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H16/K877.45 [文獻標志碼]A
《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代表了我國漢語語文辭書的最高水平,它秉持“古今兼收,源流并重”的編纂方針,收錄詞目逾37萬條,釋文義項科學,引用例證豐富,是我國辭書編纂史上的一大盛舉。借用呂叔湘先生形象的比喻,《大詞典》應是古往今來漢語詞匯的“檔案庫”。然而,由于《大詞典》編纂期間的主客觀條件限制,使其不可避免地存在某些疏誤。如因對各類出土文獻材料的利用不足,使得《大詞典》在詞目、釋義、例證等方面存在一定的缺失[2]。對于辭書而言,例證是支撐釋義的基石,是將詞目帶回特定情境的橋梁。董志翹曾指出例證之作用:“書證除了體現詞語的時代、出處及詞義的形成、發展、變化線索外,還起著輔助解釋詞語的作用。”[3]我國辭書編纂不僅歷史悠久,而且重視科學地使用例證以佐證說明語源及其流變,最早的字典《說文解字》就引用了大量的先秦著作,后世辭書更是不斷擴大例證的引用范圍,較為全面地反映了漢語詞匯的發展脈絡。趙振鐸曾言:“要使辭書富有生命力,與時俱進,就需要不斷進行修訂。”補正《大詞典》中詞條存在的例證滯后、例證缺略、例證環節缺失等情況,正是《大詞典》與時俱進、不斷完善的重要體現[4]。
碑刻文獻作為出土文獻,保存記錄了同時代的漢語發展情況和用字情況,具有真實性、同時性的特點,是研究漢語詞匯的寶貴材料。墓志文獻的不斷發現、整理與研究,正可為詞典編纂修訂提供真實可靠的“第一手”語料。本文以周阿根(2012)的《五代墓志匯考》[5]為主要語料,輔以齊運通(2012)的《洛陽新獲七朝墓志》[6]趙君平、趙文成(2012)的《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7],張永華、趙君平和趙文成(2020)的《秦晉豫新出墓志蒐佚三編》8等,將其中的洛陽五代時期的墓志作為研究語料,以該墓志中的語言詞匯為研究對象,補正《大詞典》中部分詞目的例證,以期對《大詞典》的編纂與修訂有所助益。本文將洛陽五代墓志對《漢語大詞典》例證補益分為補充單一例證、提前詞語例證和完善例證環節三大類,每類選擇四至五例詞目,并按照音序順序進行排列,以便于尋檢。
一、補充單一例證
《大詞典》在編纂詞目的過程中要求輔以豐富飽滿的例證,力求每個義項選取三至四條不同時期的例證。但由于書證搜尋難度大,部分文獻史料尚未面世等原因,導致了部分詞目存在孤證問題。“墓志文獻不僅可以提供原始材料作為研究其他典籍的佐證,更重要的是其本身就是一個語言寶庫,蘊含著豐富的語言資源。”[9]正可為《大詞典》的例證提供語言文字材料,對其進行補充。
(一)蹈仁
《大詞典》“蹈仁”條釋作“遵循仁義之道”。例證為晉曹毗《晉江左宗廟歌·歌顯宗成皇帝》:“邁德蹈仁,匪禮弗過。”《大詞典》僅此一例,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梁貞明四年《崔君妻鄭琪墓志》:“清河公藏器蹈仁,含華挺秀,詩言禮立,自得先規,行古居今,實光上地。”此句贊美清河公仁義重禮、為人卓然。此外,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三十六回有言道:“論安老爺這個人蹈仁履義,折矩周規,不得不謂之醇儒。”這其中的“蹈仁履義”一詞,意為“遵循仁義之道”。《大詞典》可利用以上語料,對該詞目例證進行補充。
(二)潔志
《大詞典》 “潔志”條釋作“使志向高潔”。例證為晉葛洪《抱樸子·行品》:“非禮不蹈,安困潔志。”僅此一例,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晉天福五年《郭彥瓊墓志》:“蓋以傾心蒞事,潔志公途,致應奉以無遺,在功名而益播,顯隆盛績,備著佳聲。”《大詞典》可據此酌情增補。
(三)寖安
《說文解字》中“寖,子鳩切,水。出魏郡武安,東北入呼沱水。從水聲。”《大詞典》“寖安”條釋作“日漸安寧”。例證為宋·無名氏《儒林公議》卷上:“太宗纂嗣,下河東,海內生靈寖安,不知有他姓矣。”孤證,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晉天福五年《支謨墓志》:“孤軍寖安,鄰鎮皆協。”此外,現代作家游偉在《五絕·靜處》亦引用該詞:“遠僻無囂擾,偏隅得寖安。何時明月夜,洞照解寒單。”《大詞典》應對詞目例證加以補充,以更全面地反映“寖安”的使用情況。
(四)龍旐
