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祺妍
山東濰坊人,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本科生。曾獲葉圣陶杯新作文大賽全國特等獎。散文見于《東方文學》《中國青年作家報》《風流一代》等。
瘴氣彌漫的黔中腹地,狹小陰冷的石槨令人難以久坐。朦朧天色隱隱降下月光,也引下一道無聲的雷霆,驟然劈向閉目靜思的王守仁。萬籟俱寂中回響著他的詰問,“圣人處此,更有何道”?他未曾睜開眼,但心境的波濤起伏不會出錯,他在極度的孤獨與困境中踽踽獨行,終于觸摸到世界的另一層:本心。這場玄妙傳奇的體悟,被后世稱為龍場悟道。
王守仁號陽明,他年少有為且學富五車,卻在坎坷仕途中不幸被貶。促使王守仁內求諸己、探求心學的,是明代正德年間的危機四伏。劉瑾為首的“八虎”宦官集團掌控朝政,賣官鬻爵、偽造圣旨,徹底顛覆了儒家“君君臣臣”的倫理秩序,導致士大夫群體陷入“忠君”與“自保”的兩難困境。與此同時,支撐當時社會的“程朱理學”也逐漸被教條化曲解,先是思想僵化,隨后便是道德滑坡。王守仁也曾是程朱學派的追隨者,可他格竹七日七夜,未有分毫收獲,病倒之時,他方發覺格物不能致知。也正是他親身實踐出的失敗,第一次讓他靜下來去聽風的聲音:只有摒棄外物,本心才能聽到風聲,而任何摻雜了旁人言語的聲音,都不是風的原貌。他從此,走上了與程朱理學不同向的道路,向內探視個人本真的姿態與心境,他開始習慣忘記原有的格律,尊崇道德的主體性,試圖在知行中重塑社會。
于是王守仁發前人之所未發,以心性修養和知行合一為鏡,透過這一層重新細細端詳這世間原有的聯系和因果,得出不一樣的常理。《象祠記》就是一次顛覆固有認知的人性重構。文章一開始便以輕松又明快的文風,聚焦了一位早已定論的人——象。此人作為反派角色實在是色彩鮮明,因為象是依附于舜而出現在歷史傳說中的,舜是毫無爭議的圣人,而象則多次加害于他。象不仁不善,理應無人祭祀,唐人拆毀象祠就是極有力的佐證。而王守仁謫居貴州修文龍場時,卻發現此地靈博山仍有苗人恭敬祭祀象并重修象祠。作為一個堅定的主觀唯心者,王守仁不會認為這是一個當地的錯誤,更是只用了寥寥幾筆講述由于象得益于人們對舜的“愛屋及烏”才得香火至今的理由。他把事物的本質抽絲剝繭,再以知行合一的底層邏輯層層分析,得出了一個前人從未分析,也絕不會嘗試的結果。
象亦仁。王守仁選擇堅信人心本真的道德,堅信通過心性修養能夠喚起人的本心之知。所以他大膽地發問:“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于舜也?”舜的圣明賢德是固然,那么象就也固然毒惡不仁嗎?即使他曾經加害于舜,那也只是印證了他過去的罪惡,而象同舜這樣的圣人相處之間,受至德所化,良知即現,便慢慢找尋回本性的良知,成為一個值得百姓稱頌祭祀之人。王守仁在《象祠記》中嚴格執行了“心即理”的實踐路徑——通過觀察現實世界反觀內心本善,進而以“知行合一”的方式推動道德實踐。所以他大膽指出象祠里的象實則是“承象之終”,是窺見內心良知而改過的象。文章最后,象的真正意義才得以展現:天下無不可化之人,細推其理,必定是因為天下人都有良善道德之心,猶如玉石表面覆泥,才可保證、可堅信流水沖刷后必有無瑕本質。
