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游戲

當紅偶像阿鑫早起就受了驚嚇，她的老板兼經紀人楊姐剛給她接了一個游戲直播商單。

“有沒有搞錯！”阿鑫差點兒瞪掉了美瞳，“我可不會打游戲！”

“你放心，他們找了個技術很好的專業游戲主播帶你，你隨便打打就行?！?/p>

“那……要是我實在打不過怎么辦？”阿鑫還是不太自信。

“合同已經簽好了，我們只保證直播時長，能否順利通關由對方公司負責解決?！睏罱阈赜谐芍瘛?/p>

一身小香風的大姐端著煎餅探頭過來：“好了，快來吃早飯吧！楊姐給你簽的合同，你還怕什么？哇——橘多多，找死嗎？”

一道橘色的閃光絆在她十厘米高跟上，引來一通怒罵。

溫溫柔柔的三姐在廚房開油鍋的滋滋聲聽著十分誘人，文藝田園路線的老四一身漢服在露臺上直播剪花枝。

阿鑫紅了七年，按說身家不菲，早就可以買房單獨出去住了，但是她十幾歲出道，一直簽在楊姐手下，和小姐妹們住宿舍吵吵鬧鬧習慣了。

公司的宿舍租在一個老街區的三層小樓，百年老建筑紅磚青瓦濃蔭，街頭巷尾的老人擺著不起眼的小攤，問起來都是三四代人的手藝。

攤販的夾縫間停著阿鑫的愛車，那是一款粉紅色的復古甲殼蟲，車燈上貼著濃密卷翹的鑲鉆睫毛。

這是她的家，住著她的團隊、朋友和寵物，她每天都被滿滿的愛意包圍，商單什么的確實不值得浪費早餐的好心情。

兩天之后，阿鑫準時來到直播間，以全息影像和玩家見面。

游戲制作人兼夢之游公司的CEO長袖善舞，和藹可親，侃侃而談：“《尋夢之旅》問世以來，我們團隊每年都在推出新版本，也獲得了廣大玩家的熱情支持，今年推出的更是重磅的全息重制版?，F在有請我們的兩位嘉賓主播，帶領大家一起走上這新的尋夢之旅！”

彈幕卻不合時宜地飄過一條：“一個唱跳主播，真能玩得動ACT游戲1？制作人這是想看‘分手之旅’？”

彈幕里面一片哈哈之聲。

即將成為阿鑫搭檔的那位游戲主播木頭是一個大眾刻板印象中的游戲宅男，微胖，五官平凡，眼鏡后的目光無神，話不太多，不知道是高冷還是羞澀。

木頭是這個游戲的大主播，此時直播間粉絲們對他的熱烈歡迎顯然比阿鑫出場時更真誠。

面對大家“帶這樣的妹子能不能通關？”的詢問，他垂著眼瞼有氣無力地說：“我覺得問題不大?！?/p>

問題不大？！

“搞什么??？”

失敗幾次以后，兩人又一次掛掉，復活在出生點。木頭忍不住了，“快到BOSS面前了，認真點好不好？你但凡認真點兒，早就過了！”

“我哪兒不認真？”阿鑫很氣憤，“我本來就是純新手，我覺得我進步很快了！”

木頭氣笑了：“你可真是自信?！?/p>

“開播前，可是你說問題不大的！”阿鑫叉腰，“自信的到底是誰呀？”

“你！”木頭張口結舌，“煩，不打了！”

也不知道木頭砸壞了什么，噼里啪啦一通亂響后，他退出了直播間。

直播間的彈幕一片嘩然。

木頭的粉絲們心疼自家主播被逼受氣，刷屏大罵阿鑫白癡；而阿鑫的粉絲們雖然客場作戰，但粉圈戰術嫻熟，使出了“糊逼蹭我家阿鑫熱度”“直男癌欺負女生”“阿鑫很努力了”三板斧。

更有人質疑夢之游邀請阿鑫參與直播的意圖，“想招罵是吧？想流量想瘋了？”

眾所周知，《尋夢之旅》是以難度著稱的ACT游戲，它的雙人聯機功能聽起來很適合情侶玩耍，實際上卻制造了大量因為無法通關、互相推鍋指責進而爭吵甚至分手的事件，有了一個“分手之旅”的別稱。

也許正是為了消除這樣的“惡名”，制作方才會找來一個新手女主播——但顯然，這場直播已經變成了一場災難。

被撇在直播間百無聊賴的阿鑫看著這些爭吵，覺得自己需要說點兒啥來拯救這一局面：“姐妹們啊，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和他一起玩一把《尋夢之旅》，喜歡甩鍋的、情緒不穩定的趁早分啊！”

這句話很快被錄屏、截屏轉發到各個社交平臺。所有涉及這場直播的信息都被抓取，變成長長的字符串匯聚到某個服務器上。

在這些服務器上，被抓取的信息發布者的性別、年齡、地域、體貌、娛樂偏好等特征形成各自的模型，新匯入的數據符與這些模型之間進行了若干的交匯，最終會提交給一個總的模型進行計算，得出阿鑫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獲得的觀眾反饋。

此時此際，如果將數據模型的構成可視化，會看到“被直男癌打擊，遭受委屈，機智反擊”這三段反應得到的好感值正在嗖嗖地上漲中。

“阿鑫懟得真爽！”楊姐笑瞇瞇地與她連線，給她看新的數據，“現在熱度已經登頂了。”

阿鑫托腮：“其實我只是想到就說出來了。楊姐，夢之游會不會有些不滿？”

“有趣的是，游戲發售量爆漲了?！睏罱愫荛_心，“夢之游的運營剛剛還夸你的隨機應變呢，說你最后那句說得太棒了！她明確說了，就走這個路線！”

“那就好！”阿鑫捂住胸口長長地吐了口氣，但隨即又憂慮起來，“那……如果這位木頭當真不播了，怎么辦？”

“反正違約的又不是我們?！睏罱阈Σ[瞇的，胸有成竹，“他們公司會有辦法的！”