《大詞典》“龍旐”條釋作“有龍飾的喪幡”。例證為唐張說《贈工部尚書馮公挽歌》之二:“爵位題龍旐,威儀出鳳城。”孤證,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唐應順元年《顧德升墓志》:“罄竭家力,營奉遠期,爰契龜從,是遷龍旐,即以應順元年正月二十日葬于河南府洛陽縣清風鄉高村,禮也。”《大詞典》可酌情增補。
(五)葉吉
《大詞典》“葉吉”條釋作“和協吉祥”。例證為宋歐陽修《英宗皇帝靈駕發引祭文》:“今者因山為陵,卜萬世而葉吉。”僅此一例,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唐同光三年《吳君妻曹氏墓志》“日月難停,龜筮葉吉,啓厝將舉,佳城已開。”后周顯德元年《劉彥融墓志》:“時日告口,山川葉吉,厭龍崗之氣象,附鳳闕之基扃。”《大詞典》可酌情增補。
二、提前詞語例證
一部優秀的語文辭書,在選用例證時,“應該盡可能廣集各個時期的語言材料,最理想的情況是每個詞語都盡量選用始見書證。”[10]這是為詞目溯源,不僅能說明詞目某義項使用的源頭,而且對理解同時代其他文獻、判斷作品年代、探索詞義發展等具有重要意義。然而,追尋一個詞語的始見用例是一項艱巨任務,即使是像《大詞典》這樣體制宏大、專業權威的語文辭書,其部分詞目的最早例證也難免存在滯后現象。墓志文獻作為“出土文獻”,語言文字真實可靠,且具有新鮮度,正可為某些詞目提前例證時間。
(一)芳跡
《大詞典》“芳跡”條釋作“前賢的行跡”,僅引一例。梁啟超《愛國歌》之四:“君不見博望、定遠芳跡已千古,時哉后起吾英雄。”《大詞典》例證晚出,且為孤證,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唐天成四年《韓仲舉墓志》:“芳跡銘岷,萬古何極。”《大詞典》可據此將例證時間提前。
(二)風詠
《大詞典》“風詠”條釋作“諷誦吟詠”,僅引一例。清宗稷辰《姚適庵怡柯草堂詩賦鈔序》:“自來賢侯良輔,哲士端人,其由心德而發攄乎善政者,每見之于風詠。”《大詞典》例證晚出,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梁龍德二年《崔柅妻李珩墓志》:“承先祖,供祭祀,所以風詠也。”《大詞典》可據此將例證時間提前。
(三)工容
《大詞典》“工容”條釋作“女工和容貌”,援引兩例。首例為《醒世恒言·張廷秀逃生救父》:“夫人朱氏,生育數胎,止留得一個女兒,年方一十九歲,工容賢德俱全。”尾例為《玉嬌梨》第二回:“近聞得白年兄有一令愛,工容才華俱稱絕世。”《醒世恒言》為明末馮夢龍編纂的白話短篇小說集,內容豐富、針砭時弊。《大詞典》例證晚出,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晉天福二年《宋廷浩墓志》:“雖聞幼稚,克備工容。”后梁龍德二年《崔柅妻李珩墓志》:“夫人識稟柔婉,言行昭宣,逮乎工容,動遵典法。”此外,現代戲劇家曹禺在《王昭君》第一幕中“那時候,姑姑教給你那‘德言工容’,就大有用處了。”引用“德言工容”一詞。《大詞典》可利用以上語料,提前并補正該詞目的例證。
(四)仕林
《大詞典》“仕林”條釋作“士林”,舊指士大夫階層,仕通“士”。例證僅舉清代一例,為清黃六鴻《福慧全書·升遷·四六稟啟》附《候川撫劉公》:“某仕林樗質,宦海萍蹤,仰頭青、岱而蒙收,久廁亭云之列;飲滄溟而知感,難修涓滴之酬。”《大詞典》例證晚出,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唐天成五年《崔協墓志》:“鼎甲之胄,圣賢之后。趙郡清顯,仕林標首。”《大詞典》“仕林”條可據此提前例證,并補充五代時期用例。
(五)貞珉
《大詞典》“貞珉”條釋作“石刻碑銘的美稱”,援引兩例。首例為元余闕《化城寺碑》:“斵辯貞珉,永告無敵。”次例為蔣士超《五人墓》詩:“不欲求仁竟得仁,永垂義烈勒貞珉。”
《大詞典》例證晚出,可補五代墓志用例。后梁貞明四年《崔君妻鄭琪墓志》:“高岸有變,貞珉永固。”后晉天福二年《宋廷浩墓志》:“贊殊功于史冊,紀美政于貞珉。”傳世文獻中亦有此用例。元末明初時期的宋濂在《閱江樓記》一文中寫到:“臣不敏,奉旨撰記,欲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珉。”《大詞典》可酌情補正,提前詞目例證時間。
三、完善例證環節
《大詞典》在例證的選擇上注重源流并重,一方面,應當盡可能地選擇詞目的最早出處,即找到詞目的始見用例,這是探“源”;另一方面,要體現詞目在不同時期的使用特點,找到詞目的最晚用例,這是尋“流”[11]。辭書在選擇例證時應按照上古漢語、中古漢語到現代漢語的順序,從而展現詞語發展演變的連貫性,進而把握漢語體系的整體發展脈絡。然而,由于編纂條件有限、部分歷史材料未見世等原因,《大詞典》在詞目的例證環節上尚有可完善之處,現將個別詞目中的例證進行補正。
