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8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4-0043-03

京劇梅派藝術作為中國戲曲美學的集大成者,自梅蘭芳先生創立以來,始終以“中和之美”為內核,將程式化表演與寫意性審美熔鑄成獨特的藝術范式。梅派藝術不僅突破了傳統旦角表演的性別界限,更以“端莊嫻雅”的審美品格重構了戲曲舞臺的性別話語體系。其藝術實踐既承續了昆曲“水磨腔”的婉轉韻致,又吸收了漢劇、秦腔的剛健氣質,在唱念做打的綜合呈現中構建起“圓融無礙”的美學境界。在當代文化語境下,梅派藝術的傳承已超越技術層面的師徒授受,亟待從文化基因解碼、審美范式重構、傳播媒介創新等維度展開系統性研究。
一、京劇梅派藝術的美學內涵
(一)梅派藝術的中和之美
梅派藝術的美學核心植根于中國傳統“中和”思想,強調情感表達的克制與舞臺呈現的平衡。儒家“中庸之道”主張“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梅蘭芳大師將這一哲學內化于表演:唱腔上避免程派的幽咽冷艷或尚派的剛健凌厲,以溫婉圓潤的嗓音調和悲喜兩極,使虞姬的哀怨在《霸王別姬》中化為“悲”字尾音的含蓄下沉,而非號陶痛哭;身段設計亦遵循“修短合度”原則,如《貴妃醉酒》的銜杯下腰,既展現楊玉環的醉態,又以儀態不失宮廷貴氣為邊界,腰肢弧度精準控制在傾倒與端凝之間。這種“度”的把握更延伸至舞臺整體性一梅派反對為技巧炫示破壞敘事和諧,如水袖功僅在《宇宙鋒》趙艷容裝瘋時驟甩,其余場景則以簡斂袖姿襯托人物雍容。值得注意的是,中和并非平庸,而是通過“寓濃于淡”實現深層張力。梅蘭芳在《生死恨》“夜訴”唱段中,以平緩的慢板鋪陳韓玉娘的孤苦,卻在“斬盡殺絕”四字驟轉激越,借反差凸顯家仇國恨的爆發,此時情感濃度因前段的蓄勢而更具穿透力。這種美學邏輯,實則是將儒家“致中和”的倫理觀轉化為舞臺藝術的韻律法則,使沖突性情節仍保有東方審美的含蓄肌理。
(二)圓融氣象的聲腔美學
梅派唱腔的“圓”是其美學標識,徐蘭沅總結為“行腔不做作,寸勁適當足;音節要相連內中皆有骨”。具體而言,“圓”體現于三重維度:音色上追求“金聲玉振”的質地,如以丹田之氣貫通喉腔,形成清亮中透醇厚的“水音”,迥異于程派靠后發聲的沉郁或荀派舌前音的俏脆。咬字行腔更見圓融精微一每個字依“棗核形”結構處理,如《鳳還巢》“遭了難”的“難”字,字頭“n”輕吐,字腹“an”飽滿延展,字尾歸韻至鼻腔共鳴,全程如珠鏈滾動無棱角[]。旋律結構上則摒棄跳宕,以“連弧推進”維系流暢性。《洛神》長達24句的西皮套曲,從導板至快板的板式轉換不著痕跡,尤以“云鬟霧鬢”一句,通過‘ 356′ ’的階梯式音階爬升模擬仙袂飄舉之態,全無驟起驟落的聽覺斷裂。這種圓融本質是技術理性與藝術感性的交融。梅派強調“主輔音分層”,《西施》“月照宮門第幾層”的“層”字行腔時,“6”為主音穩如柱石,“725”為輔音若藤蔓繞梁,主音定骨架,輔音豐血肉。更關鍵的是,圓腔皆服務于人物神韻,如《穆桂英掛帥》“非是我臨國難”的“是”字,以圓弧腔調包裹剛毅骨力,恰喻中年穆桂英隱忍與英氣并存的復雜心性。故梅腔之圓,實為“形圓意方”的美學辯證。
(三)程式寫意的生活提煉
梅派藝術的表演體系以“程式寫意”為美學支點,將日常生活動作升華為凝練的舞臺符號,在虛實相生中構建東方戲劇的詩性真實。梅蘭芳大師深譜“無動不舞”的原則,其舞蹈設計皆以古典美學為根基一如《天女散花》中長達六尺的綢帶舞,并非單純炫技,而是以綢帶弧線模擬云紋流動,借“吳帶當風”的繪畫意境具象化天女御風的縹緲仙姿。這種寫意轉化更體現在對人物心理的精準外化。例如,在《拾玉鐲》中孫玉嬌拾鐲的經典橋段,通過指尖微顫、環顧低首、欲拾還休等十余個分解動作,將少女初見信物時的悸動、羞怯與戒備編織成可視的情感流變,使程式化身段成為“無聲的獨白”。值得注意的是,梅派程式的“生活感”絕非自然主義復制,而是經“去蕪存菁”的審美提純。這種“形神互滲”的美學邏輯,更延伸至時空處理的流動性:《霸王別姬》中虞姬的劍舞,僅以四方舞臺象征垓下圍城,通過劍鋒劃破空氣的弧光與頓挫步法,將十面埋伏的戰爭壓力凝縮于三尺青鋒的每一次回轉。可見梅派程式之精髓,正在于以高度抽象的肢體語法,承載具體而微的生命情態,使“做”與“打”皆成為“情動于中而形于外”的美學載體。
