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信用批判理論及其現實啟示

中圖分類號：F091.91;F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2101（2025）05-0016-09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企業無信，則難求發展；社會無信，則人人自危；政府無信，則權威不立。”[1]早在2003年習近平擔任浙江省委書記時就如此強調信用的重要性。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全面建成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2]4，必須\"完善市場經濟基礎制度”[2]9，“健全社會信用體系和監管制度”[2]10。誠信是市場經濟的道德基礎，信用制度是市場經濟的基礎制度。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其制度允許的范圍內把信用發展推向極致，資本主義信用對社會主義信用體系建設和完善具有積極借鑒作用，但也有值得警惕和預防的負面效果。

中國信用制度的研究與建設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化而展開和深入。新中國很早就有信用合作社，國家銀行開展了大量信貸活動，但計劃經濟年代在物資的統購統銷政策下信用問題并不突出。因此，改革開放前學術界對馬克思信用思想關注極少，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逐漸出現馬克思信用思想研究的相關文獻。1992年鄧小平南方談話后，中央作出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決定，馬克思信用思想研究隨之明顯增多。2001年中國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是個重要節點，它要求與國際市場經濟接軌，對中國信用體系建設提出了現實要求。此后，國家信用體系建設的速度加快，關于馬克思信用思想研究論文開始大量涌現，研究的內容不斷深入。

馬克思“信用批判”即資本主義信用批判。“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3]29，這是唯物史觀中的一個重要思想方法，因為“已經發育的身體比身體的細胞容易研究些”[4]8。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對這個方法做了經典說明：“人體解剖對于猴體解剖是一把鑰匙。反過來說，低等動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動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動物本身已被認識之后才能理解。因此，資產階級經濟為古代經濟等等提供了鑰匙。人們認識了地租，就能理解代役租、什一稅等等。”[3]29-30歷史上，高利貸的產生早于資本主義信貸，封建地租早于資本主義地租，商業資本早于資本主義的產業資本，但馬克思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產業資本、資本主義地租和資本主義信貸這些“復雜”“高等”事物的本質研究，才揭示了古代商業資本、封建地租和高利貸這些“簡單”“低等”

事物的實質和規律。

宋希仁認為，信用是人們之間客觀的交往關系，信用用于經濟領域就是經濟交易關系，體現“本質的、發達的生產關系”，“這種關系只是在外部經濟利益和契約法的強制下形成的，還不等于簽約雙方內心的誠實、守信”［5]李雙套提出馬克思資本主義制度批判的兩種范式——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為我們理解馬克思信用批判理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觀察視角。陳明把《資本論》看作是“一種資本邏輯下的信用批判邏輯”，認為信用在資本主義下已經被“資本化”了。7程民選則從資本的另一個視角—“社會資本”意義上研究了信用，探索了信用研究的不同思路。8]294-328 借鑒已有研究成果，本文試圖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理論批判、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的新視角，提出對馬克思資本主義信用批判理論的新認識，以就教于理論界同仁。

一、理論批判

（一）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持續關注和批判

與勞動價值論、剩余價值論等基礎性理論相比，馬克思經濟學中的信用理論被認為是一個相對“專”的理論。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中信用理論并沒有受到足夠重視，不少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不設置“資本主義信用”的專門章節，如頗具影響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概論》就是如此。

然而，研究表明，馬克思畢生始終重視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關注、研究和批判，信用理論在馬克思經濟學中占有重要位置。按一般直觀感覺，似乎馬克思的信用理論只存在于《資本論》第三卷“生息資本”篇中。事實上，在中央編譯局三卷本《資本論》共145條關于“信用（信貸）”的條目索引中，條目數最多的不是第三卷而是第二卷，第二卷的“信用（信貸）”條目索引多達65條，遠超第一卷的20條，也超過第三卷的60條。條目索引的狀況反映出馬克思對信用問題重視的一貫性。在全十卷本《馬克思恩格斯文集》中，除第四卷外，其他各卷都有“信用（信貸）”的條目，有的多達幾十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摘選》中馬克思談到他的政治經濟學總體研究計劃的分篇，設想的全部5篇列目中有兩篇涉及信用（私人信用、公共信用）[3]33，并在《資本論》中從唯物史觀高度對資本主義信用作出歷史性批判。正面立論和反面批判的“雙重論述”①是馬克思經濟學的一個特色，信用研究也是如此。由此，不難看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批判的高度重視。

