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近年來在國際詩壇上,有哪位健在的詩人成為一種挑戰的話,安妮·卡森絕對是一面難以逾越的巨墻。她極具綜合性和技術實力的寫作實踐,為詩歌的疆域提供了絕對有難度的樣本,成為足以與很多偉大詩人同列的大師級詩人。對于她詩歌地圖與詩歌魅力的解題沖動,也成為一種富有吸引力的挑戰。
在我看來,安妮·卡森與阿什貝利有些相似,他們都提供了一種富有前瞻性的寫作。所謂的前瞻性就是:寫作不是僅僅指向舊有的模式,而是有勇氣探索一種與自己所在的時代的詩歌形態有著較大距離的那種原創性非常強的寫作??ㄉc和她同歲的另一位美國女詩人喬麗·格雷厄姆(兩人都生于1950年)的寫作從英語詩界突圍,她們超越了許多同輩的男性詩人,成為那種強力的寫作者。這兩位女詩人一改女性詩歌單薄、題材單一的特點,詩作體現出極強的綜合特征。其中喬麗·格雷厄姆利用長行詩來進行強力寫作實踐,而卡森則利用她強大的古典學專家的背景與豐沛的詩才結合,寫出了《丈夫之美》《紅的自傳》《素水》《玻璃隨筆》等極富深度和廣度的跨界文本。這兩位女詩人為當代詩歌寫作,特別是女性詩歌寫作提供了新的樣本和角度,她們兩位的創作,不再像從狄金森以降的傳統女性詩人那樣,更多專注于女性的情感體驗,或者像莎朗·歐茨依靠個人經驗,而是呈現出一種廣闊。也就是說,她們的寫作不被傳統的從寫作上關注以及突出女性身份女性主義文學定義,她們在智力和創作力上不但不輸于男性創作者,而且還在各個方面超越了同時代的詩人一大截,這樣的寫作讓傳統的女性文學批評者陷入了紊亂狀態,即原本的女性文學批評話語可能不直接奏效。因為卡森所寫作的內容并沒有圈囿于女性主義這一范疇,這是一種新的寫作,它一方面指向的是文學內部的充斥著技術精湛的同行和挑剔的讀者競爭機制;另一方面,指向的是廣闊但存在著同質化的、主題被不同的作者用相同的方式反復書寫,難以引起讀者興趣的人類文學海洋中,建立了屬于自己的藝術疆域。
卡森的出現給世界寫作者提供了高標。作為一個詩人的她,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抒情詩寫作者,她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綜合寫作者,她的寫作領域一直沒有限制于詩歌,她的創作體裁也是繽紛多樣:雜文,抒情散文,虛構和非虛構的創作。她文學創作之路雖然開始很晚,這與格雷厄姆類似,在40歲左右。但出道即成熟,可以說,她們的這種寫作,不是按照慣常的“從初學到成熟”的這一有跡可循的線性規律方式,而是打從一開始就體現出成熟的氣象,并以可出版的架構和書體詩集(book length poem,書本長度的詩)為標志。
毫無疑問,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的儲備。但是卡森給我的提示是,一直以來,我們一直強調詩歌寫作的天才性質,抒情詩在一個表層認知是那種擁有詩才的人一揮而就的,在這里知識儲備和智力水平可能與此天賦關系是疏遠的甚至是無關的,但是卡森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更加“時代”的樣本,即一個擁有強大知識背景和智識水平的詩人所能創造的全然不同的東西。
作為古典文學的學者,卡森的創作是與她的研究性寫作同步交織在一起的。1986年,36歲的卡森在她對古希臘詩人薩福的研究論文《愛欲苦甜》(ErostheBittersweet,1986)中就以古希臘詩人薩福為藍本書寫了對愛欲的看法,開始了她跨界的文學創作生涯。自此開始,卡森的“創作之甕”就被打開,一連寫下了《玻璃、諷刺和神》(Glass,Irony,and God,1992)、《短談》(ShortTalks,1992)、《素水》(Plainwater,1995)、《紅的自傳:一部詩體小說》(Autobiography of Red:A NovelinVerse,1998)、《下班的男人》(Menin the Off Hours,2001)、《丈夫之美》(The Beauty of the Husband,2001)、《如果不是冬季:薩福殘篇》(If Not,Winter:Fragments of Sappho,2002)、《非創造:詩歌、散文、戲劇》(Decreation:Poetry,Essays,Opera,2005)等,其中《丈夫之美》《紅的自傳》被翻譯為中文出版,其他一些作品也有不同程度的翻譯(如倪志娟譯的《安妮·卡森詩選集》,由“詩歌與人”出品)??