(四)守正創新的辯證統一梅派藝術的生命力根植于“移步不換形”的辯證創新觀,在恪守京劇本體規律的前提下,完成傳統語匯的現代轉譯。梅蘭芳的革新絕非無源之水:其新編劇目雖吸納西方舞臺美術理念,但核心仍從《散花圖》石刻造像等傳統文化母題中汲取靈感,《洛神》的“云步”與“水袖組合”即脫胎于顧愷之《洛神賦圖》的“春蠶吐絲”線描筆意,使水墨韻致轉化為身體的韻律。在聲腔領域,梅派更以“舊腔新鑄”實現基因重組—《太真外傳》的反四平調不僅突破傳統板式結構,還通過保留湖廣音韻的“三級韻”法則(如“華清賜浴”的“浴”字歸入“一七”轍的細窄共鳴),確保創新不離“字正腔圓”的京劇鐵律。這種“守正”與“拓新”的張力,尤見于梅派對待傳統的科學態度:當學界爭議“豺狼”的念法時,梅蘭芳摒棄“才”音的濁重與“柴”音的倔硬,獨創介乎二者間的中和音色,既符合語音學規范,又滿足聽覺美感2。更重要的是,梅派創新始終以人物塑造為旨歸一晚年《穆桂英掛帥》中“捧印”一場,將刀馬旦的剛健與青衣的沉郁熔鑄于二六板唱腔,一句“非是我臨國難袖手不問”,“是”字以圓弧腔包裹鋼刃般的噴口,以聲腔辯證法詮釋中年穆桂英隱忍與擔當的雙重人格。正是這種“戴著銬舞蹈”的智慧,使梅派在沉寂后仍能涅槃重生,例如,梅派傳人引入電子配器改編《貴妃醉酒》前奏,卻嚴格保留四平調的骨干音與氣口規律,讓楊玉環的醉態哀怨在現代聽覺語境中煥發新生。因此,梅派藝術的永恒性,恰在于將傳統的“不變之魂”注入形式的“萬變之體”,成就古典美學精神的當代存活。
二、京劇梅派藝術的傳承路徑
(一)教育與人才培養體系的深化構建
京劇梅派藝術的傳承路徑,需要依賴于教育體系的系統化構建與人才培養的持續優化。梅派作為京劇藝術的瑰寶,其傳承核心在于培養新一代藝術家,即需掌握梅蘭芳先生所創的唱腔韻律、身段表現及情感表達的精髓。首先,需要制度性保障與政策導向來培養新一代藝術家。國家層面應高度重視京劇藝術的保護與傳承,促使各級政府與文化主管部門出臺一系列專項扶持政策與配套資金,重點支持梅派傳承人開展授徒傳藝、劇目復排、文獻整理等核心工作。例如,通過藝術基金對梅派青年人才培養項目進行持續投入,地方文化部門對梅派傳承基地的認定與支持等,從而為人才培養提供堅實的制度依托與資源保障,營造尊重傳統、鼓勵傳承的宏觀環境。其次,通過專業院團實踐平臺深度鍛造人才成長。具體應以國家京劇院、北京京劇院等核心院團為支撐,精心排演梅派經典劇目,通過“以戲帶人”“名家傳戲”等機制,為青年演員創造與藝術大家同臺實踐、接受近距離指導的寶貴機會。同時,院團內部建立系統的青年演員培養梯隊,設立藝術指導崗位,由資深梅派表演藝術家負責日常排練指導與藝術把關。這種在真實藝術生產流程中的持續淬煉,可促使青年演員在舞臺實踐中深刻領悟梅派藝術的精髓,積累寶貴的舞臺經驗,實現技藝與藝術理解的同步飛躍。
(二)劇目保護與創新演繹的雙軌推進
京劇梅派藝術的傳承,還需聚焦于劇目的系統性保護與創新性演繹,從而實現傳統精髓的活態延續。梅派經典劇目如《宇宙鋒》和《洛神》,承載著獨特的藝術符號與文化價值,因此,應構建數字化檔案庫,聯合研究機構對劇本、唱腔譜系及表演錄像進行全面整理與保存,確保這些文化遺產不被時光湮滅。同時,藝術家應在尊重梅派核心美學一一如婉約含蓄的唱腔風格和細膩傳神的身段語言等的基礎上,探索現代表達形式。例如,融入現代舞臺技術和敘事手法,在不失原味的前提下,重新編排經典劇目,使之更契合當代觀眾審美。另外,創新過程中,應鼓勵跨領域合作,邀請戲劇導演、音樂作曲家參與創作,注入新鮮元素,如多媒體投影或簡約舞美設計,提升視覺沖擊力,吸引年輕群體。在宏觀層面,文化管理部門需制定劇目傳承指南,設立專項基金支持復排與原創項目,并通過劇院聯盟機制,推動全國巡演,擴大影響力。同時,媒體平臺如央視戲曲頻道應加大梅派劇目推廣,制作紀錄片或短視頻,以通俗語言解析藝術特色,激發大眾興趣。需要注意的是,創新演繹需平衡守正與出新,避免過度商業化。通過這種雙軌策略,梅派劇目不僅能成為歷史見證,更能化為活的文化載體,在時代浪潮中持續綻放光彩[3]。