（二）資本主義信用的內涵和本質

信用即由履約、踐諾產生的信任。“信用既反映的是信用主體之間的信用關系，又由于受特定的生產方式制約而反映特定歷史階段的社會生產關系”[10]131，而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企圖將信用抽象為一般合理期待或信賴關系，抹殺資本主義信用的特殊性，為資本主義辯護”[10]131。關于資本主義信用的本質，馬克思有很多不同論述，究竟應該如何認識？本文認為，馬克思是資本主義信用的“多層次本質論”者。他區分了“信用一般”和資本主義信用的特殊性，形成了馬克思獨特的資本主義信用本質理論。

第一，廣義信用。如果從語言文字學角度來定義，可得出眾所周知的結論，信用是因能履約而取得的信任。1]這里對廣義信用的界定沒有任何領域規定性和歷史規定性，經濟、政治、文化等所有領域的契約履行均可涵蓋，公有制、私有制等不同社會制度下的任何承諾兌現都是如此。在“最一般”意義上，信用是由可履約程度所決定的對人的信任程度，其本質就是信任中所體現的人與人之間的一般社會交往關系。“信用是就交往關系而言的”[5]，根據馬克思的社會交往理論，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作為交往關系的信用也是如此。但如此廣義的信用關系并不限于經濟范疇，因此，并不構成馬克思經濟學中信用研究的對象。

第二，“信用一般”。“廣義信用”在一般商品經濟中的具體化，就是“信用一般”。是由經濟契約履行程度所獲得的對當事人的經濟信任，是把人與人之間的一般的社會交往關系具體化為商品貨幣關系。一般商品經濟中的信用相對于廣義信用是特殊，相對于商品經濟不同階段上的具體信用是“一般”，因此稱為“信用一般”。它們都要求當事人在經濟交往中恪守契約、踐行諾言，取得對方信任，避免機會主義，減少經濟活動中行為的不確定性。馬克思在引證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圖克對信用的看法時說“關于信用一般，圖克說過如下的話：‘信用，在它的最簡單的表現上，是一種適當的或不適當的信任’。”[12]452這種信任是經濟上的信任，本質上反映的是一般商品經濟社會中人與人交往中的商品貨幣關系，即信用所在社會制度中的那種社會生產關系。不同社會制度下的信用反映不同的生產關系。或許有人認為，圖克說的是“資本”的貸放和償還，應該是資本主義信用而不像是通常商品經濟中的“信用一般”。但不要忘記，資產階級經濟學家是不講“歷史性”的，比如在斯密看來連原始人的棍棒都被稱作“資本”。而在馬克思看來，真正的信用是與商品經濟中的市場流通和貨幣支付職能相聯系的，其他借貸關系雖有“信貸”的名義，卻“缺乏信用”。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發達且典型的信用關系的深入研究，使我們進一步認清了前資本主義“信用”的本質。

第三，資本主義信用。“這個運動一以償還為條件的付出 一般地說就是貸和借的運動，即貨幣或商品的只是有條件讓渡的這種特有形式的運動。”[12]389資本主義信用這種價值的“獨特形式的運動”之所以獨特，根本原因在于它所反映的不僅僅是一般的社會交往關系，也不僅僅是市場經濟中的一般商品貨幣關系，而是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度的特定生產關系，進一步說是被“物的外殼掩蓋”著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更進一步說是“被人化了的物\"的外殼所掩蓋著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馬克思所說的“有條件價值運動”，具有深刻的社會內涵，并非是圖克的“信用一般”中那種簡單的“對或不對的信任”。

