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物館的展柜里,一件件文物靜默無言。攝影師鏡頭介入的時刻,不僅是在記錄,更是在追問:如何讓歷史發聲?而鏡頭所及,是美學的探索,更是文明的再現。

早在2015—2016年期間,我就在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擔任志愿者,對文物進行拍攝、宣傳。從那時候起,我便喜歡上了文物攝影。這些年來,我的足跡遍布全國近80家博物館,為一件件文物拍下一張張“證件照”。
作為一名文物攝影師,我始終相信,鏡頭不僅是記錄歷史的工具,更是與歷史對話的橋梁。博物館不是冰冷的空間,而是能感受人文溫暖的所在。那些飾品、器具與俑像,不只是古人的遺物,更是中華文明的載體。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文物行攝之旅,其實是一場回望歷史的心靈之旅。
博物館里的文物承載著悠久的歷史,蘊含著深厚的人文底蘊。如何拍出文物特有的韻味?答案在于深入了解它們背后的故事。
山西博物院收藏有一件華美的青銅器——晉侯鳥尊,它以鳳鳥回首為主體造型,鳥身直立,頭微昂,高冠聳立,眼睛圓睜,目光投向遠方。鳳鳥體態豐滿,兩翼上卷,雙腿碩壯,扇形短尾微翹,雙爪緊扣地面,身飾云羽紋。顯然,鳥尊那卓然于世的姿態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若不在攝影前做好功課,就很容易錯過它最獨特的設計——鳳鳥尾部下方,一個象首悄然承托,其內卷上揚的象鼻與鳥的雙腿共同構成了穩固的三點支撐,使得鳥尊更加獨特。我在事先理解了“鳥身象尾”這一匠心獨運的藝術特點后,拍攝時便刻意尋找角度,用鏡頭去捕捉和凸顯這個隱藏的細節,展現古人的卓越智慧。





又比如陜西漢景帝陽陵博物院的西漢塑衣式彩繪拱手跽坐女俑“姍姍”,她身著三層漢服,留著垂髻發型,眉如柳葉,雙手攏于袖中呈拱手禮,神情優雅含蓄,嘴角微揚,被譽為“中國最初的微笑”。“姍姍”雖是現代人取的名字,但并非隨意而來,而是源自漢武帝思念李夫人時寫下的千古名句“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當我知曉了這段帝王深情的典故,再面對“姍姍”時,鏡頭便自然聚焦于她獨一無二的神情,試圖捕捉那抹跨越2000多年的、帶著詩意的微笑。
再說到寶雞青銅器博物院的鎮館之寶何尊,這是西周早期一位姓何的宗室貴族所作的祭器,也是中國首批禁止出國(境)的展覽文物,屬國家一級文物。何尊作為西周青銅藝術的精品,它的造型固然值得記錄,但它真正的價值,在于鐫刻在內底的122字銘文中那四個尤為重要的字——“宅茲中國”。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中國”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承載著“天下之中”的古老政治理念。所以在拍攝時,我想盡量在鏡頭中體現“中國”二字。我在現場觀察到博物館內懸掛有“中國”二字的背景后,就將文物作為主體,以“中國”作為背景進行構圖,這樣就能更好地詮釋這件文物的歷史價值。

在長期的拍攝中,我也積累了一些文物攝影的特殊技巧。
首先是多角度思考構圖。面對一件文物,我會仔細觀察許久,嘗試用不同的角度進行拍攝。總的來說,平視展現整體感,仰視突出威嚴性,俯視呈現紋飾,特寫捕捉細節,不同的角度可以展現文物不同的韻味。例如,我曾在河北定州博物館拍攝一尊五代-北宋彩繪木雕力士像,這尊雕像僅高18.8厘米,若平視拍攝,難以展現其威嚴的氣質。而當我放低機位,采用仰角拍攝時,力士瞬間變得十分高大,緊鎖的雙眉、圓睜的怒目、雄健的形體,生動地再現了古代戰士威武的形象。
進一步探索,拍攝時巧妙地利用前景,能為畫面營造空間感并注入獨特的意境。比如現藏于河南博物院的賈湖骨笛,有著8000多年的歷史,被譽為“中華第一笛”。如果單獨拍攝這支骨笛,畫面難免顯得單調。環顧四周,我發現館內有一尊古人吹奏骨笛的雕塑,于是靈機一動,以這尊雕塑作為前景,將骨笛置于遠景。這樣構圖,不僅清晰地交代了骨笛的樂器屬性,更在靜止的文物與動態的演奏姿態之間建立起了無形的聯系,仿佛悠遠的笛聲正穿越時空,在觀者耳畔輕輕回響。
展柜玻璃常常被視為拍攝的障礙,但找到合適角度,合理利用其反射特性,可以創造出虛實交織、意趣橫生的鏡像場面。在成都博物館,我利用玻璃的反射讓一組佛像和將軍像形成虛像,并讓虛像與現實相互映襯、疊加,營造出如夢似幻的視覺效果。而在金沙遺址博物館,面對神秘的黃金面具,我精心調整角度,讓玻璃反射出的面具虛像恰好與后方參觀者的面部輪廓重疊,那一瞬間,仿佛古蜀先民的面容在現代人的臉上重現,完成了一次跨越數千年的“穿越”。



