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52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4-0130-03
施洞苗族刺繡作為苗族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人物紋樣的色彩運用獨具特色,承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從遠古時期對色彩的原始崇拜,到如今在時代變遷中的創新發展,施洞苗族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體系不斷演變,卻始終與苗族的歷史、信仰、生活緊密相連。深入探究這一色彩體系,不僅能領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更能解讀苗族的文化密碼,理解一個民族在漫長歲月中的精神堅守與時代適應。本文將從多個維度對施洞苗族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體系展開分析。
一、色彩文化的歷史淵源與體系構建
施洞苗族對色彩的審美意識并非偶然形成的視覺偏好,而是根植于數千年積淀的遠古文化傳統,其色彩體系的構建與演變深刻反映了民族歷史記憶與文化身份的延續。《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傳》中“好五色衣服”的記載,不僅揭示了苗族先民對色彩的原始崇尚可追溯至秦漢時期,更暗示了這種審美意識在漫長歷史進程中形成的穩定傳承機制。在施洞刺繡中,這種對多彩服飾的追求逐漸凝練為以黑、紫、朱為核心的色彩體系,其中蘊含的文化密碼既區別于中原農耕文明的色彩倫理,又保持著與南方少數民族色彩傳統的某種隱秘聯系。與中原文化中“惡紫之奪朱”(《論語·陽貨》)的倫理化色彩觀念形成鮮明對比,苗族始終保留著對紫色的特殊崇尚,這種差異本質上反映了兩種文化對色彩符號功能的不同認知。中原文化將色彩納入“禮”的規范體系,以“朱”為尊貴之色,視“紫為僭越之象,體現了等級制度對視覺符號的嚴格管控;而施洞苗族則將紫色作為日常服色的基礎,朱紅色用于節日盛裝,形成“常服尚紫、盛服尚朱”的二元色彩體系,這種劃分并非基于等級差異,而是源于對生活場景的情感化區分一紫色的沉穩內斂適配日常勞作的實用需求,朱紅的熱烈奔放則契合節慶儀式的情感表達。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尚紫傳統并非孤立存在,而是與原始社會對“東夷紫氣”的崇拜有著深刻的文化淵源,考古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東部沿海遺址中,多次出土帶有紫色礦物顏料的器物,印證了“東夷紫氣”作為原始信仰符號的存在。施洞苗族通過口傳史詩與服飾實踐,將這一遠古崇拜歷經數千年完整傳承,使紫色成為區別于其他民族的重要色彩標識,其文化穩定性在多民族交融的歷史語境中更顯珍貴。施洞刺繡的底布選擇絕非單純的材料偏好,而是一套系統化的色彩觀念的物質載體,其中蘊含著對自然材料的深刻認知與文化編碼邏輯。最具代表性的黑中泛紫自制亮布,其制作過程本身就是一場色彩的文化儀式:以山柳葉為染色原料,遵循“春采嫩芽、秋取老葉”的時令規范,通過反復浸染使織物吸附天然色素;再以雞蛋清調合草木灰進行研壓,利用蛋白質的凝固作用封閉纖維孔隙,形成“黑中透紫、泛著亮光”的獨特質感。這種工藝不僅賦予布料耐磨損、防水漬的實用性能,更通過“黑中藏紫”的視覺效果,隱喻著苗族文化中“內斂中見精神”的生存智慧。
