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都是老安迪·卡特萊特對那一天的記憶。那時帕斯卡爾·索爾斯和羅溫貝里兄弟——阿瑟和馬丁還都健在,年輕一輩也都正值當打之年。那時候,他們是鄰里鄉親、親朋好友,從來都是同甘共苦、患難與共。有時,庫爾特、布蘭奇和佩恩家族的人也會來搭把手。無論是在倉庫、田地還是樹林中干重活,他們總是協力完成,這不僅減輕了工作的負擔,也讓他們可以邊干邊聊,再重的工作也變得不那么辛苦了。
他們彼此成全,不是像婚姻那樣山盟海誓,而是僅僅彼此熟識,能在患難之時,向彼此伸出援手。從他們每個人身上,安迪學到了許多他本不會知道的有用知識。1974年秋天,他因一臺玉米收割機失去了右手。正是這些人讓他翻天覆地的生活變得完整,他們沒有因他的失去而對他有任何偏見,并且在他需要幫助時,無須開口便能做到兩肋插刀。
當他們在一起干活的時候,工作就不再是單純而枯燥的了,而成為一種享受。他們覺得,不管再辛苦、再炎熱抑或是再不適,有了彼此的陪伴,也都是一種愉悅。
不久前,安迪在鎮上遇到了帕斯卡爾的兒子湯米,問了一個他一直掛念的問題:
“湯米,你還記得我最后一次幫你們割煙草是哪一年嗎?”
“我不知道,”湯米說,“我一下子也想不起來。但你知道吧,我還是很懷念那些舊時光的啊。”
安迪也甚是懷念。他不禁尋思著,這么有人情味的一段關系居然在很久之前確確實實地存在過。而如今,威廉港鎮和附近的村子里卻大多住著新來的人和陌生人,甚至遍布著拖車屋和預建好的組合屋;在鎮上,剩下的少數老人之間最常問的問題是“那是誰來著?”,而最常聽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現在,在曾經的威廉港鎮社區里,鄰居彼此甚至都不認識,更別提同甘共苦了。
那是一個盛夏的早晨,天氣已經很熱了,他們正在卸下一車干草,搬進帕斯卡爾建在牧場上的一個小鐵皮棚里,以便冬天給牛喂草。馬丁·羅溫貝里和安迪的兒子馬爾西(當時大概十七歲)正在從車上卸草捆,而阿瑟、湯米和安迪則在棚子的一端堆草捆,車就停在那兒。帕斯卡爾則獨自一人在另一端堆著草捆,黯然神傷。
沒人知道帕斯卡爾為什么情緒不好,但顯然他就是心情不佳。他的情緒讓他既不想礙著別人,也不想被別人礙著。而他的情緒開始影響到大家,開始卸草后,大家一句話都沒說。
他們的沉默變得有些尷尬。或許為了讓氣氛不那么尷尬,最終馬丁起了個話頭,說道:“啊哈,我猜你們都聽說了吧,埃爾維爾那邊有個聰明人能用大腳趾撓自己的屁股。”
隨后沉默卷土重來,持續了幾分鐘,直到馬爾西破了冰,扮起一副大男孩對長輩說話的耐心樣子,裝腔作勢地說:“好吧,我認輸了。那個埃爾維爾的聰明人到底是怎么用大腳趾撓自己的屁股的?”