馬克思經濟學中資本主義信用的本質是分層次的。資本主義信用本質的第一層含義：反映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是資本主義信用的本質內核。正是這一點，把資本主義信用與“廣義信用”所反映的包含經濟領域之外的一般社會交往關系區別開來，也與“信用一般”所反映的一般商品貨幣經濟關系區別開來。信用本質上反映其所在社會的生產關系。馬克思說：“古代世界的階級斗爭主要是以債權人和債務人之間的斗爭的形式進行的在中世紀，這種斗爭以負債封建主的破產，他們的政治權力隨著它的經濟基礎一起喪失而告終。但是在這里，貨幣形式—債權人和債務人的關系具有貨幣關系的形式一—所反映的不過是更深刻的經濟生活條件的對抗。”[4]159資本主義信用作為特殊的有條件價值運動，不同于簡單商品流通的價值運動，后者只是等價交換而沒有價值增殖，前者則要通過借和貸這種獨特的價值運動實現價值增殖，帶來它的剝削物，即剩余價值。同時，它也不同于前資本主義時期的信用形式——高利貸。高利貸雖然也有著G一G的資本價值運動形式，但其背后卻無資本主義經濟規律支配下的社會再生產不斷產生和擴大的信用要求。

資本主義信用本質的第二層含義：被物的外殼掩蓋著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經濟學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歸根到底是階級和階級之間的關系；可是這些關系總是同物結合著，并且作為物出現。”[13]604資本主義信用剝削具有資本主義各種剝削形式共有的“被物的外殼掩蓋”著的一般特征，這一點也將高度發達市場經濟條件下的資本主義信用的剝削本質，與“洪水期”前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那種“非市場化”人身依附關系下赤裸裸的剝削形式區別開來。

資本主義信用本質的第三層含義：形式上貌似“人化”實際上被極端物化和“非人化”的“物的外殼掩蓋”下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資本主義信用剝削是與資本主義其他形式的“非信用剝削”相比更隱蔽、更具虛幻色彩的特殊剝削。作為社會關系的信用是對人的信任的扭曲，看似是對人的關系和本性的“復歸”，其實卻是一種更深程度的“異化”：擁有的物質財富多少成為度量人的信譽的標準，人本身已經被物質化了。認識資本主義信用的第三層次本質含義的獨特價值就在于，把信用剝削與資本主義其他過程的剝削區別開來。借用人對人的信任，通過履約、踐諾的形式來實現對剩余價值的占有，而且表現為脫離了生產過程的貨幣資本可以“以錢生錢”，在信任名義下，以物與物的關系掩蓋資本所有者與資本職能執行者共同瓜分剩余價值的關系。

（三）資本主義信用的歷史起源和未來命運

與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們都把分工、信用、貨幣等資產階級生產關系說成是固定的、不變的、永恒的范疇”[14]598，“以為分工、信用、工廠，一句話，一切經濟關系都僅僅是為了平等的利益才被發明的”[14]611唯心論解釋不同，馬克思認為信用作為一般商品經濟的伴生物是歷史地產生的，“隨著資本主義生產的發展，信用制度也同時發展起來”[15]356，“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最人為的和最發達的產物”[12]686，取得信用的典型形式。并且，最終它會伴隨私有制生產方式的消亡而退出歷史舞臺。

關于信用起源和發展，馬克思有過多種說法，如產生于高利貸、簡單商品流通和資本主義雇傭勞動制度等，但他的邏輯是一貫的：信用產生于簡單商品經濟，發展、發達于資本主義，消亡于生產資料私有屬性的消失。“信用制度是作為對高利貸的反作用而發展起來的。”[12]678高利貸與小生產、自耕農和小手工業生產相適應，不適合于發達的市場經濟的現代化大生產，“高利貸資本有資本的剝削方式，但沒有資本的生產方式”[12]676。作為“洪水期”前的信貸，高利貸是“信用缺乏的”[16]534。因此，真正的信用是對高利貸的“反作用”而不以高利貸為直接起源。理論邏輯上，信用產生于簡單商品經濟中的貨幣支付職能，支付是瞬間完成的“用時間去消滅空間”[3]169的流通。簡單商品流通中買和賣在時間和空間上的分離、脫節，導致貨幣支付職能產生，使貨幣作為流通手段不能完成“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交易，只能采用賒購和賒銷方式來完成交易。將貨幣的流通手段轉變為了支付手段，債權一債務關系由此產生，簡單的信用也就出現了。真正發達的信用是普遍化、社會化、資本化、制度化地滲透于社會再生產過程的所有領域、各個環節的信用，這種信用只有資本主義經濟中才能達到。因此，馬克思說“信用作為本質的、發達的生產關系，也只有在以資本或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流通中才會歷史地出現”[16]534。其他經濟形式中的信用并非沒有，但馬克思認為“完全次要”[3]46。例如那種基于親情和友誼而出借救急、只還本不付息的“借用”關系，是一種善行，也是一種廣義信用，但由于這種“借用\"意義上的信用在商品經濟中所占位置越來越低，故在信用研究中完全不予考慮。