《象祠記》遙接孟子,是“人皆可為堯舜”的動態論證。從孟子的“人皆有不忍人之心”開始,擴充四端的性善論就成為孟子的主要思想。而王守仁對于象的剖析,便巧妙流露出這種人本有德的“教化可能性”。作為實踐的主體,象的本性早已被他定為擁有“與圣人同”的良知,只是暫時被蒙蔽,一經教化即可尋其原貌。而不是本就不仁不義的象,由外界圣人影響而棄惡從善,轉變了自身本來的習性。二者分別,正是王守仁那夜悟道的成果:知行合一。或知或行,皆是人的附屬,所以我們要找尋的是內心的本“知”,是不可因外界而更改的。倘若我們的“知”是有瑕疵的頑石,加以外界修補才可觀可賞,就破壞了人的道德觀念,失去了回觀本心的過程,就仍是隨波逐流的大眾。所以“惡”就絕不是象的本性,而是他被俗世遮蔽的良知已然扭曲,外顯為“不仁”。
王守仁執于“惡”中見“善”,不斷挖掘“惡”中的光明面,堅持人性通過道德教化便可回歸本質、提純升華。這條精神脈絡從傳統心學到現代人文,也部分建構了沈從文的“人性烏托邦”。他在《邊城》中創造了一個至純至簡的茶峒小鎮,以詩意敘事消解現實矛盾,清水江白塔吊腳樓,撐一只小船,劃開波光粼粼的江面,倒映出月夜下的情歌不絕。他在《蕭蕭》里寫了一個天真淳樸的鄉下世界,造了一座“希臘小廟”,用“以美消解惡”的視角,雖有童養媳的“惡俗”也在人性美中不斷平衡。沈從文也相信人是本善的,他的每一個小世界的建構,都籠罩著一層恬淡的、靜謐的薄紗,在田園牧歌般的詩意里,每個人都真摯地擁抱彼此,呈現自然人性的自發力量。而在王守仁“致良知”的主動道德實踐中,人性之善不會如明珠蒙塵,追溯內心的圣人之道,必然能夠發掘本有的道德。
回觀《象祠記》文風,開篇以通俗明快數語寫明苗民重修象祠這一瑣事,平淡文字間又有獨特的生動巧思,仿佛只是尋常人家茶余飯后,尋一處吹著好風的巷口,悠然閑聊。而借由對象的解析,王守仁又在其中隱匿了深厚哲思,融匯了他冥思苦想才恍然開悟的心學萌芽,此般以小見大的“淡筆”,恰如汪曾祺《受戒》開篇中“明海出家已經四年了。他是十三歲來的”的平鋪直敘,卻又在小兒女的朦朦朧朧里寫盡“深意”,講出人性的善美與個性的解放。象的改過遷善證明了“天下無不可化之人”,而舜的感化之功則是“知行合一”的典范,他們的自然人性得以淋漓盡致地體現,他們的內心觀照是王守仁所尋求的破解之法,而這種本心的柔光淡淡落到汪曾祺的筆尖,于是他心頭一顫,緩緩流淌出“人間送小溫”的期許,靜靜地站在對岸,看著明海的心事如春。
此后,王守仁便不斷完善發展他的心學理論,為生民開辟新路。他拆解了程朱理學的鏡臺,把書卷拋進滔滔江水之中,從此白鹿洞書院多了聲聲講學,從此知行于蒼茫大地,高吟“此心光明,亦復何言”。他以“心即理”顛覆了外向求索的桎梏,于“致良知”中完成對人性本善的終極禮贊,也許他永遠在那個子夜,此后跋山涉水,不過是一步步走向內心未崩的圣城。這場內觀的過程,帶給他的世界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前人未有的思維角度,也開啟了無數人的新窗欞。
他執淡筆而落深意,早已超脫外界的桎梏,唯求索道德本心。他以“陽明心學”聞世,將此心之求講述給每一個看不清前路的人聽,這顆心,既是個體的微芒,亦是宇宙的倒影。
(責任編輯:孫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