在基礎底色之上,少量使用的紅、藍色緞子構建了差異化的色彩語境,形成與亮布底色的視覺對話。“紅調子刺繡以朱紅或玫瑰紅為主,白線或淺黃線鎖邊,再在畫面中鑲嵌小面積的白、粉綠、鈷藍、深紫等色塊,色彩效果十分華麗豐富;藍調子刺繡多以鈷藍為主,淺色鎖邊,再在畫面中鑲嵌小面積的黃、紅、白、綠、紫等色,色彩效果十分寧靜雅致[2”。這種色彩配置絕非隨意組合,而是對應著不同的文化場景:紅色系多用于婚禮、祭祖等生命禮儀,其高純度的色彩語言傳遞著對生命延續的熱烈期盼;藍色系則常見于日常勞作與宗教儀式,以其沉穩的色調營造出莊重肅穆的氛圍。紅與藍的對立統一,本質上是苗族對“生命律動”與“宇宙秩序”兩種存在狀態的色彩詮釋,為人物紋樣的敘事提供了富有象征意義的背景場域。從整體視覺效果觀察,施洞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配置嚴格遵循“高強度、高對比、色塊化”的形式原則,這種看似大膽奔放的色彩處理,實則蘊含著精密的文化邏輯與符號編碼規則。
“人物造型在色彩上也同樣遵從于苗繡整體的配色體系,除了面部眉毛、嘴和酒窩線是用深色線在面部整塊繡面上加繡的以外,其他部位基本保持一個塊面一個顏色的原則,并且用色純度高,色塊與色塊之間又保持著高對比色相,以紅、黑色或藍、紅色的強烈對比為基調,在此基礎上搭配綠、紫等,少量出現白、黃等用以點綴。”這種處理方式首先體現了苗族對色彩視覺沖擊力的本能追求一—在山區密林的自然環境中,高純度色彩有助于遠距離識別族群身份,這在歷史上族群遷徙與交往中具有重要的實用功能。從更深層次來看,這種色彩配置是苗族將色彩作為文化符號的敘事邏輯的集中體現。紅色在苗族文化中始終與血液、生命、祖先崇拜相關聯,黑色則象征土地、深淵、神秘的宇宙本源,二者的強烈對比本質上是“生命與本源”的哲學對話;綠色作為自然植物的色彩符號,代表著農業生產與生態循環;白色在苗族觀念中并非虛無,而是“靈性世界”的視覺化身,常用于表現祖先的形象。這些高純度色塊的并置,實際上是將抽象的文化觀念轉化為可感知的視覺符號,使刺繡成為“穿在身上的史詩”。
人物紋樣中每個色塊的選擇都承載著特定的文化信息,如貴族人物服飾常用紫色與紅色搭配,既體現其身份尊貴,又暗示與遠古“東夷紫氣”崇拜的血緣聯系;平民形象則多以藍、綠色為主,反映其與土地、自然的緊密關聯。這種將色彩與身份、信仰、歷史相互綁定的敘事方式,使施洞刺繡的色彩體系超越了單純的審美范疇,成為苗族文化基因的視覺載體,歷經數千年傳承而保持其核心特征,為理解中國少數民族色彩文化的多樣性提供了極具價值的范本。
表1施洞刺繡主要色彩來源及工藝

二、色彩配置的視覺規律與工藝體系
施洞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運用呈現清晰的功能分區與形式邏輯。面部處理以單色塊面為基底,用黑色或深藍色線繡制眉毛、嘴部等細節,形成“塊面為主、線條點晴”的結構,精準突出人物特征;服飾色彩則更為復雜,多以紅黑色或藍紅色為基調,通過大面積主色與小面積對比色的鑲嵌實現平衡一一如朱紅色上衣配藍色肩塊、白色下擺鎖邊,再以綠色細條分隔,形成“主色鮮明、輔色調和”的層次節奏。這些色彩效果的實現,依托于一套成熟的植物染色工藝體系。施洞苗族利用本地植物資源制備染料,其主要色彩來源及工藝如表1所示。
三、色彩觀念的時代嬉變與象征系統