“啊哈,”馬丁說,“他把拇指卡進了一種磨床里,拇指被碾得不成樣子,不得不切掉。然后他們切掉了他的大腳趾,用它給他做了一個新的拇指。”
馬丁的解釋似乎結束了這個故事。沒人能想出另一個問題,也沒人覺得馬丁的故事讓他們想起了什么別的故事。大家又恢復了沉默,繼續卸車,在棚子里堆草捆,形成了這種時刻自然而然產生的不約而同的節奏。
帕斯卡爾終于忍不住在遠處冷冷地說了一句:“他應該慶幸他們沒切掉他的老二,拿它給他做個拇指。”
沒人想去打擾帕斯卡爾的壞心情。在這個醫學突飛猛進的時代,他說出了大家普遍的愿景,但事情遠不止于此。他顯然是對某些事物或人進行了諷刺,但沒人能確定他的矛頭指向哪里。所以在這車草卸完之前,沒人再開口。然而每當他們中有兩人對視時,總會浮現出一絲笑意、一個眼神,或是一聲輕笑,大家已經在心里仔細回想那天早晨的細節,準備好如何將這段故事講述出去。
終于,到了八月底的一個下午,天氣炎熱,太陽高照。到了煙草收獲的時候,而索爾斯家的地里只剩下四個人在忙活了:帕斯卡爾的妻子蘇迪,羅溫貝里兄弟的小妹;湯米·索爾斯的妻子達芙妮,人稱達芙;還有湯米以及安迪。那時候,羅溫貝里兄弟已經去世,帕斯卡爾年事已高,能做的只是偶爾幫一點小忙。
他們正在把剛從地里收來的煙草入庫。兩位女士轉身從車上把煙草稈遞給安迪,每根一米二的桿子上穿著五株煙草。安迪走在車廂和木桶之間的一塊長板上,把煙草稈遞給站在架子上的湯米。湯米把煙草掛在架子上,小心翼翼地把兩腳和肩膀高的架子間的煙草稈分隔開,好讓煙草陰干。帕斯卡爾坐在一個倒扣著的水桶上,靠在車道的一根柱子旁。從那里,他可以一邊觀察棚內的工作,一邊通過大敞的門觀察偶爾經過的車輛。幾乎什么都逃不過他的眼睛。那年他八十歲,安迪六十歲,他們經常開玩笑,說他們加起來有一百四十歲了。湯米和達芙的兩歲小孫女伯迪,此刻十分乖巧,正在谷倉地板上的塵土中玩耍,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放聲歡歌。
這四個身體依舊強健的成年人正在做的活兒,是他們和已故的親友做了好多年的工作,可以追溯到用上拖拉機之前很久。今年,這捆煙草就是拖拉機拖來的,他們正在收著的也正是索爾斯地里的最后一季煙草。盡管他們現在尚未意識到,但帕斯卡爾的生命將與煙草計劃一樣來到尾聲,這個計劃曾經維持了帕斯卡爾和蘇迪、湯米和達芙等農家夫妻六十年的小康生活。但此刻,他們如同被一種熟悉的節奏引領著,如同一個個舞者隨著不斷重復的節奏在煙草地里舞著、跳著、割著,緘默不語。
等這車卸完,他們下午的活兒也快要干完了。他們會輪流喝點水,聚在一起,而湯米則會切開一個西瓜,自蘇迪的祖父那時候開始,每到煙草收獲的時候,就會有人這么做。那瓜皮鮮綠、翠衣白皙、瓜肉紅嫩——他們會把西瓜切片沿著車廂邊緣放好,皮朝下,撒點鹽之后就可以開動了。然后他們會吃上半小時,談天說地,恢復體力,帶著一絲愉悅迎接一天的結束。
不過,才卸了一半,小女孩就不玩耍了,她跑向車廂,向她的祖母招手,顯得很急切。她有悄悄話要說。達芙接住她伸出的手,把她抱上車廂,彎下腰傾聽。小伯迪踮起腳說起悄悄話。
“啊,我的乖孩子。”達芙說,“就在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就行了。沒事的。”
小伯迪被放下后,跑到門口不遠的地方。
“安迪,”達芙說,“快看。”
然后大家都看過去,只見小伯迪拉下短褲,站著,一道優雅而閃亮的小溪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這是她自己想出來的花樣,她為之感到自豪。
兩位女士對小伯迪喊著,大聲地鼓勵她,小伯迪顯然對這些鼓勵感到開心。
坐在水桶上的帕斯卡爾脫下帽子,若有所思地揉了揉光頭,又把帽子戴回去。
“啊哈,”他說,“我以前也有個老相好能這么干。”
帕斯卡爾·索爾斯這個人既不簡單,也不容易被人看透。他和生活在那個地方、那個年代的大多數農民一樣,從童年起就做了很多繁重的體力活。而那些從未做過這種活兒的專家則稱之為“令人麻木的體力勞動”。但帕斯卡爾的頭腦——就像許多跟他一個時代類似的農民一樣——靈光且富有智慧。他對自己的工作了如指掌,他還能摸清任何一個人,無論是泛泛之交,還是手足兄弟。他會講許多好故事,還能講得栩栩如生。
