的五金和工具嗎?”
我恍然大悟,戀愛時候我隨口的建議,沒想到他還記得。
“能回北京嗎?”他試探我。
“想,但現在沒辦法回來,你知道的,我在這里沒有工作。”我淺淺一笑。
我沒有告訴他,我已經入職了。或許有一天,我還能回來,靠自己的努力,像小時候努力走出大山一樣。
這樣想著,所有的困惑都放下了。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