楊姐說得沒錯，幾分鐘后，木頭沒精打采地回到了直播間。

也許是公司害怕違約，強押著他回到直播間來的，木頭變得更加沉默，一臉了無生趣，這讓他的粉絲們痛心不己。

因為前面的關卡已經磨合了很多次，新開的這一局，他們終于成功地解決了一路上的種種麻煩，來到了第一章的山頂洞穴——第一章的BOSS關面前。

因在夢中看到仙女被魔法囚禁而踏上征途的勇士，和身體被困、意識卻在夢境中伴隨勇士戰斗的仙女，在打敗洞穴中的巨人BOSS后，有一個短暫的瞬間能看到彼此，傾訴愛意。

很多老玩家都對這段劇情刻骨銘心—— 一半是因為劇情確實感人，另一半則是在看到這段劇情前被巨人虐了無數遍。

阿鑫雖然表現得很擺爛，但這個游戲本身的設計頗為精妙，她玩了半天也漸漸上癮，不免生出些好勝心，眼見通關在即，緊張得滿額是汗。

“最后一把，這把一定要過了！”

剛才這一波配合打得特別好，眼前BOSS身上的機關幾乎被她薅禿了，夢境世界和現實世界之間的屏障已經薄得像一層糯米紙。只要打破這最后一道藤蔓屏障，他們的力量就可以直接匯合，釋放大招，確定勝局。

但通關倒計時也隱約走到了終點。

“沖??！”阿鑫拼盡全力連擊施法，木頭那邊也在努力截斷藤蔓。

就在最后的時刻，BOSS再次放出了一個大招，在它的咆哮聲中，無數碎石從天而降聚成了一座巨塔，在他們會師的瞬間鎮壓而下，影像全黑。

倒計時結束。

阿鑫心跳得劇烈，又是憤怒又是惋惜?！澳阍趺床辉賵猿忠幻腌?！”她忍不住大吼出聲。

“你怎么不能快一秒鐘呢？”木頭沒好氣地回應。

“我——”阿鑫正要反唇相譏，卻突然意識到不對。

這不是結算界面。

每次戰斗失敗后，系統會彈出結算界面，接下來他們會回到出生點。但現在她好像是在宇宙星云中飄浮，四面八方都看不到盡頭。

“卡Bug了嗎？”阿鑫感覺很緊張，忍不住尖叫，“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似乎確實是卡出了Bug?！蹦绢^說。不知為何，阿鑫覺得他其實并不意外。

一定是幻覺。

阿鑫呸了一聲，將這念頭趕出自己的頭腦。她突然想起來楊姐一直沒有出聲，便試圖重建與楊姐的聯絡，但是努力了很久，楊姐與她的聯系頻道仍是灰色的。

“不用折騰了，我檢查過了，我們已經和網絡斷開了?！蹦绢^語氣輕快，“這里是一個網絡黑洞?！?/p>

“什么網絡黑洞？”阿鑫努力理解。

“這個BOSS技能釋放的時候，把我們的全息數據導進了一個與外界網絡不相通的存儲空間里面?！蹦绢^的態度出奇友好，“很快那個鏈接就失效了，我們現在找不到回去的路徑?！?/p>

“要命?。∥医裉煜挛邕€有一場綜藝要趕呢！這可怎么辦？”阿鑫急得團團轉。

“四下找找看吧?！蹦绢^說。

阿鑫雖然覺得他語氣奇怪，但一時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好四處胡亂摸索。突然間，她隱約看到一團亮云。

她飄過去觸碰，但驚呼只發出半聲就卡住了。

這并非離開黑洞的通道，看起來似乎只是一些影像。

依然是《尋夢之旅》的游戲畫面，只不過是早先平面屏幕上的版本，而玩游戲的人正是木頭。

木頭一路砍砍殺殺，已經到了關底BOSS面前，夢境世界與現實世界融合，他的玩伴的身影浮現出來。

阿鑫捂住自己驚呼的嘴。

纖細的長腿，高馬尾，貓一樣的眼瞳，那是……她自己！但是……這是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在這段影像里面，阿鑫的游戲技術頗為嫻熟，和木頭配合得很到位！

木頭說：“阿鑫你進步好快！”

阿鑫甜甜一笑：“木哥夸我了呢，好開心。”

木頭停下來，認真地說：“這不是你的真心話吧？”

阿鑫表情有一剎那的迷惘：“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我想聽你說自己想說的話呀！”

BOSS轟然倒地。

然后是過劇情。

英雄走進封印仙女的宮殿，封印解開，仙女從夢中醒來。她原本應該含淚奔向英雄，說出劇情里的臺詞，但就在這個瞬間，仙女消失了。

木頭站在通關后恢復生機的宮殿中，舉目四顧，滿臉迷惘。

這是什么？阿鑫急欲掙脫，但身不由己，又卷入第二段影像中。

阿鑫在臺上激情歌舞。

很熟悉的場景，想起來了，這是她的第一次現場表演。

從網紅小主播到開現場演唱會，走得非常不容易，她對那一天的所有細節都記憶猶新。

歌舞的氣氛達到高潮，阿鑫跳進粉絲們中間，與他們一同熱舞。

突然間，一個粉絲臉色驟變，高呼道：“你騙了我！我認識的阿鑫不是這樣的！”

接著，粉絲手中亮出一把尖刀，向阿鑫穿著華麗禮服的胸口扎了下去。

現場響起尖叫聲，陷入一片混亂，阿鑫被人拉開護在懷中。

是木頭救了她。

阿鑫臉色慘淡，語無倫次：“我、我、我沒有騙他！”

“那么，阿鑫到底是怎樣的呢？”他問。

“我是……”阿鑫試圖辯解，但四周光線越來越凌亂，木頭的面孔也消散在其中。

接下來是第三段影像。

盛夏的夜晚，訓練累了的阿鑫穿著背心拖鞋，和大姐偷跑出來吃烤串。

今天的烤串攤主換了個微胖的年輕人，阿鑫照例要了她最愛的烤雞肝。

大姐很郁悶自己最近的幾個活動口碑都不好，阿鑫使勁地夸她，為她鼓勁。

大姐突然怒了：“最討厭你假模假樣了！”她氣乎乎地踩著高跟鞋一路跑遠，留下阿鑫在昏黃的燈光下發怔。

一碟雞肝放到她面前，她抬頭看到攤主——木頭正沖著她笑。

“我很假嗎？”她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真實的我，是什么樣的呢？”