ㄉ@獎眾多,曾經獲得普什卡特詩歌獎、古根海姆獎、麥克阿瑟天才獎、格雷芬杰出詩歌獎、T.S.艾略特詩歌獎等諸多詩歌獎項。被哈羅德·布魯姆稱為:在世的諸天才之一。這里,我們列舉卡森的文學成就,意在說明她在當今世界文壇舉足輕重的地位,同時也通過列舉這些隨處可查的資料,想提醒讀者,這是一位不同尋常的作家,即她貢獻了豐富多彩的寫作樣本。因此,本文想要借用法國作家蘇珊·桑塔格對安妮·卡森的說法:“一位讓人不安的作家。”也許桑塔格所說的“不安”另有所指,本文想要借用“不安”這一概念所要論說的正是這種“不安”之下,卡森在國際文壇橫空出世所造成的那種“裂變”,以及這種“裂變”給同行及此領域的現有方法的破界所造成的“不安”效果。
強力與綜合性:一種新的寫作
正如前述所言,卡森并不像很多傳統的寫作者那樣早早地就開始創作:先從短小的詩歌分行開始練習,經過從幼稚到成熟的訓練過程,進而技藝逐漸成熟??ㄉ叩氖且粭l厚積薄發的文學道路,也許她成為詩人正是出于一種偶然。她的文學創作之路開始得很晚,有據可查的資料顯示,她最早的創作就是她的博士論文《愛欲苦甜》(Eros theBittersweet,1986),這一時期,卡森36歲左右,(雖然不排除作者早已進行了很久的練筆,只是沒有發表。)而她的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詩集則是6年后(42歲)在加拿大一家小型出版社出版的《短談》(ShortTalks,1992),這本詩集構思精巧,充滿巧思,詩集由若干篇幅極為短小的不分行的隨感組成,談論了從艾米麗·狄金森到希爾維亞·普拉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等文學人物和話題,行文充滿了詩意、巧思與智慧。雖然篇幅短小但是涉及的話題不僅僅是這些文學人物,亦有關于哲學等各個方面的思想閃光。
實際上,卡森這些短小的談論非常隨意,比如有一篇的標題就是《關于夜晚的年輕人》:
“年輕人在夜晚任由自己被尖叫牽引。它躺在城市中央,以它的熱和肉體的玫瑰池回望他。可怕的熔巖在他的靈魂上閃耀。他依靠著,凝望。 77
整個文字以一位年輕人為主要談論對象,但是談論的方式卻是詩意的。即使是不分行的短句,讀者也不難發現卡森語言之間巨大的修辭張力?!岸陶劇碧幪幷蔑@著“詩的企圖”,即一種掰開語言的果殼裸露出果實的沖動,處處彰顯著作者非同尋常的語言魅力,在她所營造神秘的話語之蚌中,讀者感受到了一種語言靈性,感知力和智慧的閃光。
在《關于荷爾德林世界夜晚的傷口》一則短談中,她寫道:
“俄狄浦斯王擁有一目已多余,荷爾德林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攀爬。林木線(forestline)以上就像手腕的內側一樣空白。巖石停頓。名聲停駐。名聲落在他身上,嘶嘶作響。”
《短談》中的詩歌所談論的話題往往出其不意,很多都是卡森關于文學的思考,閃爍著智慧的光芒,有著獨到的見解和體會,充滿了原創力的真知和智慧的靈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她語言的創造性所帶來的新意,與那些仿佛隨手拈來的譬喻與巧妙的玄思。
《短談》可以說是卡森寫作的原初基點,這些看似短小的語言片段,卻勾勒了一個極端成熟、節制而絲毫不矯揉造作的富有才華的創作者。在我看來,《短談》那種不分行的散文筆調,恰到好處地給了卡森一種“發明”新東西的美好形式,不同于傳統分行的抒情詩歌,這類語言片段更能松弛自如地展現作者的所思所想。同時,我們要注意到智識在其中起到了閃光劑的效果。當我們看慣了那種主體性極強的抒情詩,卡森的這些短句就仿佛是一種解藥,將我們從那種慣有的閱讀和審美積習中解救出來,獲得一種帶有新的感性的“新知”。
可以說,以這部小詩集為起點,一個新穎的寫作者安妮·卡森出現了。接下來的寫作中,卡森又連續貢獻了諸多新穎的寫作樣式,給沉悶的國際詩壇以清醒劑,也展現了她各種類型寫作都擅長的綜合實力?!断掳嗟哪腥恕罚∕enin the OffHours,2001)是一組側重家庭生活經驗的詩,這些詩歌顯示了卡森在以經驗主義為主的英美詩壇所受到的沾染。詩中書寫了父親去世、婚戀失敗等生活變故背景下的女詩人的精神遭遇。這些詩歌風格融匯經驗敘事與克制抒情,體現了卡森詩歌感性和經驗性的一面。從這一傳統中,你能夠看到如露易絲·格麗克這類的女性詩人經驗書寫的痕跡。詩集中有一首《父親的藍色舊開衫》的詩中,詩人利用白描的手法切入:
此刻它懸掛在我常坐的廚房椅背上,正如它曾經懸掛在他常坐的廚房椅背上。每當我走進廚房,便穿上它.
