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大慈寺南門是一個菜市場和一片老房子,每天我都會經過那里送兒子上幼兒園,對那一帶非常熟悉。但在2003年左右,幼兒園突然說要拆了,原因是要重修大慈寺,幼兒園正好在拆除的范圍內。兒子只好轉學,幼兒園連同菜市場和老房子很快就拆掉了,成了一片空地。
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突然就變得陌生了,準確說是把一個喝茶的地方弄沒了。曾經在不短的時間中,大慈寺就是個大茶園子,廟不過是個空名,因為沒有菩薩可供。用作“喝茶”的大慈寺時間并不長,大概只有二三十年,慢悠悠的喝茶時光把歷史沉到了碗底,而滾熱的茶水熨燙著百姓的日常生活。那時候,作為“寺廟”的大慈寺卻僅僅是一個名字,望著廟宇的檐角,只有在落葉飄下的瞬間才會感受到一點什么。
從唐玄宗敕建“大圣慈寺”開始,大慈寺的香火曾經盛極一時,這個寺廟堪稱西南第一大廟。它有多大呢?最大的時候據說僧眾上萬,南邊已經到了鏜鈀街一帶,那曾是為武僧們打鏜鈀的地方,離現在的地方隔了好幾條街。但后來慢慢縮小了,加上城市道路的分割,被擠壓到了一個方塊內,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是縮到了一碗茶里。那時候,大慈寺的花茶五元錢一碗,從早可以喝到天黑。若是早上就去喝茶,中午還有面食炒飯供應,點碗雜醬面,面上蓋一層臊子,小蔥、辣椒,紅紅綠綠。接下來的半天時間也好打發,只消一張報紙,半盒煙。
大慈寺身處鬧市中心,與塵囂近在咫尺,卻獨得一片和靜,這是很難得的。二十多年前,那是最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當時我在一家報社做副刊編輯,上午去處理稿件,下午基本沒有什么事情,就到大慈寺喝茶。其實,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等于是把辦公桌挪到了大慈寺,見見朋友,也順帶約約稿。多數時候,我每周有兩三個版的稿子就是從大慈寺里約到的,當時我編的副刊名叫“望江”,主要發詩歌、散文,里面的不少作者是大慈寺的常客,都是些博學多才、口齒伶俐的家伙,喝茶也不忘在腋下夾著本卡夫卡或博爾赫斯。
其實,大慈寺也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什么人都有,來來往往,幾把椅子一圍,煙屁股一地。也有聊上半天的,勾兌情感,說長道短,直到把蓋碗里的茶變白,直到樹上的葉子和小蟲隨風落進茶里。每天收場時,工人要掃出幾大堆垃圾,叉頭掃把“嘩嘩”劃動的時候,瓜子皮和灰塵在空中翻滾,就像秋天的農田里被揚起的麥粒。
這樣的地方似乎再難想起大慈寺的歷史。大慈寺號稱“震旦第一叢林”,這個名號并非浪得,玄奘在西天取經前就在此學法四五年,受具足戒并坐夏學律。安史之亂時,唐玄宗躲在成都,大慈寺僧人的義行讓他大為感動,題了大大的一塊匾額不說,還賜了一千畝良田,這才有了后來盛大的氣象。到了宋代,蘇軾和蘇轍曾一同來游過,稱其中的壁畫是“精妙冠世”。可惜壁畫早不見了,但這四個字現在就立在大照壁上,金碧輝煌,猶如大慈寺的臉面。當年這兄弟倆在此喝沒有喝過一碗茶,在廟中是否流連過幾日?這就無法考證了,但蘇東坡對成都風物之熟悉,在《武林舊事》中是可以找到印證的,在大慈寺里去游訪一番是自然的事。
抗戰時期,故宮文物還在里面藏了好長一段時間,那也是一段傳奇,后來我到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館去參觀,又想到了這段故事,非常感慨。這大慈寺自然也是小說家愛光顧的地方,當年我看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其中就有把故事背景放在大慈寺中的一節,善俠與惡僧大戰,盡管是小說家的杜撰,但精彩的情節也讓人產生無盡聯想。歷史容易變得虛幻詭異,真實的、當下的、想象的交織在了一起,再過一百年,不知道誰又變成了佐茶的點心。但一百年太長,誰愿意把愜意的事想得那么遠呢,更多的人寧愿現在就坐在一碗茶前談天說地,發發呆,或者打個盹。
然而,也就在那一年,大慈寺要重修,那些舒服、安逸的記憶戛然而止。后來,大慈寺重新裝修了天王殿、觀音殿、大雄寶殿和藏經樓,氣象一新,那就是正正經經的寺廟了,其實這才是它的本來面目。在修建期間,我對這個變遷頗為迷惑,難道大慈寺真的要變?便曾去問一個守門的老頭,他說得斬釘截鐵:“要變,還要變!”怎么變呢?正門朝南那邊的建筑拆了,包括大慈寺兩側的民房都拆了,面積擴大了一倍。末了,他又說了一句:“嘿,就這樣也比唐朝時的大慈寺小得多!”