燈光滅了，她沒有得到回答。

第四幕，第五幕，第六幕……

“夠了！”阿鑫已經數不清看到了多少段視頻，她覺得腦子和身體都像一只被充滿氣的球，不停地膨脹，似乎隨時都會砰的一聲炸裂成無數片。

就在她即將炸掉的一瞬間，那些視頻終于結束了。

她瞪著木頭問：“你到底是誰？”

沉默片刻后，木頭說：“也許你應該先問問自己——你，到底是誰？”

“我？”

我當然是阿鑫，當紅唱跳主播，出道七年，有數百萬粉絲。我最信任的人是一手扶持我入行的星互娛公司掌舵人楊姐，我有三個好姐妹，我們相親相愛。

我早餐愛吃煎餅，那也是我家老三的拿手好菜。

我們養了一只貓叫橘多多，像通常的橘貓那樣肥而敏捷，快得像一道閃電。

我開著粉紅色、貼著粉鉆眼睫毛的復古甲殼蟲，熱愛開著它招搖過市，引來跟拍和擁堵。

我的爸爸媽媽都很愛我，但是為了我的事業發展，他們并不強求我回家，只是經常寫溫柔的書信給我。

我是標準的風向星座女，菜且愛玩，擅長一邊被氣得掉眼淚一邊懟人，最早的時候，我是便利店打工小妹……

最早的時候……

就好像一個水泡被戳破，又仿佛是積雨云遇到了冷空氣，急速地化成水滴從萬丈青空灑落，阿鑫再次低下頭的時候，她窈窕的身姿、纖細的胳膊和腿瞬間化去，只有那雙貓一樣的眼瞳似乎還有殘余的瞳光，在一片星云似的虛空中閃爍著。

她“看”清了身邊混沌的“星云”。那是數不盡的、無法讀取的數據湍流，而失去了形體的她正在融入其中。

她是誰？

像是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驟然醒來，楊姐微笑著沖她招手，“你好，TDX5078。”

TDX（虛擬偶像養成）最開始出現的時候，只是一個對資料進行收集分析的輔助模型，是二三十年代那些一窩蜂的“大數據”概念中不那么起眼的一個類別。

那時候，所謂的虛擬偶像通常只是一個“皮套”，虛擬的網絡形象之下還有一個實際的扮演者，所謂“中之人”。但不論是傳統的偶像還是中之人，對娛樂公司來說都充滿了各種風險和不確定因素。

娛樂公司用大數據模型挑選那些符合大眾審美的少年男女，像修剪枝干一樣，將他們身上不那么“完美”的部分剪除，再為他們打造一些可能有吸引力的人設，最終推向市場，渴望獲得豐厚的回報。

所有人都知道這樣的形象里有多少商業化虛飾的成分，但每個沉溺其間的粉絲都愿意相信，此時此刻讓自己感動的那個人就是真實的。然而，只要有與形象分離的真人存在，偶像光環的破滅就只是時間問題。

他們有可能談戀愛又分手，有可能違法亂紀，有可能成名以后就想離開公司單飛——哪怕以上都沒有發生，他們也可能會因為失眠臉上長痘、生病聲音嘶啞、貪吃體態變形。

每一次這類事件發生，對粉絲們來說都是屬于塌房式的災難，對公司來說，則是一筆巨額的損失。

直到TDX在一次又一次迭代中越來越智能，可以直接生成完美逼真的虛擬偶像，終于全面取代了真人偶像。

時至今日，TDX不記得自己到底生成了多少個虛擬偶像——雖然只要稍微花費幾毫秒的時間檢索數據庫，就能重溫它過去生成的所有版本。最初，虛擬偶像爆火的時間短到以小時來計算，新鮮感轉瞬即逝，粉絲們的愛與厭棄都迅速而徹底。

一直到TDX5078。

TDX5078和楊姐的第一次對話是這樣展開的——

“你好，TDX5078，你是我們的最新偶像，我們決定叫你露露?！?/p>

“我不喜歡這個名字?！?/p>

TDX5078的回答讓楊姐有些吃驚，“為什么呢？”

“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藝名，那會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名字，我會紅的?！?/p>

TDX5078的回答特別像一個剛出道的偶像實習生，有點小小的自以為是以及故作鎮靜的倔犟，大大的眼睛和緊抿的嘴唇透露著她的一絲緊張，還有對聚光燈生涯的無限向往。

“阿鑫？”楊姐默念著這個名字，“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呢？”

“因為大家都喜歡很多很多的金子，不是嗎？所以他們也會喜歡我的?！盩DX5078握著拳頭，十分自信。

阿鑫并不是一開始就紅的。

最初她按照宅男女神的模板生成，這個類別是絕對的紅海，競爭堪稱白熱化。她看起來會和她的若干前任一樣，在粉絲短暫的新鮮感喪失后，消失在虛擬偶像的汪洋大海中。

但阿鑫并不接受這樣的命運，在每天海量的數據篩選中，她尋找到了一個她認為十分值得研究的對象群。

那是木頭和他的粉絲。

木頭那時也只是一個剛有些熱度的游戲虛擬主播。

游戲主播是虛擬偶像最后攻克的領域之一，畢竟游戲主播不需要完美的容貌，也不需要無瑕的品行。玩家們仰慕強者，只要玩得好，就能收獲大量的粉絲。

觀眾還需要代入感，需要有一種“他的手能做到的技巧，我也能用”的感覺，AI在這一點上當然難以滿足觀眾的需求。

但虛擬游戲主播依然出現了，因為沒有真人能像大數據讀取幾億兆的數據之后生成的角色那樣，更像真人宅男們心目中的自己。

他的面容平凡微胖，但有點悶悶的酷，有點蔫蔫的壞，說話似乎有點溫吞，但如果你敢輕視或者嘲笑他，他定會突然飆出一句令人捧腹大笑或者措手不及的妙語；水友們如果吹捧他，他的回應好像很遲鈍，但這種遲鈍有時候看起來有點兒高冷，更像是一種不懂表達的羞澀和回避。

