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6月中旬的一個下午;地點,丹麥哥本哈根。
陽光,把這座老城照亮,近乎透明。周遭寂靜,陽光滿城,讓人覺得這是一座空城,只有陽光住在這里。
我的旅行已經走到行程表的盡頭,兩只行李箱,一個雙肩包,是這時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很完美,完美得有點讓人惆悵。可是,人生就是由無數的到達和離開組成;明天,我將遠行,回到屬于自己的經線和緯線的交匯點上。遠行是詩歌,居家是散文;明天,我將從詩歌回到散文里。不由自主地,我從旅館里走了出來,下樓,左拐,再左拐,向前走400米的樣子:我又來到了羅森堡公園,一直走到安徒生銅像前。
這座安徒生銅像矗立在羅森堡公園的東北角,在一條園中大道的盡頭。銅像前,是一塊半圓的空地,銅像就是在這個圓弧的弧頂上;半圓的空地的兩側,各有兩張孤獨的長椅。說它們獨孤,是因為它們多數時間空著。而現在,我又回到這里。理由很簡單,就是想在離開丹麥前,在這位偉大的天才身邊再坐一會兒。
是的,在我崇拜的作家中,安徒生始終是一個閃耀著別樣光芒的名字。正是出于這種崇拜,我這次遠赴丹麥,也是為了追尋他的足跡,試圖穿越時空,探究他靈感來源的秘密。從哥本哈根到奧胡斯,從奧胡斯到歐登塞,再從歐登塞到哥本哈根,我試圖從丹麥的透著綠色的空氣中找到安徒生,從丹麥鄉間池塘里小鴨子的身上還原他童話的歷史場景;甚至,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坐在丹麥王宮的外面,劃一根從鳳凰旅館里要來的火柴,點一支香煙,幻想在那一明一暗的火光中能看到“賣火柴的小女孩”。
不到歐登塞,就不知道安徒生為什么是安徒生;循著他足跡走過,才知道他的一生是多么偉大。如果用一個詞概括他的人生旅程,這個詞就是“苦難”;如果用一個詞概括他靈感的來源,這個詞便是“幻想”。所以,似乎可以說,安徒生的創作就是建立在苦難之上的天才的幻想。極度的貧困滋養了他的幻想,天才的幻想成就了他的偉大事業。獲得“國際安徒生獎”的中國作家曹文軒稱自己是典型的記憶型作家;而安徒生,在我看來,是典型的幻想型作家。
這位天才,1805年出生在丹麥菲英島上的歐登塞小城。祖父是個精神病、窮光蛋,父親是個鞋匠,母親是一個洗衣婦。從童年起,安徒生就與別的孩子不一樣,他總是幻想各種奇異的事情,用能找到的破布做布娃娃,用舊報紙做剪紙。底層的生活并沒有澆滅安徒生幻想的火焰,相反,或許正是由于這種無望的生活,才使他對成功充滿無限渴望。在十多歲的時候,他就被看作歐登塞小城里的一個非常奇怪的孩子,敏感、幻想,以至于有點神經質。其實,從他所寫的童話里我們多少可以看出他的生存狀況。學者們認為,安徒生幾乎所有的作品都給人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他的童話似乎在反復講著一個“失去根基、失去社會環境、沒有安全感、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故事”。
十四歲那年,母親堅決要安徒生到一個裁縫那里學徒,因為在那個小城里,裁縫是一個令人羨慕的職業;可是安徒生請求母親允許他先到哥本哈根旅行一次,他要看一看這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安徒生離開故鄉時,曾寫下這樣的文字:“當我變得偉大的時候,我一定要歌頌歐登塞,誰知道,我不會成為這個高貴城市的一件奇物?那時候,在一些地理書中,在歐登塞的名字下,將出現一行字:一個瘦高的丹麥詩人安徒生在這里出生。”還原到當時的語境,可以說,這絕對是一種幻想。然而,他最終成功了,他的一生就是由丑小鴨變成天鵝的幻想過程的寫照。我們可以認為,《丑小鴨》就是安徒生童話形態的自傳。
伴隨安徒生一生的是兩樣東西:苦難和幻想。他的幻想或者是與生俱來的,或者是苦難將他的幻想的火焰燃得更旺。他在詩歌中這樣寫道:
人生就是一個童話
充滿了流浪的艱辛和執著追求的曲折
我的一生居無定所
我的心靈漂泊無依
童話是我流浪的一生
阿拉丁神燈!
當我們走進安徒生童年時期在歐登塞生活過的小屋,才會更加明白,幻想是可以在非常狹小的空間里生根發芽的;甚至可以說,越是狹小的地方,幻想就越是會拼命生長。安徒生童年時期生活在一座很小的房子里,大約幾十平方米,而安徒生全家只住其中的一間。在那間既是鞋匠作坊又是一家人生活空間的小屋子里,他的父母實在無法再給安徒生放一張床了,他只能在一張寬板凳上過夜。在這么狹小的空間里,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通過幻想,他的生命才能得到伸展。丹麥很小,歐登塞更小,安徒生出生的那間房子則小得只配寫進童話。
現在我們從哥本哈根所在的西蘭島,到安徒生的家鄉菲英島,坐火車只要兩個小時左右;然而,我們無法想象14歲的安徒生離開家鄉渡海遠行的艱難情形。從《賣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我們可以想象到安徒生最初在哥本哈根的境遇。從安徒生的個人奮斗,我們可以看出,理想與現實的張力越大,作家的幻想就越是強烈,想象力也因此更豐富,他的作品相應地也更具有創造性。
然而,在這移動終端時代,人們感官被太多的信息充滿,以至于精神的空間變得越來越狹小。我們似乎與廣闊的世界聯系在一起,但實際上我們的精神空間已經被擠壓得很小,同時,我們幻想的能力也漸漸喪失。這跟安徒生童年時代的情形正好相反:安徒生在那樣一個小城,那么一間小屋里,他只有通過幻想才能獲得廣闊的世界。
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創作就是作家的白日夢。弗洛伊德在《作家與白日夢》中寫道:“我們可以肯定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幻想,幻想只發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愿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實的校正。”
安徒生自幼貧寒,這是他創作《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生活基礎。在這篇童話中,安徒生實際上是讓小女孩代替自己去幻想。安徒生終身未娶,但他筆下的愛情故事卻是那么美好,那么純凈;在寫作中,他自己不知不覺就成了故事中的王子。
總之,我們發現“現實缺憾”經常是幻想的源泉和基礎,常常是創作的出發點。在作家的生命中越是缺憾的東西,似乎越能刺激他的幻想,與此同時,他的創意性或創造性也相應更強。同時,幻想性是創意性的前提,越是幻想的,就越是創意的;幻想不僅導向內容的創意性,更導向形式的創意性。
就要離開哥本哈根了,羅森堡公園里安徒生雕像前,一個人也沒有,而我只希望能在這位幻想大師身邊多待一會兒。北歐六月的陽光灑在安徒生雕像上,讓我浮想聯翩。一個人真好,只有你是一個人的時候,你才會幻想,而跟一個幻想大師一起幻想則更是千載難逢的機緣。
編輯 東籬 623358414@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