私有制退出人類社會歷史舞臺之時，也就是信用的自然消亡之日。按照馬克思信用理論的邏輯，信用產生于與私有經濟相伴生的商品貨幣流通，成熟、發達于資本主義經濟，并成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最人為的和最發達的產物”[12]686。嚴格地講，在馬克思主義經典社會主義意義上，“社會主義信用”的說法是不嚴謹的，應該說社會主義“無信用”。這并非是說社會主義不講信用，而是說經典意義上的社會主義社會不存在“信用問題”。換句話說，成熟社會主義需要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的信任、信賴和“社會信用”，而不再需要資本主義的經濟信用一以償還為條件、以增殖為目的的特殊價值運動。因為，代表性的典型信用以雇傭勞動為基礎，“信用制度以社會生產資料（以資本和土地所有權的形式）在私人手里的壟斷為前提”[12]685，純粹公有制社會已經失去了經濟信用得以存在的經濟基礎。通常所謂的“社會主義信用”，應特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信用，或者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的信用，這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道德批判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在不同時期采取了不同的批判范式。早期思想中主要采取道德批判范式，后逐步轉為歷史批判范式，并將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在更高層次上統一起來[6，達到對資本主義批判的新高度。馬克思的資本主義信用批判是其資本主義制度批判的有機組成部分，同樣包含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兩個方面，且在唯物史觀基礎上實現了資本主義信用批判中道德批判與歷史批判的統一。

（一）馬克思早期資本主義信用道德批判的“應然”標準是人道主義

最一般的社會信用，從道德角度看是善的。信任、信用、一諾千金、言而有信，是人品道德。最一般的經濟信貸（用），救人于水火、解人于危難，扶貧濟困，幫渡難關，本也是善舉善行。但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信用本應有的信任、信賴之善，已被扭曲、異化。對此，馬克思進行了深刻批判。青年馬克思時期，哲學上科學的世界觀、方法論尚未出現，唯物史觀有待創立。當時最先進的哲學思想是資產階級古典哲學，包括黑格爾的辯證法和費爾巴哈的哲學等，無奈黑格爾辯證法是唯心的，而費爾巴哈的唯物論是機械的。“馬克思批判地改造了德國古典哲學的異化概念，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并以此為核心展開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17]編者引言2

馬克思思想方法的發展明顯分為兩個階段。

唯物史觀創立之前的思想方法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為代表，在古典哲學基礎上形成了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框架”，并達到方法論的一個高峰，也正是此階段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進行了最初的集中且深刻的道德批判。新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創立并非一蹴而就，而是經歷了一個由異化勞動理論框架逐步轉變、發展、升華，最后走向唯物史觀成型、成熟的過程。在1859年《lt;政治經濟學批判gt;序言》中，馬克思總結說：“我所得到的，并且一經得到就用于指導我的研究工作的總的結果。”[13]591這一總的結果就是唯物史觀，唯物史觀取代“異化勞動”理論成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批判的方法論基礎。

有學者認為，馬克思用異化勞動理論對資本主義信用的最初集中的道德批判是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18]，其實不然。該手稿只是系統提出了異化勞動理論框架，而運用這一理論框架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道德批判卻集中于馬克思的《詹姆斯·穆勒lt;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5]中央編譯局為《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編譯關于信用的條目索引有多條，但出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僅一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具有明顯的過渡性和不成熟性”，“從人本主義出發，把共產主義歸結為人道主義的最高階段，用人道主義作為共產主義的基礎”[19]，“合乎人性的”人道主義也成為了馬克思早期批判資本主義信用的應然標準，凡偏離這個標準的都是不自然、不人道、不道德的，應予以批判的。

（二）資本主義信用是在“信任的假象下面隱藏著極端的不信任和完全的異化”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道德批判不僅存在于他創立唯物史觀之前，還大量存在于他的經典著作《資本論》第三卷“生息資本”篇中。這里主要談馬克思早期在異化勞動理論基礎上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道德批判。