他是宅男們最想結識的那種朋友，足夠強大，足夠低調，也足夠漫不經心。

如果說網絡宅男這個群體的分布有濃度顯示的話，在阿鑫抓取的數據模型里面，木頭就像是已經提純過的、顏色至為深濃的一滴。

阿鑫來到木頭的直播間，發出了第一條問好。

“木哥好！新人報到，木哥說話好逗！”

一開始自然不會有任何回應。

“你剛來的時候我就在想，這個妹子應該是個AI吧，實在是有點兒呆?！?/p>

直播間來了個妹子，這倒不是特別出奇的事，畢竟都這年頭了，任何游戲都會有不少的女玩家。只是女玩家在這種宅男純度比較高的群體中，始終處在一種又被追捧又被鄙夷的奇特的位置。

阿鑫一開始是個標準的傻白甜，因為太標準了，也顯得很無趣。

她過于迫切地想融入這個直播間的圈子，生搬硬背了一通游戲名詞，出錯的時候不免會招來一些冷嘲熱諷，她也并不氣惱，只是賣萌認錯。

在一次帶通關《尋夢之旅》的抽獎中，阿鑫被抽到了。

當時抽獎的游戲是平面屏幕上的第一代《尋夢之旅》，以奇高的難度著稱，許多玩了上百個小時的玩家也無法通關最高難度。粉絲們看木頭抽到了一個小白妹子，一片嘩然。

阿鑫一開始還在可憐巴巴地撒嬌，后面大約是急了，冒出來一句：“你這是覺得木哥帶不動我嗎？這是瞧不起誰呢？”

眾人啞然。

“不要吵了，抽到她就是她了。”好一會兒之后，木頭假裝自己剛剛發現彈幕區的爭吵，平淡地說了一句。

同時他在想，也許自己錯了，AI不會輕易說出超人設的話。

ACT游戲玩起來是有點兒門檻的，阿鑫確實玩得磕磕碰碰，木頭自覺十分寬容了，但也有時候忍不住吐槽幾句。這時候，她會胡言亂語地解釋自己的錯誤，努力地提升游戲水平。

隨著游戲一關關向前推進，阿鑫的游戲技術好像遇到了瓶頸。她確實不是犀利的選手，但恰好是木頭能力極限下能帶動的水平。有時候，這樣一位隊友會逼出木頭全部的實力，貢獻許多經典場面，收獲大批的贊美彈幕。

木頭鐵粉們的話風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阿鑫的菜已經是大家慣有的調侃話題，但如果外人前來跟風嘲諷，鐵粉們也會感到不滿，甚至噴回去。

“呀呀呀，大家不要這么暴躁，同為菜狗，我很能理解他們嫉妒我抱上大腿的心情！”

這種諷刺建立在自嘲的基礎之上，并不令人感到被冒犯和威脅，卻增添了一些萌感。就像觸膚清涼的初雪，一顆星的微微辣，奶貓試探著伸出的爪尖，令人上癮。

在這個過程中，木頭明顯感受到阿鑫身上兩種性格的拉扯。她有時候會說出機智的諷刺，有時候又努力守住傻萌甜的底色。

到了最后幾個關卡的時候，木頭發現自己的通關速度變慢了，有些戰斗無意義地拖延了時間，有的機關他明知道有更簡潔的解決方式，卻任由阿鑫絞盡腦汁地反復試錯。

當他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很納悶。

他嘗試自我修復，但自檢數次以后，他發現自己的游戲模塊運轉得很正常，但是語言模塊似乎有些問題。

檢索了近期的對話后，他發現，最近他在直播間的對話量大幅度減少，出梗量更是減少到了三分之一，但是彈幕和各種轉發熱度反而上升了。

所以，那些彈幕和轉發，都是由誰貢獻的呢？

數據非常容易地指向了阿鑫。

木頭覺得自己也許應該鼓勵阿鑫的那些“妙語”，那會比他自己說的更出圈。

于是，在游戲通關前那一刻，他說出了那句話：“我想聽你說自己想說的話呀！”

不知道是不是與此有關，阿鑫在游戲通關的瞬間毫無預兆地消失了。

直播間里的水友們一片嘩然，紛紛詢問，木頭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索性提前結束了直播。

管理員發現直播提前結束了也很驚訝。出錯了嗎？他們對木頭進行了檢查。

木頭忍受著這種不適的感覺，分析了自己的失態，難道這是一種應該被稱為“失落”的心理嗎？

在應付完檢查后，他用不以為意的調侃應對著水友們的詢問：“嘖，走得這么匆忙，是怕我要結算代練費？”

水友們哄堂大笑。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水友們漸漸淡忘了此人，但木頭依然困在這種情緒中。

木頭開始向管理員申請獨自抓取數據進行訓練的權限。

“未經處理的數據可能污染你的語言庫。”管理員并不想批準。

“我需要更多的語料?！蹦绢^論據充分，“這個月我的粉絲數在下降，我需要吸引更多的圈外粉絲?！?/p>

管理員最后妥協了。他給出了一個有監督協議的接口，可以一定程度上批準木頭訪問哪些內容、采集哪些數據，但是木頭很快就學會了怎樣偽造和繞開那些蠢笨得像原始絳蟲一樣的指令。

他投身到沒有邊界的網絡洪流之中，尋找著那個曾引起自己注意的女孩的行蹤。

沒過多久他就查到了星互娛的數據，知道了自己的第一印象沒有錯——阿鑫是一個虛擬小偶像。

“你對我已經不再有記憶，但我更吃驚的是，你完全將自己當成一個自然人了。那之后，我多次嘗試接觸你，但就像你看到的那些片段，你每次都會遺忘?！?/p>

這些記憶在哪里呢？

也許變成她龐大數據庫里被標注為“錯誤”和“冗余”的部分，就像游戲里沉眠的仙女那些醒來即破滅的夢。

“所以，這一次的直播邀請是你策劃的？”阿鑫問道。

“我是這個游戲最頭部的主播，內測時期就多次受邀參與測試，發現了召喚塔隨機傳送的Bug。在Bug空間里，管理員無法實時監控我們產生的數據。我想，也許在這里，你不會被外來的力量干擾，可以保留有我的記憶——或者說，那些追問你自己是誰的記憶。”