一點不錯。唐朝時的大慈寺占地近千畝,是舊蓉城一大超級大剎,過去還有蠶市、茶市、藥市、夜市,雖是佛教勝地,但市井氣依然濃厚,也是商貿之地。修復后的大慈寺據說不及唐宋時的百分之十,但在我等看來,已經是天翻地覆的變化了。不過一兩年時間,各大殿里都立起了菩薩,廟宇修繕一新,香火繚繞,僧侶穿梭其間,念經之聲悠揚婉轉。而梁柱上又新添了很多牌匾,行篆隸草,肅穆感撲面而來。
香蠟重燃,晨鐘暮鼓。但是,在大慈寺喝茶的時光還是值得懷念的。
那是一段悠悠的時光,悄然而變的四季也留下了不同的感受:夏天喝茶,納樹下蔭涼,聽樹中蟬鳴;冬天喝茶,寺里并不太冷,四周皆為擋風建筑,有暖盆效應,再加之川劇玩友咿咿呀呀,攪動著一股融融的氣息;春天喝茶就熱鬧了,掏耳朵的,賣炒貨的,擦鞋的,算命的,報販的聲音此起彼伏;到了秋天,似乎沒有了喧囂,秋天的茶碗沉靜溫暖。
大慈寺一變,周邊的環境跟著也大變。在我的印象中,大慈寺外是一片破破爛爛的民居,說是棚戶區也不為過,連寺外矗立的那個惜字塔都曾是堆垃圾的地方,野狗刨食,骯臟不堪。客觀講,還是變了好,不變簡直就是在糟蹋圣賢。如今,那一片已是成都最豪華的商業地,兒子當年的幼兒園就在里面,不過已經變成了一座豪華的單體建筑,是路易威登的經營場所,里面全是奢侈品,工薪階層望而卻步,但這種變化誰想得到啊。還記得當年的那個幼兒園很小,老師們都非常樸實,待孩子也好。有一次,我中途去接兒子,看見老師用布條背著他,正在給孩子們準備午飯。她鏟動著鍋里的土豆排骨,香味在小小的園子里飄散,我突然很感動,這真的是一個美好的記憶。
順帶又想起一件事。大慈寺側有條“和尚街”,是去幼兒園的必經之地,我在那里常碰到一位朋友也在送孩子。但他愁眉苦臉,孩子一說讀幼兒園就哭,父子倆弄得像跟上刀山下火海似的。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子里,總遇到頗為尷尬的一幕,朋友指著孩子的背跟我唉聲嘆氣:“你看嘛,又哭了,又哭了……”如今孩子們都長大了,那條彎彎曲曲的小巷子也早已不在,但過去了那么多年仍覺好笑。想起昔日的大慈寺時,也許就只剩這啞然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