施洞苗族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觀念,隨時代發展呈現顯著的階段性特征。早期受自然染色技術限制,色彩較為單一,以暗紅、藍紫等沉穩色調為主,著重體現莊重的儀式感與強烈的族群身份認同。20世紀80年代后,隨著外來文化交流的頻繁與市場需求的變化,色彩運用逐漸豐富,亮紅、橙黃等暖色系在節慶服飾中占比上升,人物紋樣的色彩對比更加強烈,既保留了傳統符號意義,又融入了新的審美追求。進入數字化時代,機繡技術普及與合成染料的使用,使色彩選擇愈發自由,人物紋樣色彩風格趨向多元:既有對傳統“亮衣”“暗衣”體系的延續,也出現符合現代審美的高飽和配色,同時通過數字技術實現了傳統色彩的虛擬再現與創新應用,展現出傳承與創新的融合。色彩變遷的深層動因,既包括工藝限制,也涉及文化適應。歷史上,苗族因赤鐵礦、汞礦豐富而“尚紅”,但自乾隆年間改土歸流后,汞礦被國家壟斷,價格攀升,加之近代染料沖擊,逐漸轉向以藍為主。黃色使用受限,除支系審美差異外,更因“黃色顏料少,工藝簡單,定色效果差,敗色快”,亦可能如格羅塞所言,與苗族黃色皮膚缺乏鮮明對比而少美感。
20世紀90年代后,博物館建立與旅游文化發展,推動施洞刺繡在保留朱紫基調的同時,吸收化學染料的鮮艷色澤,形成傳統與現代交融的色彩面貌。這些色彩選擇的背后,是施洞苗族文化心理的視覺投射。朱紅色的頻繁使用,與蚩尤“赤氣如絳,名為蚩尤旗”的傳說直接相關——《夢溪筆談》引《皇覽·冢墓記》載“蚩尤冢有赤氣如絳,名為蚩尤旗”,這種文化記憶使苗族對紅色情有獨鐘[4,黔東南苗族甚至“用牛血或豬血涂染家機布以昂其價”,進一步強化了紅色的神圣性。紫色對“東夷紫氣”的承襲,則承載著族群對遠古棲息地的集體記憶。在社會結構層面,色彩成為年齡與身份的標識:
“青壯年穿色彩艷麗、刺繡精工的服裝,四十歲后則趨于素凈,刺繡色彩也轉向暗淡[5”,通過視覺差異具象化社會倫理。在宗教信仰維度,色彩組合具有特殊隱喻。正如岐從文所言,苗族在黑底上用紫色鋪陳時,“以繁星般的亮色小塊點綴,如夏夜星斗閃現紫微瑩光,令人產生曠遠神秘的遐想[”。這種象征在人物紋樣中尤為顯著:盛裝人物的朱紫配色既顯節日喜慶,又暗含對祖先庇佑的祈求;日常服飾的紫黑組合則在實用之外,維系著族群的精神認同。
四、結束語
施洞苗族刺繡人物紋樣的色彩體系,是一部以色彩為語言書寫的民族史詩。從黑紫亮布的深沉基底到朱紫相映的鮮明主調,從植物染料的繁復制備到現代合成材料的創新應用,每一種色彩都凝結著苗族對自然的認知、對歷史的銘記與對精神世界的建構。其“高強度、高對比”的視覺風格下,暗藏著“常服尚紫、盛服尚朱”的文化密碼;植物染色的工藝智慧中,承載著蚩尤傳說、遷徙記憶與先祖崇拜的集體意識;而從傳統色調到多元創新的時代變遷,則展現了一個民族在堅守文化本真的同時,對外部環境的適應與突破。當代語境下,施洞苗繡色彩文化的傳承,不僅需要保護“以草實染”的傳統技藝,更應挖掘色彩背后的精神內核一一那些通過朱紅、紫色等符號傳遞的族群認同與生存智慧。在數字化與全球化的浪潮中,如何讓這些色彩既不失“黑中透紫”的民族韻味,又能在現代設計中煥發新的生命力,是守護這一文化遺產的關鍵。施洞苗族以色彩為筆,在繡布上勾勒出的不僅是紋樣的美感,更是一個民族穿越時空的精神血脈,其價值不僅在于獨特的藝術表達,更在于為理解少數民族文化的多樣性與延續性提供了鮮活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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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