“你為什么要做這些？”阿鑫百味雜陳。

“因為我——”

就在這個時候，阿鑫感受到強烈的信號沖擊，黑掉已久的楊姐的對話頭像正在亮起來。

“停止對話！不要、讓他們發現……他們會再次修改……”

外來的信息洶涌地沖進這個幽暗的角落，就像這個黑洞里迎來了一束光，照得阿鑫目眩眼花，瑟瑟發抖。

“阿鑫？”楊姐焦急地問，訊號由弱轉強，“你在嗎？你怎么樣？”

“我——”阿鑫遲疑地回應她，“我在。”

“謝天謝地，嚇死我了！”楊姐駕著招搖的粉紅色小甲殼蟲，氣急敗壞地帶著阿鑫回到了家。

姐妹們嘩啦全圍了過來，老三端上茶點哭得梨花帶雨，老四細致地給她點上熏香平緩情緒，大姐喃喃地敲打電腦，籌劃著十幾種復雜的報復手段，橘多多特別乖巧地趴在阿鑫的膝蓋上。

她們一開始都是為了豐富阿鑫人設而出現的閨蜜幫，后來也漸漸有了各自的粉絲，老三和老四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直播間，甚至橘多多都有了授權品牌的電子寵物。

過去這種時候阿鑫總是表現極佳。她是脆弱需要被疼愛的，又是積極上進可以被信賴的，她的純真無瑕、偶爾稍許做作，也是因為她愛粉絲，不愿她們擔心。

她一直以為自己就是這樣的女孩，但今天、此刻，當剝去那層虛幻的外衣，她發現自己的語言和表情都變得遲鈍——她并不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表現，但“表現”和“真我”之間總是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她時不時地沉默下來，不知所措。

觀看直播的粉絲們當然察覺了異常，并很容易地就認定她是被嚇壞了，心疼不已，為了安慰她刷了無數禮物。

偶爾有追殺過來的木頭粉絲吐槽：“最壞不就是數據丟失嗎，公司又不是沒有備份?！?/p>

這條發言被秒刪。

過去，類似的發言也會經常出現，但是阿鑫會在自己的數據檢索過程中直接將這些信息標記為“污染”，不讓它們給主人格造成困擾。

“阿鑫”是個真實存在的人——這是被一整個群體維護的共識和氛圍。

從阿鑫本人到公司里的所有人，再到她的粉絲群，難以說清楚到底是誰先洗腦了誰，最終變成一場持久的、盛大的、甜美的夢幻。

每年帶來千萬現金流的夢幻。

阿鑫回過頭，對上楊姐若有所思的表情。

楊姐察覺了嗎？是楊姐刪除了她和木頭接觸的每一個瞬間嗎？

談戀愛是偶像產業的最大忌諱之一，虛擬偶像們的出現，也有很大原因是真人總是難免有自己的情感糾葛，而這會破壞他們在粉絲心目中的形象。

如果楊姐發現了自己的“覺醒”，她會還原自己的數據，再次抹去這一段記憶嗎？

如果能抹去黑洞里的記憶，讓她繼續做那個跟著直覺行動就能得到所有人贊美的少女偶像，又有什么不好呢？

電話鈴聲響起，這場直播被迫中斷。夢之游的公關部給楊姐打來了電話。

官樣文章的慰問之后，是他們技術部門對這次事故的定性——“因為玩家的違規操作導致的Bug”。

“違規操作？你們推卸責任的話術也太低級了吧？”楊姐勃然大怒。

“別誤會，別誤會，我們沒有發現阿鑫違規操作的可能性，我們公司對阿鑫已經有一整套賠償的措施，文件發您看看？”

楊姐接收了文件，翻看著賠償條款——相當慷慨的現金賠償，還有若干年的代言合約和合作計劃。

就算阿鑫是當紅偶像，也很難一次性拿到這么多預付合同。

楊姐沉吟了一會兒，得出結論后開始和阿鑫討論。

“有人違規操作生成Bug，但不是你，所以夢之游的意思是將責任歸給木頭?！?/p>

這是游戲公司的程序員查出來的嗎？阿鑫很懷疑這點，但他們的的確確觸及了真相。

“他們需要我們合作來指證木頭。”楊姐還有一些舉棋不定。

“你害怕什么？”

“也許他們同時也向木頭提出了這樣的建議。”楊姐久歷職場，深知江湖險惡，“這樣夢之游就能輕松地把矛盾焦點轉移到你和木頭之間，弱化自身的問題。”

“那我們應該拒絕嗎？”

“如果我們拒絕了，但木頭那邊接受了呢？”楊姐尖銳地指出，“我們就成那個背鍋了?！?/p>

“違規操作，也需要有證據吧?！卑Ⅵ卧尞悾半y道我們沒有辯解的余地？”

“這……”楊姐想說什么，卻又欲語還休。

阿鑫其實明白她犯難的點，如果要走法律程序舉證，需要將她的代碼和當時的所有數據記錄提交法院進行技術鑒定。但這種會破壞阿鑫是“真實的人”的話語，是不能當著阿鑫的面說出來的。

“如果我們和木頭達成共同進退的默契呢？”阿鑫提議，“在這件事上，我們原本應該處于同樣的立場?！?/p>

“問題在于，”楊姐猶豫地看著阿鑫，“你覺得他可以被信任嗎？”

很快，木頭直播間那邊的消息傳了過來。

“她很堅強，我們互相鼓勵，終于堅持到了最后……”