就像羅溫貝里家的人一樣,他講著自己出生時就會講的語言,那也是他父母生來就會講的話。他說的每一句話,他的講話方式,都不是從那些大眾讀物或是廣播頻道里面學的。他的朋友安迪·卡特萊特曾問過:當一個人講的語言不屬于大眾,而是本就用來分享卻不算大眾的語言時,這意味著什么?某種程度上,這意味著帕斯卡爾真正過著屬于他自己的生活,不是某些人想要他去過的生活,也不是通過廣告和銷售灌輸給他的生活。
在陌生人面前,或在他覺得不自在的人面前,他寡言少語。他是個嚴于律己的人,不希望別人輕視他。如果是和熟人相處,他往往是心直口快,并且語出驚人,因為他天生能言善辯,想要借此來逞自己的口舌之快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是通過這種方式來回避那些想到卻不愿說出口的嚴肅話題。
在認識帕斯卡爾近七十年后,特別是自從和其他人一同在威廉港鎮山坡上的墳地送別了帕斯卡爾——他終于不說話了——安迪懷著特別的溫柔與關愛,才漸漸有了這種認識。
無論如何,安迪反復回想、琢磨并分析出來的事實是:帕斯卡爾并不是一個愿意輕易表露自己的人。如果你想真正了解帕斯卡爾,除了他那些不可忽視的言語或刻意回避的內容,你需要仔細觀察他和蘇迪在四十年代買下的小農場。那塊曾是沼澤般的河谷地,經過他們的精心打理和耕種,逐漸變成一塊良田,改善了他們的生活。要了解他的公正和感恩之心,你得聽他用最直率的言辭稱贊蘇迪帶給他的一切,他反倒從來不夸贊自己。要感知他內心的溫暖,你就得看看他是怎么照顧流浪小貓,又是怎樣留意小狗的個性的。他的愛意會通過讓人意料不到的助人方式表現出來,而他從不以此自詡,也不索求任何感謝。
有一天,安迪從威廉港鎮的銀行走出來,正要穿過馬路去他的皮卡那兒,結果被帕斯卡爾攔住了,帕斯卡爾手里拿著一個“手動卷揚機”——這東西是用來牽引和起重的,非常新。
“你有手動卷揚機嗎?”帕斯卡爾問。
“沒有,”安迪答道,“我沒這東西。”
“好吧,現在你有了。”帕斯卡爾說著,把它扔到安迪的車斗里,轉身走開了,而安迪還在向他道謝。
有那么兩次,在非常關鍵的時刻,帕斯卡爾直直地看著安迪,稱他為“我的朋友”,安迪一想到這件事就哽咽。
帕斯卡爾從能夠獨當一面的年輕力壯,慢慢走向了迫不得已的垂暮老去,這一過程是漫長的。他帶著對一切虛偽的鄙夷忍受了這個事實。因此,他也表現出一種鎮定,甚至帶點輕飄飄的幽默。每當有人試圖忽視或客氣地對待他的虛弱,他都會直截了當地打斷那個人:“我早就啥也不是了。”
他清楚地預見到自己將會在哈格雷夫的養老院里度過余生。因為到他無法自理時,家里也就無人能照顧他了。真到了那時候,在他自己的強烈意愿下,他被送進了養老院。
在養老院的日子里,除去他所謂的“逐漸凋零”,他還是保持著自己的本色。他堅持沉默是金,但如果需要打破過于嚴肅的氛圍,他也會不吝直言真相。嚴肅的場合里,他也毫不含糊。
有一天,安迪帶著他的一位孫女去看望帕斯卡爾。那時,帕斯卡爾已臥床不起。他們走進房間時,看到他躺得筆直,閉著眼。
“帕斯卡爾?”安迪叫他,帕斯卡爾睜開眼。
“哦,我想是的。”帕斯卡爾說,“進來吧。”
“帕斯卡爾,”安迪說,“你還記得這位年輕姑娘嗎?這是弗洛拉,貝蒂的小女兒。”
帕斯卡爾似乎聚集了所有的力氣,抬起頭來看著弗洛拉。她是個漂亮的女孩。他帶著不加掩飾的愉悅看了她片刻,然后頭靠回枕頭上。
“啊哈,”他安詳地笑道,“她在等我啊——等我重返年少。”
[余軍、查博文: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當代美國重農文學研究”(21BWW007)和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溫德爾·貝瑞農耕文學創作的共同體想象研究”(21WWB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