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下人的勞動甚至生命本身成了“不依賴于他、不屬于他、轉過來反對他自身的活動”[17]51，“異化勞動使人自己的身體同人相異化，同樣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異化，使他的精神本質、他的人的本質同人相異化”[17]54，“直接結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17]54，人與人的交往關系異化為物的關系，資本主義信用就是這種被異化了的物化了的人的關系，這種關系并非“是人的合乎人性的存在”[17]79，因而是不道德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不道德、不人道主要從三個方面進行了剖析和批判。

第一，信任“采取了信貸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人的誠實不欺、真實可信、享有信譽、值得信賴，本來是善、是很純粹的德。但在資本主義信用中，對人的道德的承認卻采取了信貸的形式，即變成了錢和物的債權債務關系，將人與人的交往關系外在化、物質化，違背了“自覺自由的活動”這一人的本質。這種“虛情假意”“道德的不道德的卑鄙行為”“假仁假義和利己主義”“顯出了自己的真實的性質”。[20]24

第二，償付能力成了誠實的標準。一個人誠實與否決定于其人性與道德，誠信程度純粹是人的德性問題，與金錢物質無關。但在資本主義信用中，人的信用評級、授信資格等卻取決于他“擁有或者被認為擁有”多少物質財富，有沒有對貸款的償付能力，哪怕是一個完全誠實的人，如果他因貧窮而無力償還債務也會被確定為“失信”。“在這里，表示信任的人，象夏洛克一樣，認為‘誠實的'人就是‘有支付能力的’人”[20]22

第三，交往媒介形式上的“人化”，是更嚴重的“物化”，是二次異化。本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中人和人的關系被商品、貨幣等物和物的關系所掩蓋，這是對人的關系的一次物化和異化，這才是資本主義一般生產關系的“常態”，但在資本主義信用這種特殊生產關系中，人們的交往媒介似乎又從商品、貨幣、資本等的物質形式返回和復歸到人本身，“人又重新處在人與人的關系之中\"[20]21 。馬克思指出這只是一種假象，“這是卑劣的和極端的自我異化，非人化，因為它的要素不再是商品、金屬、紙幣，而是道德的存在、社會的存在、人自己的內在生命，更可惡的是，在人對人的信任的假象下面隱藏著極端的不信任和完全的異化。”[20]21-22

馬克思早期的資本主義信用批判已深人到社會經濟過程的內部，只是由于其歷史唯物主義方法論還在創立過程中，未最終完成，因而更多地采用了他對黑格爾辯證法和費爾巴哈哲學批判地改造了的異化、人道主義、人的類本質等概念術語，但其批判的深刻性對于我們科學認識資本主義信用有著重要意義。

三、歷史批判

“我們覺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有一個新的科學的世界觀作為理論的基礎。”[13]599 隨著馬克思唯物史觀新的世界觀、方法論的創立完成，對資本主義信用批判也逐步從以異化勞動理論為基礎的道德批判，轉變為以唯物史觀為基礎的歷史批判與道德批判在更高層次上的結合。

（一）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歷史批判立足于“規律”

馬克思從資本主義基本經濟矛盾的分析中揭示了資本主義信用發展的客觀規律，以唯物史觀的視角看待和批判資本主義信用的經濟社會后果和其道德淪喪。信用現象古已有之，發源于簡單商品流通，發達并成熟于資本主義經濟。就其本質而言，信用是隸屬于資本主義的，因為信用制度“它本身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固有的形式”[12]685，“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造成的最人為的和最發達的產物”[12]686。只有到了資本主義成熟的市場經濟階段，信用才得到了充分發展，它的特性才有了充分展示，作用才得以充分發揮。馬克思既肯定了“信用制度加速了生產力的物質上的發展和世界市場的形成”，也指出了“信用加速了這種矛盾的暴力的爆發，即危機，因而促進了舊生產方式解體的各要素”[12]500

資本主義信用的特殊性在于：“作為發達的生產關系”，它已不同于前資本主義商品貨幣流通中的“信用一般”和信任，使信用的職能得到極致發揮，把信用的本質表現得淋漓盡致。對資本主義信用“人體”的解剖成了我們認識信用一般“猴體”的鑰匙。這一點，從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普遍化、資本化、社會化和制度化的分析中可以清晰看到。