(三)傳播渠道的現代化拓展與受眾培育
梅派藝術的當代傳承需打破時空藩籬,依托現代化傳播矩陣實現影響力的增長。傳統劇場雖是根基,然其輻射半徑有限,因此需構建線上線下聯動的立體化傳播生態。第一,主流媒體需肩負文化擔當,如央視戲曲頻道等應系統性開設梅派專欄,邀請名家進行深度解讀與表演示范,將梅派藝術的婉轉唱腔、曼妙身段等,通過高清影像直抵千家萬戶。第二,擁抱新媒體浪潮,梅派院團與傳承人須主動進駐短視頻平臺等年輕化平臺,以短平快的短視頻拆解“水袖功”“念白韻”等技藝亮點,策劃“梅派模仿秀”“名家直播課”等互動活動,使抽象藝術化為指尖可觸的日常體驗。第三,文化部門應協同孔子學院、海外文化中心,精選《貴妃醉酒》《穆桂英掛帥》等具有東方美學特質的劇目進行多語種巡演,借助海外流媒體平臺搭建數字劇院,讓梅派藝術成為講述中國故事的文化名片。另外,在受眾培育方面,需從源頭灌溉,聯合劇院開展“戲曲進校園”沉浸式工作坊,讓孩子們親手勾畫臉譜、體驗身段,在趣味互動中播種文化基因。同時,行業協會可建立全國性票友聯盟,定期舉辦票友大賽與清唱雅集,形成“專業引領業余、業余反哺生態”的良性循環。唯有讓梅派藝術穿透劇場高墻,融入現代生活肌理,方能在新世代心中點燃恒久的文化星火。
(四)行業協同與生態機制的創新構建
梅派藝術的可持續傳承,需依托行業內生動力與市場生態的深度耦合,通過機制創新激活全鏈條生命力。第一,行業組織應擔當核心樞紐,聯合梅派院團、教育機構及票友聯盟建立傳承共同體,明確技藝規范與倫理準則,如對經典劇目的改編需經流派權威委員會審議,確保“移步不換形”的美學基因不被稀釋4。同時,要建立資金循環機制,具體可設立梅派傳承基金池,吸引文化基金會、企業贊助與社會眾籌多元注資,定向支持青年演員委約創作、瀕危劇目數字化保存等關鍵環節。另外,需探索“以演養藝”模式,鼓勵院團開發梅派主題文創衍生品、沉浸式工作坊等輕量化產品,反哺核心業務。第二,市場培育需打通供需堵點,劇院運營者可打造“駐演 + 巡演 + 云演”三維矩陣:在京津滬等京劇重鎮設立梅派常駐劇場,定期推出名家領銜的經典折子戲專場;聯合旅游平臺設計“跟著京劇去旅行”文化路線,將《鳳還巢》《西施》等劇目演出融入古城文旅場景;借力云端劇院拓寬受眾半徑,通過會員訂閱制提供高清點播與幕后紀錄片,構建穩定票倉。
三、結束語
梅派藝術所承載的不僅是戲曲表演的技藝精髓,更是中華美學精神的當代活態傳承,是中國戲曲現代化的重要構成。在全球化語境下,梅派藝術的傳承需要突破保護思維,通過構建“活態傳承一理論闡釋一創新轉化”的三維路徑,實現傳統藝術與現代審美的深度對話。這種傳承既需要堅守核心技藝體系,更要以開放姿態吸納當代舞臺技術、傳播媒介的創新成果。只有如此,梅派藝術才能在時代浪潮中保持其藝術品格,繼續以獨特的東方美學魅力參與人類藝術對話,為構建多元共生的世界文化生態提供中國方案。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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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齊致翔.為傳統帶來時尚為梅派注入新聲—評杜近芳對傳承發展梅派藝術的貢獻[J].當代戲劇,2018,(01):13-17.
(責任編輯:薛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