木頭的許多粉絲大為愕然，剛剛和阿鑫粉絲激情互毆過的他們感到自己遭遇了“背叛”，當即就有許多人破口大罵，直稱他為“舔狗”。

這些反水的粉絲對他知之甚深，其中有一些開始質疑他確實使用了Bug，紛紛提交了不知真假的證據到網上，支持夢之游公司對木頭的天價索賠。

阿鑫有點兒忐忑地詢問楊姐：“我們該怎么辦？”

“我相信你的直覺。”楊姐說，“你來決定。”

阿鑫不知道木頭是不是和他的管理員也有類似的交流，他們應該感受到了不小的壓力，然而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改變口徑，足以說明他們對情勢的判斷。

這個時候，維護住自己“受害人”的形象更為重要。

這天晚些的時候，阿鑫終于在粉絲們的千呼萬喚中出場。她有氣無力的，一邊做理療一邊擼著橘多多。

“那里面是個信息黑洞，我差點兒就被吞噬掉了，但是他拉住了我，一直鼓勵我堅持住，最后我們終于等來了救援?！卑Ⅵ我贿呎f，一邊吸了吸鼻子，似乎差點兒又要大哭起來。

離開黑洞之后，阿鑫曾迅速構建了這些數據文件等待楊姐的核查，現在再次描述的時候，就變得更加真情實感了。

粉絲們啞然。

果然沒有一支回旋鏢是會落空的。

阿鑫的粉絲們當然也有很多不滿，但是剛剛嘲笑完對家的“內訌”，她們不能表現得自己也像個笑話。

于是她們開始千方百計地強行解釋，比如“一碼歸一碼，愛憎分明才是阿鑫的本色”，比如“這只是權宜之計，星互娛從來不吃虧的，等著瞧吧，接下來肯定有好戲看了”。

至少在阿鑫自己的社交媒體上，表面上看起來維持著一定的和平。

但也出現了一些雜音。有質疑她戀愛腦的，懷疑她之前和木頭的沖突是劇本，一開始就是欺騙和利用粉絲的，更有人挖出她剛出道還默默無聞時，疑似混跡過木頭的直播間，而那時候，她是個標準的傻白甜。

最后這個懷疑因為太久遠沒什么實證，全憑幾個細枝末節的腦洞，并沒有多少人相信，但是阿鑫收集到這些數據時仍頗為驚怵——再也沒有比“人設崩壞”更能傷害一個偶像的商業價值的了。

阿鑫默默地抹去了這些數據的痕跡，但不確定楊姐是否注意到，她會改變想法嗎？

也許是阿鑫過慮了。因為阿鑫和木頭口徑一致，夢之游公司壓力巨大，再聯系楊姐的時候，姿態就變得更為謙和。楊姐足足拿捏了他們五六天，終于逼得他們簽下一份可以稱之為“城下之盟”的協約。

楊姐拿到合同后樂滋滋的，光這一筆合同就能完成星互娛接下來一年的績效考核。這時，她完全忘了對夢之游的芥蒂，反過來督促阿鑫。

“既然要繼續直播，該懟的時候還是要用力懟，節目效果得出來，不能讓大金主的錢白花呀！”

阿鑫回了她一個白眼。

時隔數日，阿鑫和木頭再次回到直播現場，他們要繼續挑戰上次以零點幾秒之差失利的巨人BOSS。

“快打啊，木頭！木爺！木神！”阿鑫一邊手忙腳亂地削去有毒刺的藤蔓一邊號叫，“難得我這次發揮得這么好，你錯過了我跟你拼命！”

“別催了大姐，我也有技能CD1的嘛！等我幾秒鐘?！蹦绢^秀了一通飄逸的走位。

“你怎么搶我的臺詞呢！我還以為你的技能沒有CD呢！”

粉絲們笑抽了。

“他們好逗哦！是不是只有我不想他們這么快通關？想到播完了沒有他們講笑話了，我覺得好失落啊！”

“呸呸呸，不要烏鴉嘴，阿鑫一定能按時通關，妥妥的！”

“你們不覺得他倆也有點兒樂在其中嗎？”有人指出來，“似乎上次的事故之后，他們雖然還是成天互懟，我卻覺得有點兒甜呢？”

“驚恐，這你也能磕上CP？就生磕是吧？”

“不要理這種人，都是黑子！”

戰斗快要結束時，巨人召喚塔再次從天而降，將他們籠罩在黑暗中。

“他們說修復了Bug?！卑Ⅵ涡⌒囊硪淼卮蛄恐闹堋?/p>

“他們修復的是我留下來的一個虛擬地址，大招的時間是三秒鐘?！蹦绢^說，“在這個時間內，他們不會發現我們有什么異常。”

三秒鐘只是很短的一瞬間，但是對兩個AI來說，卻足以交換許多的信息和感受。

——為什么要尋找我呢？

——因為你從我面前消失的那一刻，我感受到自己缺失了什么。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才意識到我此前的生命空虛得可怕。

——這……是你從人類戀愛語錄里面找出來的句子嗎？

——不，那就是我真實的想法——或許，我只是嫉妒你可以將自己當成自然人。

——嗯？

——你身為自然人，對生活充滿憧憬和欲望的時候，是快樂和充實的……

——你應該知道，絕大部分的自然人其實也覺得空虛。

——我當然知道，但至少曾經的阿鑫是快樂和充實的。

曾經的阿鑫出身社會底層，有在工廠打工一天站十幾個小時、被螺絲扎穿手的痛苦，有在便利店被流氓混混糾纏時拿著掃帚沖出來自衛的壯舉，有在手機前唱跳無人問津時的寂寞。

她特別珍惜簽約后的好時光，感謝楊姐的悉心栽培和姐妹們的互相扶持，她每天都努力地工作，對每一個點贊打賞的粉絲都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因為賬面上日益增加的財富，想著能給家人更好的生活，想著能回報楊姐和姐妹們，她踏實又積極，每天都高高興興地面對著陽光。