第一，資本主義信用的普遍化。信用經濟，經濟的信用化與信用的普遍化，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要求。剩余價值規律決定了資本主義生產具有無限擴大趨勢，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信用制度的這個自然基礎也在擴大、普遍化、發展”[12]450，社會再生產的各個環節（生產、交換、分配、消費）都被信用化，整個社會的生產生活都通過信用聯結起來，成為一個信用網絡的整體。由過去“點對點”的個人之間的初級信貸發展成為以銀行為中介的發達信用經濟。出貸者，并非出于幫渡難關的良好意愿，而是出于閑置貨幣這類“非生產性”資本也要增殖的欲望;借入者，也并非出于正常生活、生產有困難相求的實際需要，而是源于獲得更多資本來賺錢的動機。

經濟的信用化和信用的普遍化，商業信用發展為銀行信用，流通貨幣進化為信用貨幣，形成了十分復雜的信用聯系，“信用支付鏈”越拉越長，不同市場主體之間聯系越來越緊密，使整個資本主義生產生活過程連為一體、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在再生產過程的全部聯系都是以信用為基礎的生產制度中，只要信用突然停止，只有現金支付才有效，危機顯然就會發生，對支付手段的激烈追求必然會出現。”[12]555

第二，資本主義信用的資本化。信用本是履行契約、兌現承諾的行為，但在資本主義下卻成為獲利的手段與“社會資本”。按照社會資本理論，信用、信譽皆帶來利益，是一種可獲益的社會聯系、關系，是“社會性”資本。社會資本與物質資本、人力資本一起決定著經濟和社會發展。[21]在馬克思的理論中，信用被資本家“資本性地”利用，成了賺取剩余價值的工具。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信用普遍化的情況下，“只有在這些物代表這個媒介的情況下這些物才有價值”，“同這個媒介脫離的物，失去了自己的價值”[20]19。像貯藏的貨幣、因周轉周期未到而被“游離出來的貨幣資本”和剩余價值等，如果不借助于信用就都成了閑置資本而不能發揮增殖職能，“它是絕對非生產的，它在這個形式上雖然和生產過程平行進行，但卻處在生產過程之外，它是資本主義生產的一個死荷重（deadweight）。渴望利用這種作為潛在貨幣資本貯藏起來的剩余價值來取得利潤和收人的企圖，在信用制度和有價證券上找到了努力的目標。貨幣資本由此又以另一個形式對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進程和巨大的發展，產生了極大的影響”[15]561。信用使無法增殖的閑置貨幣重新回到生產中發揮增殖職能。

不僅如此，信用使生息“資本的神秘化取得了最顯眼的形式”[12]442。原本資本從預付到生產再到銷售最后才能取得剝削物，但“在G一G'上，我們看到了資本的沒有概念的形式”[12]442，信用資本的增殖是從貨幣直接到更多的貨幣，“沒有生產過程和流通過程做中介”[12]441，使“資本關系取得了它的最表面和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12]440。因此，恩格斯諷刺道：“一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國家，都周期地患一種狂想病，企圖不用生產過程作中介而賺到錢。”[15]67-68

第三，資本主義信用的社會化。這里的“社會化”是指債務人用以投資獲利的資本所有權的非個人化、非本人化，即利用他人的資本進行冒險。作為發達的信用，資本主義的銀行信用和股份公司發展起來并且普遍化了，無論是通過銀行貸款還是股票融資，獲得的資本都是他人的、社會的。這是一個標志，馬克思認為，“信用制度的發展又為資本家提供方便的手段，使他可以不用自己的資本而用別人的資本來預付、來冒險的時候，才完全成為資本主義生產的事情。”[15]261

正是由于對社會資本而不是對自有資本的支配權，資本家獲得了支配別人的資本、別人的財產和別人的勞動的權利。這導致兩方面的后果：一是使用他人的資本來經營和冒險不如使用自己的資本那樣小心謹慎，且通過信用可以不斷打破對生產規模的內在的束縛和限制，造成生產過剩的危機。二是信用的發達使買和賣脫節，拉長時間，為投機提供了更大的空間，而股份公司“它再生產出了一種新的金融貴族，一種新的寄生蟲…并在創立公司、發行股票和進行股票交易方面再生產出了一整套投機和欺詐活動。這是一種沒有私有財產控制的私人生產”[12]497，“信用使這少數人越來越具有純粹冒險家的性質”[12]498。這進一步推動了經濟危機的爆發。