(一)哀笳
《大詞典》“哀笳”條釋作“悲涼的胡笳聲”,援引二例。首例出自南北朝時期北周文學家庾信的《奉報趙王出師在道賜詩》:“哀笳關塞曲,嘶馬別離聲。”尾例為明顧有孝《感興》詩:“哀笳不與魂俱斷,清漏偏將恨此長。”這兩例相距八、九百年,可補五代墓志。后晉天福四年《安萬金妻何氏墓志》:“口此謂哀笳互奏,起燥燥之悲風;丹兆將行,痛沉沉之落日。”該詞亦見于其他傳世文獻。唐代杜甫《留花門》:“長戟鳥休飛,哀笳曙幽咽。”唐代吳融《金橋感事》:“日暮長亭正愁絕,哀笳一曲戍煙中。”《大詞典》可酌情補充中間例證。
(二)端士
《大詞典》“端士”條釋作“端人”,援引三例。其中第二例出自《三國志·魏志·趙王干傳》:“訓以恭順之至言,輔以天下之端士。”第三例出自明歸有光《〈山齋先生文集〉序》:“嗟乎,直臣端士,世不可一日無。”《三國志》乃西晉史學家陳壽所著的反映魏、蜀、吳三國歷史的著作,該書與明朝相距超過千年,故第二、三例相隔時間過長。五代墓志中有此用例,后唐天成二年《孫拙墓志并蓋》:“國裴公勢任御史中丞,慎選屬寮,必求端士。”該詞亦見于其他傳世文獻,漢代賈誼《治安策》中言:“于是皆選天下之端士孝悌博聞有道術者以衛翼之,使與太子居處出入。”唐代黃滔《省試內出白鹿宣示百官》:“戴豸慚端士,抽毫躍史官。貴臣歌詠日,皆作白麟看。”《大詞典》可利用以上材料,酌補中間例證。
(三)久稽
《大詞典》“久稽”義項①釋作“長期延續、長期拖延”,援引二例。首例為《文子·上義》:“士為詭辯,久稽而不決,無益于治。”第二例為《清史稿·理密親王允初傳》:“一切政務,不徇偏私,不謀羣小,事無久稽,悉由獨斷。”《文子》為先秦時期文子所著的道家名作,《清史稿》乃“中華民國”初年編修的記載清朝正史的未定稿。第一、二例間相隔千年之久,可補五代墓志。后唐天成二年《孫拙墓志并蓋》:“時論以久稽殊寵,合陟貳卿。”此外,唐代元稹《青云驛》中寫到:“懷此青云望,安能復久稽。攀援信不易,風雨正凄凄。”《大詞典》可利用以上用例,酌補中間例證。
(四)增欷
《說文解字》:“欷,歔也。從欠,稀省聲。”意為抽泣、悲嘆。《大詞典》“增欷”條釋作“更加悲傷”,援引三例。首例為《楚辭·九辯》:“惛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第二例為漢司馬相如《長門賦》:“舒息悒而增欹兮,蹤履起而彷徨。”尾例為晉潘岳《楊荊州誅》:“赴者同哀,路人增欷。”《大詞典》例證環節不夠完整,缺少近代漢語時期用例。后唐天成二年《孫拙墓志并蓋》:“九原何作,多士增欷,追是芳猷,屬在明德。”后唐清泰元年《李重吉墓志并蓋》:“圣上痛深天性,念忉國禎,緬馳道以震心,慟維城而揮涕,追懷增欷,遐邇銜酸。”傳世文獻亦有此用例。清末至民國時期,黃節在《七律全集·四月廿七日雨后作》寫道:“舊過橫塘終不渡,每聞清曲輒增欷。”《大詞典》可利用以上用例,酌補例證。
(五)訓育
《大詞典》“訓育”義項①釋作“教誨撫育”,援引三例。首例為南朝梁·慧皎《高僧傳·義解五·寶亮》:“亮就業專精,一聞無失,及具戒之后,便欲觀方弘化,每惟訓育有本,未能遠絕緣異。”第二例為明·邵璨《香囊記·逼試》:“自你父親亡后,訓育之功,都是我一身擔了。”兩例之間相隔八、九百年,可補五代墓志。后唐同光三年《吳君妻曹氏墓志》:“光業爰在髫年,即蒙訓育,及至長立,尚難便以歸宗。”《大詞典》可酌補中間例證。
時代的快速發展、語言的更迭使用、史料的不斷發掘,使得《大詞典》的修訂完善永遠在路上。墓志文獻材料大多保留了歷史時期語言文字的原始面貌,其本身可用來佐證傳世文獻、補正史實,其文字更是反映彼時歷史文化與語言使用情況的一面鏡子。真實可靠的墓志材料相繼面世,為語言文字研究提供了綿綿不絕的新語料。尤其是像《大詞典》這類權威性強的專業性語文詞典,更應從中汲取有益語料以補正遺漏詞目、補充完善例證,以不斷完善《大詞典》的使用功能,保持其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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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周阿根,顧若言.南京出土墓志對《漢語大詞典》之補益[J].現代語文,20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