如何選擇背景也是需要思考的問題。以展板為背景,能夠有效地交代文物所處的環境、時代或相關故事,提供豐富的信息。而以純色的背景襯托,則能最大限度地剝離干擾,讓文物本身成為絕對的主角。比如在四川宋瓷博物館,我為一件文物選擇象征高潔的蓮花圖案作為背景,無聲地襯托出文物的內涵。
還有一個拍攝技巧是尋找人物。博物館里經常有仔細欣賞文物的游客,在不打擾他們的前提下,抓拍他們與文物“對話”的瞬間,可以創造出充滿故事感的畫面。在山西青蓮寺,我拍到身著唐裝的男子站在佛像前祈福,仿佛穿越時空回到了大唐盛世。在河北北岳廟,我拍到正在欣賞元代壁畫的游客,人物的渺小和壁畫的巨大形成鮮明對比。而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在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拍攝的經歷,館內有一件歷經約3500 年歷史依然華美的飾品——鑲嵌綠松石獸面紋銅牌飾。若只拍攝文物本身,畫面難免流于平常,然而當一位佩戴著講解器的女游客走近駐足欣賞時,我頓時發現從特定角度看去,她頸間垂落的講解器耳機線恰似一條“項鏈”,這與展柜中的銅牌飾在視覺上奇妙地連接起來,仿佛那件古老的飾品正“佩戴”在現代人的頸項之上。這種不經意間捕捉到的畫面,瞬間打破了時空界限,創造出充滿獨特趣味與美感的畫面,讓文物“活”在了當下。
對于器材的選擇,我的建議是最好使用全畫幅相機,鏡頭可以用F2.8,28-70mm變焦鏡頭,構圖相對比較方便,也可以增加F2.8,70-200mm或者F2.8的百微鏡頭,這樣便于拍攝文物的特寫。在參數設定上,則需要根據實際場景進行調整,盡量保證快門速度在1/100秒左右,感光度在1000~2000左右。
我的文物拍攝之路其實也充滿了艱辛與不易。
2022年底我前往西安,計劃在陜西歷史博物館和秦始皇兵馬俑博物館進行拍攝。但不幸的是,到達西安的第二天我就高燒不退,渾身酸痛無力,整個人非常虛弱。但這次行程早已定好,時間緊迫,我實在不想錯過,于是強撐著出發。

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我幾乎是舉步維艱。每走一段路,或者舉起相機拍幾張照片,就感覺體力不支,必須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展廳里暖氣很足,但我因為發燒,一陣陣發冷,拿著相機的手都有些發抖。拍攝過程異常艱難,對焦、構圖這些平時很熟練的動作,此刻都需要足夠的意志力才能完成。支撐我挺下去的,除了不想白來一趟的念頭,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整個博物館里空空蕩蕩!除了零星的幾個工作人員,幾乎看不到其他游客,這在以往簡直無法想象。也就是說,現在是拍攝的絕佳時機,沒有人潮阻擋,可以自由選取拍攝角度。巨大的展廳里異常安靜,只有我沉重的腳步聲和偶爾的咳嗽聲在回響。我慢慢移動,每到一個合適的拍攝點,就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喘口氣,再舉起相機。高燒讓我的視線有些模糊,我必須反復確認對焦是否清晰。整個過程就是一場與病痛的拉鋸戰,全靠意志力硬撐。最終,我拍到了夢寐以求的、沒有游客遮擋的文物照片。
另一次難忘的經歷發生在今年4月,當時為了拍攝即將開放的賈湖遺址博物館,我的行程安排得非常緊張。拍攝前一天下午3點,我剛剛在陜西韓城市的司馬遷祠結束拍攝工作,便立刻收拾器材,趕往西安北站——我需要乘坐高鐵前往河南漯河市,以便第二天一早趕到賈湖遺址博物館。
從韓城到西安北站的路程充滿不確定性,抵達時,我發現時間已經離我預訂的那趟高鐵的發車時間很近。我拖著行李,一路小跑穿過熙熙攘攘的候車大廳,找到檢票口,幾乎是在最后關頭沖上站臺。剛踏進車廂,車門就關閉了,真是太險了!要是再晚一分鐘,我就趕不上這班車,后續的行程也都會被打亂。找到座位坐下,長舒一口氣,怦怦直跳的心過了好久才平靜下來。



晚上9點20分,列車抵達漯河站。走出車站,夜風微涼。我打車前往預訂好的酒店,辦理入住后,時間已經不早,但當天在司馬遷祠拍攝的照片素材還在相機里,必須及時備份和初步整理——這是我的職業習慣,于是我強打精神開始工作,等處理好一切,已是深夜。躺在床上,雖然身體很疲憊,但腦子里還想著明天的拍攝計劃。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鬧鐘就響了。我感覺自己根本沒睡夠,渾身酸痛,但沒時間耽擱,趕緊打了一輛出租車出發。賈湖遺址博物館離漯河市區大約20公里,我在車上打了一會兒盹,醒來便到達目的地。歷經長途跋涉,當我站在博物館里,面對著骨笛、碳化稻米、龜甲契刻符號等新石器時代早期的珍貴文物時,所有辛苦仿佛被拋在腦后。我立刻像打了雞血似的投入工作,架設器材,尋找角度,開始拍攝。
攝影之路是辛苦的,但用汗水換來滿意的照片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未來,我會去到更多的博物館進行拍攝,也希望更多的人能夠通過我的作品,感受到中國歷史的源遠流長和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
( 編輯 何彥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