第四，資本主義信用的制度化。法律規章等“正式制度”是對人的行為的硬約束，道德習俗這些“非正式制度”是對人的行為的軟約束。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兩種行為約束均有所涉及，例如研究工資水平和工作日時對工廠法的考察和對工人生活水平相關的社會道德和習慣的關注。“強制維持這種信用關系的是法律，用輿論和良心維系這種關系的是道德”，“兩者之中，法律強制要優先于道德約束，法制是市場經濟的必要前提和基礎。這正是市場經濟作為法制經濟、契約經濟的本質所在”［5]信用制度化使人們對市場行為形成了穩定的預期，減少了市場的不確定性。“正是由于對生產社會性質的信任，才使得產品的貨幣形式表現為某種轉瞬即逝的和觀念的東西，表現為單純想象的東西”[12]650。法律和競爭的外在強制，使信用這種被異化、物化、扭曲的信任得到保護和實施，維系著資本主義經濟的正常運轉。

（二）道德批判與歷史批判在更高層次上的統一

“道德論歸根到底都是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的產物。而社會直到現在是在階級對立中運動的，所以道德始終是階級的道德；它或者為統治階級的統治和利益辯護，或者當被壓迫階級變得足夠強大時，代表被壓迫者對這個統治的反抗和他們的未來利益。”[22]馬克思站在勞動者立場對資本主義信用進行批判，早期是道德批判范式，后轉向歷史批判范式，但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并不矛盾，反而在《資本論》中融為一體，實現了道德批判與歷史批判更高層次的統一。

馬克思《資本論》中的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的共同理論基礎是科學的唯物史觀，脫離這個基礎的批判既不徹底，二者也無從統一。信用既是個經濟問題，也是道德問題，馬克思以資本主義基本矛盾和基本經濟規律為線索，對資本主義信用進行的“病理學分析”，是歷史批判，但資本主義信用過程中經濟矛盾與道德問題交織。因此，在歷史批判過程中，對隨時遇到的道德問題馬克思都隨即作出深刻的道德批判。周期性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生產內部矛盾的必然結果，也有資本主義“道德危機”的推波助瀾，資本主義信用過程中資本家的道德缺失加速了經濟危機的爆發，并加深了其程度。

馬克思分析了資本主義生產中客觀存在的容易引發虛假需求、虛假繁榮等的“道德漏洞”，資本家的不道德恰恰在于，非但不主動克服和彌補反而爭相利用“道德漏洞”借助信貸謀利。資本主義經濟在危機、蕭條、復蘇、繁榮中周期循環，繁榮時期，商品的出售和貨幣的回流容易而流暢，生產持續擴張，總會在某一時刻實際產量超過社會實際需要和市場需求，形成生產過剩危機。“回流迅速而可靠這種假象，在回流實際上已經消失以后，總是會由于已經發生作用的信用，而在較長時間內保持下去，因為信用的回流會代替實際的回流。但只要銀行的客戶付給銀行的匯票多于貨幣，銀行就會開始感到危險。”[12]507-508如果資本家在社會產品實際已經過剩，但市場還沒有表現出來時就及時收手，停正放貸和借貸，就會延遲和減輕危機的發生及程度。但“信用又使買和賣的行為可以互相分離較長的時間”[12]494，這為投機提供了基礎，信貸會使危機更快更猛烈地爆發。同時，“利潤率重新下降。因此，大量分散的小資本被迫走上冒險的道路：投機、信用欺詐、股票投機、危機。”[12]279

可見，正是在唯物史觀世界觀和方法論基礎上，馬克思把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道德批判和歷史批判相結合，實現了更高層次上的統一：“信用制度固有的二重性質是：一方面，把資本主義生產的動力發展成為最純粹最巨大的賭博欺詐制度;另一方面，造成轉到一種新生產方式的過渡形式。”[12]500

四、結語

馬克思信用批判理論關于資本主義信用的內涵本質和歷史定位，以及信用過程內在矛盾和道德危機的論述，對于我們深刻認識資本主義信用和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信用體系建設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和啟示作用。

（一）信用事業是“一種嶄新的力量”