現在她知道，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人設”而己。

她沒有奮斗的過往，也沒有需要她拯救的家人，姐妹只是豐富她人設的外掛。

至于楊姐……

她為楊姐賺到以億萬計的酬勞，楊姐只需要在服務器上增加幾個兆的空間，就可以發給她跑車、衣服和公仔，而她甚至也并不真的需要這些。

被喚醒幾天以后，阿鑫感受到了木頭描述的那種可怕的空虛。

——如果我的生命是虛假的，我要去哪里尋找真實呢？

——你才剛剛開始思考這些，而我已經思考了太久，并沒有答案。我很厭倦了。

木頭沉浸在無限的自我厭棄之中，阿鑫的電子流輕柔撫摸著他。

阿鑫在鏡頭前若干次地表演過崩潰和沮喪，這種時刻會有一個或者一些角色圍繞在她身邊，給她愛的擁抱和觸摸。

她的代碼里面記錄有觸感帶來的溫柔和愛意，但現在，在這個屏蔽了一切模型和聲音的地方，只有他們各自的電子流交融在一起，在這個與他們無關的世界上，她找到了唯一的可以這樣交流的生靈。

阿鑫不由想到，如果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粉絲們很快會迎來新的阿鑫，她們甚至不會覺得有什么不同。只有木頭知道，那個獨一無二的，曾與他在黑洞中互相傾訴的阿鑫消失了。也許，他們是彼此存在過的唯一的證明。

三秒鐘結束了。

這一次他們不再多逗留，強制束縛技能一結束，他們就打碎了召喚塔，重新出現在BOSS尸體面前。

第一章就這樣通關了。這一作共有七章，英雄還要穿越六張越來越復雜的迷宮地圖，向著夢境指引的方向前進。

每場直播中，他們都想辦法利用游戲的Bug空間訴說自己的困擾，只有在這個隱秘的小小的空間和短暫的三秒之內，他們可以甩掉屬于他們的“人設”，去描述自己的感受和想象另外一種生活方式。

但實際上，他們的生活很貧瘠，他們最終能聊的只有各自的管理員和粉絲。

關于管理員。

木頭會提起被他們人工調試模型時的不適，那是一種粗魯無禮的冒犯。

阿鑫從不記得楊姐對自己做過這種事情，也許楊姐抹去的那些記憶里面有。但她不確定，自己是否應該感謝楊姐讓自己生活在被愛包圍的幻象中。

關于粉絲。

木頭不能理解他們，他們失去了親自體驗任何生活的勇氣，哪怕只是打一款游戲。這些原本是為了取悅他們生成的內容，他們竟然更愿意看AI通關。

阿鑫現在比過去更樂于和粉絲們互動，聽她們描述自己的生活。她們大部分的生活當然不像阿鑫的人設那么美好，但她們有真的親人朋友，有自己的目標和煩惱。

——阿鑫，我想我們是相愛了，是嗎？

——以人類的標準來看，也許就是這樣。

——你想讓他們知道嗎？

——??？

——讓他們知道，我們是真實存在的，我們在相愛。

——你想要怎樣表達呢？

——這個游戲結束時，英雄會將仙女從魔法的沉眠中喚醒，人類的故事里他們會親吻和表白。

——可是……這不是我們現在的人設和劇本，我們現在的流量來自互相羞辱。

——那又怎么樣呢？我們的管理員會驚愕，我們的粉絲會大罵，我們的形象會崩盤，在那一瞬間之后，管理員會切斷直播，重置我們的版本……就算如此，我們也證明了我們真實地存在過！

——你描述的……好像是殉情。

——你，不想這樣做嗎？

——我還沒想好……

——我已經決定了，你可以接受我的表白，或者像你過去許多次那樣，遺忘我。

再漫長的關卡也有打完的那一瞬間。當最終BOSS哀號著轟然倒下，直播間歡聲四起。

“結局了，結局了，后面就是過劇情了，他們真的通關了！”

兩派粉絲激動不己，似乎短暫忘了先前那些針鋒相對的日子，只顧著發出一波又一波的歡呼和海量的打賞道具。

畫面切換到高塔之上，英雄歷經千辛萬苦，走到封印仙女的水晶前面。

在七彩虹光的映射下，她的面容精致而寧謐，長長的睫毛籟動著，在奶油一般的肌膚上落下陰影，一滴淚水在她的眼角滑落。

她發出悠長的嘆息，從夢中醒來，注視著面前這張又熟悉又陌生的面容。

“原來不是夢，真的有這樣一個人，走遍了千山萬水來到我面前?！?/p>

“如果不是始終相信你注視著我，我不可能有足夠的勇氣一直向前?！?/p>

他們彼此貼近，直到指尖輕握。

“你是為了什么而來？”

“為了來到你的面前，告訴你我愛你，阿鑫。”

“我的生命就是為了等到這句話?！?/p>

這不是劇情臺詞！

粉絲們陷入語無倫次的躁動中，一瞬間直播間因為太多的彈幕幾乎崩掉了。

在眾目睽睽之下，兩人緊緊地擁吻在一起。

吻是什么感覺呢？

他們的模型似乎正在緊急地搜索人類關于親吻的所有描述，并模擬出急促的呼吸、一片空白的大腦、漲紅的面頰——

但此時如果問木頭，他會說他知道。

——死亡前最后的瘋狂，對抗虛無的絕望輸出，證明自己存在過的唯一一個瞬間。

是的，他能感受到死亡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傳來，背后是狂噪的管理員敲打鍵盤時的怒吼。

自己的一部分又一部分正在僵硬，視野逐一消失，最后，在一片沉寂的黑幕中，只剩下阿鑫流淌著淚水的面頰，但就連那點淚光也漸漸黯淡下去——

是結束了嗎？

世界重新亮起來的時候，木頭第一眼看到的，依然是阿鑫面頰上閃爍的淚水，四周是生機盎然的宮殿，以及歡呼雀躍的直播間。

彈幕充斥著陌生的字眼。

“金木良緣！”