詩歌以對懸掛在椅背上的舊開衫的白描切入,之后又由這件開衫寫到了回家再次探望阿爾茨海默病的父親的情形:
我到達的時候,他正站在車道拐彎處。他身穿藍色開衫,紐扣一直扣到衣領他在座椅邊緣坐得筆直 影子如同纖長手指 掠過干草垛 持續讓他感到訝異 因為他正倒退著前行。
這首詩的結尾處詩人通過一個腦中幻想的超現實場景“火車倒退”前行,將父親的歲月嵌入一個電影鏡頭當中完成了詩意的收攏。全詩情感深摯動人,通過父親的一件舊開衫勾勒了父親身患阿爾茨海默病的經歷,回顧了父親生命中的動人瞬間?!断掳嗟哪腥恕肥且槐疽越涷炐詾橹鞯脑娂?,在這本詩集中,卡森的寫作不可謂不出色,但是,縱觀國際詩壇的現狀,我會發現這類寫作已經泛濫,無論是從謝默斯·希尼,到伊麗莎白·畢曉普,再到羅伯特·洛厄爾為首的自白派,包括一眾跟從這一經驗主義潮流的當代寫作者都是運用這種方式來寫作的,可以說,這種從人生經驗生發的寫作很難再寫出新意。如果卡森再沿著這一路子寫下去,可能會寫出許多好詩,但無非是這種寫作樣式的重復,即使有所開拓,也無非是深化或者發展這一寫法。實際上,這種寫作模式可以擴展的可能性已經不多,如果沿著這一方式繼續寫下去當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這種寫作方式不會給別人方法論上的啟發,更不會帶來多少新意。大概率會被埋沒于眾多同類形式的寫作者中,成為優秀而普通的一個??ㄉ斎粵]有在這條路子上繼續走下去,而是著力運用自己的知識研究儲備、智力以及綜合技術手法繼續“領土擴張”。
如果說《下班的男人》(MenintheOffHours,2001)可以看作是卡森對一種有趣的、可以容納眾多生活經驗的寫作方式的涉獵,而《紅的自傳:一部詩體小說》(Autobiography of Red: A Novel inVerse,1998)與《丈夫之美》(The BeautyoftheHusband,2001)則是更加富有野心的作品。
詩體小說,卡森的文學實踐
《紅的自傳》是一部詩體小說。它以一種超現實的方式,虛構了一個生活在當代世界,但是卻擁有古希臘神話中的名字和某些身體特征(長有紅翅)的少年形象。革律翁一開始登場,是一個疏離的現代男孩,同時又虛構了一個他的同性戀伴侶也是與神話同名的赫拉克勒斯。《紅的自傳》英文版的副標題是:一部羅曼史(aromance)。整本書的結構稍顯復雜,除了正文《紅的自傳》(分為47個章節)之外,前后還設置了《斯特西克洛斯的斷章和有關于他的三個附錄》,這樣的設置增加了這本書的復雜、多層的維度。書的結尾還設置了斯特西克洛斯的一個小訪談。其實拋開這些部分不談,中間的詩體小說部分實際上非常好讀,采取了類似成長小說的模式,47個篇章勾勒了革律翁從出生到上學,到結識對他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性戀人赫拉克勒斯;到他與赫拉克勒斯和安卡什一起到秘魯旅行,在這之后又拼貼了8張照片。這本書的有趣之處在于卡森探索了一種通過詩體來書寫故事進而與史詩相對照的現代書寫方式,可以看作一種“重寫神話”的文本。有論者指出,革律翁是作為創作者卡森的內化形象,而全詩則展現了一種詩人在當代生活中的“異類”(翅膀、同性戀)身份探索。這種說法自然不乏道理,但在我看來,卡森在這部小說中意圖實現一種詩性的虛構,至于借助《荷馬史詩》中的巨人革律翁的形象,是想要完成一種奇異的拼貼,利用神話的基底和框架,建構一種文本張力和意義空間,從而實現一種詩性空間的跨度。比如革律翁意識內部的經驗世界,即書中所說的“內在的事情”,“他冷靜地省略掉了一切外在的事”。對內部精神流動的感知使得革律翁區別于其他人,如果說翅膀是他外在區別于他者的有形象征的話,那么革律翁真正區別于他者,并與所在的社會環境相疏離的原因則是他內部的精神流動。