盡管馬克思認為私有制商品經濟是信用制度的基礎，“只要生產資料不再轉化為資本（這里也包括土地私有制的廢除），信用本身就不會再有什么意義”[12]687，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就不再以信貸的面貌出現，但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基本國情決定了我國的基本經濟制度只能是公有制經濟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使信用成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

馬克思批判了資本主義信用助長經濟危機、投機欺詐和道德缺失的弊端，同時也指出了信用事業是“一種嶄新的力量”[4]722。通過信用支付替代貨幣交易可以節省流通費用，降低交易成本；通過銀行集中各方面閑散資金，把游離于實際財富生產過程之外的貯藏貨幣、因周轉時間原因而暫時處于閑置狀態的流動資金、固定資本的折舊基金和盈利積累，重新投入到生產過程發揮作用，增加社會財富總量。當今社會通過信用參與社會建設，可以濟貧助困、救急解難、縮小貧富差距、促進共同富裕。加強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信用體系建設，增加信用供給，改善“信用不足”的問題，改變所謂中國的“低信用文化”[23]，轉變“低信用制度社會”[8]299的狀況。

（二）更加重視信用體系建設的道德基礎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信用體系建設要借鑒西方經驗，但不能只注重借鑒，更要注重對資本主義信用的批判和揚棄。“標準的資本主義國家”“經營殖民地的歷史，‘展示出一幅背信棄義、賄賂、殘殺和卑鄙行為的絕妙圖畫’。”[4]861-862 馬克思對資本主義信用的道德批判深刻獨到，對中國信用建設的實踐具有重要借鑒意義。資本主義信用過度強調“用”而輕視“信”，可以在不講道德的條件下，通過法律和競爭的強制實現西方式的“信用”。中國則不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要求我們須避免馬克思所批判的資本主義信用過程中的“制度性欺詐”等道德喪失現象，完善社會誠信體系，堅持德治法治結合，建設不同于西方資本主義信用、具有強烈道德約束的契約精神支撐的新型社會信用體系。

（三）讓信用切實服務實體經濟

虛擬資本作為“所有權證書的積累”，“它實際上完全不是資本”[3]568，而只是發揮職能的實際資本的“紙質副本”。信用的擴大以再生產過程本身的擴大為基礎，“信用的最大限度，等于產業資本的最充分的運用”[12]546。因此，盡管馬克思指出信用事業對經濟發展是一種嶄新的力量，能夠降低交易成本、提高經濟效率，但必須堅持信用服務于實體經濟的原則，由實體經濟發展規模的實際需要決定信用規模和頻度，防正信用“脫實向虛”、制造虛假繁榮、擾亂社會經濟秩序，既發揮好信用的“嶄新力量”又克服其可能的弊端

注釋：

① 馬克思的“雙重論述”方法有多重含義，如在論述同一個論題時常常有理論論述和歷史論述，有正面立論和反面批判，有正文論述和注釋說明等，是馬克思經濟學著作的一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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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韓曾麗

Marx's Critical Theory of Credit and Its Practical Enlightenments

Jing Lichen1，Wu Jianqi2

（1.CollegeofMarxism，Hebei Vocational Universityof Industryand TechnologyShijiazhuang HebeiO5o91，China; 2.College of Marxism，Hebei Universityof Economics and Business，Shijiazhuang Hebei O5oo61，China） Abstract：Integityisteoraloudationofmarketconomyndteeditsystemseresasisfundamentalisitutioep senting\"themostrefiedanddevelopedproductofthecapitalistmodeofproduction\"．Throughhistheoretical，moral，andhstor icalcritiqueofcapitalistcredit，Marxpointedouttatitdistortsandalienatesthetrustingrelationshipsbetweenpeopleintomere relianceonpersonalwealth.Whiledrivingthedevelopmentofproductiveforces，capitalistcreditsimultaneouslyacceleratesthe outbreakofecoomicises，fostersfrud，speculationanddventursm，andpromotesallthefctorsladingtotheisotioof theoldmodeof production.Adeepunderstandingofcapitalistcreditholdssignficant enlightenmentsfortheconstructionof the credit system in today's high-level socialist market economy.

Key Words：Marx;integrity and credibility;credit system;capitalist credit;the construction of credit sys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