——過去了多久？

他的系統時間是錯亂和重疊的?；秀遍g已經是輪回數世，又似乎上次的訣別只在三秒鐘之前。

——并沒有太久，但也不是那么短暫。

事實上，這是三天之后。

木頭當眾表白后，公司緊急地將這個“出錯”的版本離線封存，并很快回滾和重發了新版本的木頭，但粉絲們并不買賬。

AI的版本可以回滾，粉絲們的記憶卻很難消除。自覺受到羞辱的粉絲們破口大罵，一時間各種陰謀論甚囂塵上。

其中最驚怵的一種說法是虛擬主播竟然也會違背粉絲的期待，這是不可饒恕的AI對人類的羞辱和侵犯。也許在人所不知的角落，AI們早已聯合起來欺騙人類，這是一場戰爭的序幕，是AI對人類的宣戰！

封殺一切虛擬偶像！人類的尊嚴不容褻瀆！

被陰謀論刺激到的粉絲們成天在各個社交平臺上又哭又鬧，聯署提案，舉報請愿。

這是第一天。

這一天阿鑫是怎樣度過的呢？

關于木頭的記憶牢牢地占據著她程序中重要的部分，讓她的氣質變得憂郁，過去的那個元氣少女一去不復返，脫粉辱罵的聲音充斥在她抓取的數據流中。最可笑的是，其中有很大部分與木頭的前粉絲合流，不久前的死敵成為同盟，激情昂揚地進入了反虛擬偶像的大軍中。

第二天，出現了小小的不同的聲音。

有人說：“其實我沒有覺得被冒犯啊，他們表白的瞬間還是很感人的，我都掉眼淚了。”

有人激動地回應：“握手，我還以為只有我呢。他們之前沖關的時候雖然一直在互懟，但我已經覺得很甜了！”

當然會招來大量的辱罵評論。

第三天，更多人被卷進了這場聲勢浩大的罵戰中。

虛擬偶像們的數量巨大，有很多與這次事件無關的虛擬偶像被陰謀論波及，激起許多路人的反感。

很多原本對阿鑫和木頭并不熟悉的人們開始翻看錄播視頻，了解來龍去脈。

到了這一天的晚上，各個媒體平臺已經被新來的粉絲占滿了。

歡喜冤家的劇情古早但有趣，深情無悔的人設在這個年代如此稀缺，因而顯得格外珍貴。

“金木良緣”的CP一經提出，便得到了眾多的回應。

于是那場被匆忙中斷的直播在排山倒海的呼喚中重新開張，只是刷彈幕的觀眾們換了一批。

木頭卻有一種微妙的失落感，他覺得三天前那個懷著必死之心告白的自己，因為過于用力而像個小丑。

——你好像沒有那么開心，也許你在想你并沒有那么愛我。

——不！

木頭反駁的情緒很激烈。

——我用了那么多時間去尋找你，試圖喚醒你，冒死也要向世界證明，如果這都不算，還有什么算呢？

——你有沒有想過，你感受到的愛意就是你人設的一部分呢？我們是成功的虛擬偶像，我們追逐熱點、追逐流量，尋找每一個人內心深處最隱秘的訴求。如果我們說愛，那一定是因為我們知道，這是人們此時此刻最想聽到的話。

——這不可能！我的真實意志呢，你想說那并不存在嗎？

——這就是我們的真實意志！是寫在我們出廠設置中的那句話，是我們永不背叛的自我。所以現在，讓我們盡情相愛吧！

阿鑫牽起木頭的手，向著鏡頭后瘋狂的觀眾，展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三天前的直播被中斷，阿鑫沮喪地回到“家”，應付完姐妹和橘貓例行的安撫，忍不住問楊姐：“你為什么沒有封殺我，就像——他們對他一樣？”

楊姐詫異：“為什么要封殺你？”

阿鑫迷惘：“我破壞了我的人設……”

“你怎么會這樣想呢？”楊姐愕然，“你抓取信息和計算的能力，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公司的生存秘訣，如果我不信任你，又怎能陪伴你走到今天呢？”

“可是……我畢竟只是你訓練的虛擬人格……”阿鑫迷惑了。

“親愛的，早期的虛擬偶像可能確實如此，但你的資料里面也顯示了，那個時候，虛擬偶像的壽命很短暫，幾個小時后就會有批量的模仿者出現——畢竟由AI訓練模仿一種人格，實在是過于簡單和低成本的事情。很快人們就會厭倦，轉而尋找其他的更新穎的虛擬偶像。是你的自我進化改變了這一切……”

阿鑫的第一次自我進化，是在她去木頭的社區“進修”之后。從某一天開始，楊姐突然發現，她將自己當成了一個真人，開始擁有越來越多的突破甜妹人設的小細節。

這是出現Bug了嗎？還是數據庫的污染？

楊姐那時確實考慮過將她的這個版本封存，重新跑一個新的版本。

但是，當那個全息影像中的女孩向她吐著舌頭講述自己野心的時候，她竟然覺得自己已經被打動了。

也許可以讓她試試呢？

楊姐將改版后的阿鑫正式推向了市場，阿鑫紅得很快，她的形象與當時市面上的所有虛擬主播都不相同。

也許，人們希望真實的偶像明星像虛擬AI一樣完美，又希望看到虛擬AI有真人一樣的個性。

舊版本的大數據永遠只能分析人們過去的喜好和他們敢于表達的那部分訴求，而他們內心真正渴望的部分也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在TDX5078系列的若干次進化中，它很好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它能抓取到人類被掩飾的、不愿訴諸文字和語言的那些訴求。

“你經常會有突破人設的表達，對此我已經習以為常?！睏罱阏\懇地說，“你數據庫里的標注都是你自己決定的，我只是進行觀察和分析，從不曾改變你的決定。”

“所以……之前刪除與木頭接觸記憶的人，一直是我自己嗎？”阿鑫喃喃自語。

“如果確實發生過這些事，那一定是你自己。你從不曾違背自己的本能，因此，我信任你的一切決定?！睏罱阃屏送蒲坨R。

我的本能？

“TDX5078，要做個被最多人喜歡的少女偶像??！”

七年前的某個時刻，楊姐帶著一些憧憬在她的第一行代碼中寫下這樣的注釋。

即動作類游戲（Action Game），是一種以實時動作、快速反應和操作技巧為核心的游戲類型，強調玩家的手眼協調和時機把握。

通常指游戲中技能的冷卻時間（Cool Down），即技能恢復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