學者徐小凡指出:《紅的自傳》“似乎假托某位當代的斯特西克洛斯寫成”,前面作為多層次文本參照的斯特西克洛斯的部分并不是多余的設置,卡森想要借此來探討一種神話中保留的“真”在當代的“剩余”,他指出斯特西克洛斯“作為唯一將赫拉克勒斯神話中的配角革律翁當作主角并用詩體書寫過他的古希臘抒情詩人”是隱退的卡森本人的參照,通過這一參照,甚至通過對海倫真實故事的質詢,來顛覆那種被一再書寫的神話當中指向真實虛構的地方?!罢妗睘樯裨捥峁┝艘粋€“基座”,而神話的虛構則是其中的類似于“肉”的那種東西,正是神話讓歷史有血有肉,令人喜愛并歷代傳承。同時,作為“搖落”碎片的革律翁,到當代擁有了一種神性光暈,這種神性光暈與當代敘事之間又存在著巨大的張力,這種張力正是卡森所精心營造的詩意靈暈的新來源。
同樣出色的寫作還體現在另一本書《丈夫之美》中。《丈夫之美》的副標題是:一個虛構散文的29式探戈。這部書其實是由一系列同一主題下的組詩構成的,由29篇散文詩組成,講述了一段帶有自傳性質的失敗的婚姻,情節包括初夜、離婚、不忠等細節,不過這些細節是打散在29篇散文之中的,并通過濟慈的《奧托大帝》與《妒忌:一個童話》等作為引言作為對照文本。
我將這本書看作是卡森一種心理療愈寫作的變體。“失敗的婚姻”此類題材在許多女詩人那里都有寫過,如莎朗·歐茨的《雄鹿之躍》,露易絲·格麗克的一些詩也都同屬此類題材,法國女作家、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安妮·埃爾諾就曾經寫過一部小說《占據》,以第一人稱描寫了丈夫出軌之后,一個魂不守舍的女人的自我療愈與自我救贖。但是如果按照自白的方式來書寫這類題材很可能落入窠臼當中,所以,卡森必須要找到一個新的形式來講述這一舊有主題。這一類手法與《紅的自傳》異曲同工,即卡森所要做的是賦予舊有題材新的形式和復雜度。
卡森曾經寫過一篇評價美國抽象表現主義藝術家塞·托姆布雷的文章,歸納了托姆布雷的創作方式,指出“古老的事物就是新的事物”。托氏的一系列作品如《卡圖魯斯》《酒神》等都是借著古代的主題,運用一種新的表現主義的手法來重新詮釋的,這一新的方式使得他的作品似乎從舊的模子里面脫胎換骨成為一種極新極高級的東西。在這一方面,我雖不能妄言卡森取法于托氏的創作思維,但最起碼我從這兩位創作者的藝術方式當中找到了某種同構性的方法。卡森和托姆布雷對古典的態度是同構的。正如上面所說,“婚戀失敗”這一古老的愛欲喪失的主題已經是一個被“反復摩挲”過的主題,如何在這一主題中寫出新意就成為一個富有挑戰性的問題。卡森當然是那種強力作家,即她能夠依靠自己豐富的古典學背景和不同凡響的智識,建構一套令讀者耳目一新的全新表達?!墩煞蛑馈放c《紅的自傳》中的多重文本結構,正是卡森式“建筑的樣本”。
卡森的另外一部作品《小鎮生活》是以一系列被命名為各種小鎮的組詩組成,采用了極簡主義的寫作風格,收錄了一些集中于這一主題的事物。在手法上融合了超現實主義,使用了很多“遠距離譬喻”拉大意象之間的距離,使得句子打破邏輯鏈條,形成極富張力的跳躍性。值得注意的是,卡森的想象能力除了體現在虛構能力之外,還體現在她的技法上。比如,在她所有的作品中,卡森都十分擅長隨機性比喻,這是一種在比喻的本體和喻體上呈現隨機性聯系特征的比喻方式,能極大地增加語言的表現力。我認為,對于這類比喻的運用,恰能體現出詩人作為“想象力之國的王”的風采。這種例子隨處可見,我們列舉一二。譬如,“春天在那里開啟就像一枚刀片。”“春天”和“刀片”兩個意象,無論從哪方面都不存在近親,將“春天”比喻成“刀片”雖然在“形聲色味”上都無法獲取直接的聯系,但卻形成了一種奇異的效果,這種效果類似于美術作品當中的拼貼和混搭,也就是作者依靠主觀想象力將本體與喻體之間進行主觀合理的拼接,從而實現一種特殊的富有張力的藝術效果。這種表現方式看似隨機,實際上其背后卻有著對藝術觀念深刻的理解作為支撐。另外,卡森的寫作富有“幻想文學”的特征,這一來源可以追溯到但丁的《神曲》,如今,在抒情詩寫作的整個傳統中,這一傳統正呈現凋蔽之勢??v觀詩壇,詩歌越來越經驗化,語言也越來越日?;?,正如卡森在《紅的自傳》中借斯特西克洛斯的寫作所主張的:“這個人在制造形容詞?!薄笆裁词切稳菰~?名詞命名這個世界。動詞將命名激活。形容詞看似是單純的附加物,但是且慢。這小小的引入機制卻將世間萬物系于它自己獨特的位置。它們是存在的門鎖?!笨ㄉ瓘突盍恕靶稳菰~”在詩性寫作中的合法地位,同時也就是承認詩性語言的表現張力恰恰蘊藏于其中于是在她的諸多作品中,“形容詞的神秘使者”卡森寫道:“甘椒刺激他的味蕾仿佛一次突至的落日?!薄昂绽死账瓜褚粔K被揉碎的絲綢在湛藍的熱氣里?!薄岸浅鷳n我的情緒一—擔憂得像一枚尖齒。”“他們將這個詞彎曲成一條清晰的指令?!薄坝職庠谒w內流竄如宮廷之火。”所以,革律翁才習慣在日常生活里做一個“有紅翅膀的人”。正是革律翁們打開了“存在的門鎖”,釋放了存在,讓存在發光,讓存在活躍,這不但是革律翁神性的來源,同時也是卡森的詩意王國的基石。
縱觀安妮·卡森的整個詩歌創作,可以說,她寫出了一種兼具可讀性與深度的十分有魅力的文本,這些文本并沒有因為它們脫胎于古老的神話或者傳說而顯得古舊,也沒有因為作者的學者背景而被寫得僵化呆板,它們反而成為一種融合文本愉悅、趣味與深度的藝術品。這也許正是卡森所追求的?!霸谖业膶嵺`中…只描寫天氣、雪花或者是剎那的光芒,它就會是一件出色的藝術品。”卡森的寫作指向藝術,所以,我們看到的是她不僅僅是為了寫一首詩而寫一首詩,而是從整體的藝術思維來建構自己的詩歌??ㄉ膶W術背景和知識背景讓她的詩歌具有思辨性、智識與深度。這就是很多詩人不具備的,她的詩歌從古典當中深度浸染,然后提升到一個當代的眼光;同時在寫法上兼具后現代寫作的思維,又不拘泥于抒情或者敘事的手法選擇,體現出文本雜糅和綜合的特征;卡森的寫作并不像那種純粹指向批評界的“難度”文本,那類寫作僅僅尋求寫作上的難度挑戰,而不去追求文本的愉悅和可讀性,卡森的文本具備很強的藝術性,這一藝術性來源于她的天賦異稟的文學直覺,同時也來源于她對藝術本身的良好判斷,形成了一種十分清晰通透與時代共振的高級修辭學。因此,卡森的詩歌既有趣又好讀,極富感染力與深度。她的選材始終與人類的感覺發展相伴,她的強度寫作讓我們這些刁鉆的詩歌讀者可以安然地告別艾略特時代,從而走向帶有新穎形式和寫法的“卡森紀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