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際互動情境中虛假記憶的主動構建

人類的記憶并不是準確無誤的，記憶是可塑的且可以被重構（Conwayamp;Howe，2022；Zacksetal.，2022）。記憶的可塑性導致人們錯誤地回憶發生過的事件，甚至回憶起完全虛構的、從未發生過的事件（Loftus，2005;Raposo，2023），由此出現虛假記憶。在小規模團體中形成的虛假記憶，可以在更大、更復雜的社交網絡中擴散（Luoetal.，2021），從而影響個體和集體記憶的準確性。集體的虛假記憶反過來也會影響個人的行為和決策（Cordonnier et al.，2022；Luhmann amp; Rajaram，2015）。如，當虛假記憶涉及政治或社會歷史事件時，可能會導致個人在社會參與、投票選舉或態度表達上的偏差（Verovsek，2016）。鑒于虛假記憶在社會環境中的廣泛性和破壞性，研究其形成機制不僅具有重要的科學價值，也對應對虛假信息在群體中的傳播和消除其負面影響具有深遠的社會意義。

1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及其研究范式

虛假記憶并不完全是由個體內部的信息加工過程導致的，即并不總是自發生成的，而是可以通過外部媒介或社會互動被塑造（Abelamp;Bauml，

2020，2023）。當個體通過人際互動將他人輸出的錯誤信息（也稱“事后信息”或“二手信息”整合到自己的記憶中，對原始信息產生記憶扭曲時，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便發生了（Hartamp;Meade，2021;Itoetal.，2019）。例如，個體可能會通過親戚的講述而回憶起自己小時候根本沒有經歷過的一些事件（Loftus，2005;Oeberst etal.，2021）。社會互動中錯誤信息的可獲得性及記憶的可塑性共同造成了記憶表征的錯誤。

研究者使用社會感染范式和社會從眾范式對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進行研究（Maswoodamp;Rajaram，2019）。這兩個范式都包含三個基本的環節：編碼原始信息一與他人互動并接觸他人輸出的錯誤信息—個體單獨回憶。在這兩個范式中，都包含信息發送者和信息接收者這兩種角色。區別在于，在社會感染范式中（Andrews-Toddetal.，2021；Hartamp;Meade，2021），真被試（接收者）與假被試（發送者）一同編碼信息，然后他們共同盡可能多地回憶這些信息。此時，假被試會插入一些與原始信息不符的信息。最后，真被試獨自完成關于原始信息的回想或再認任務。在社會從眾范式中（Ito et al.， 2019;Kekus et al.，2024; Monds etal.，2019），不會使用假被試，而是由兩個真實的參與者編碼不同版本的信息（例如，在一個版本中罪犯看的是手表，而在另一個版本中，罪犯看的是掛鐘），這種方式使參與者各自擁有了獨屬于自己的信息，但實驗人員會引導參與者相信他們編碼的信息是相同的。之后，兩名參與者分別作為信息發送者和信息接收者，共同進行回憶，在這一過程中，接收者自然而然地會接觸到一些與自己原本記憶過的信息有出入的內容。最后，再進行各自的單獨回憶。社會感染范式與記憶從眾范式的不同之處在于錯誤信息的引入方式，差別主要存在于信息發送者層面，對信息接收者而言則沒有實質差別。

2影響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因素

2.1情境與信息層面

情境層面的影響來自實驗任務的不同環節（編碼、互動、檢索）。在信息編碼環節，當原始信息的呈現時間較短時，更容易發生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Roedigeretal.，2001）。在互動環節，實驗者往往通過引導，讓參與者相信他們與同伴所接收到的信息是相同的（Bodneretal.，2009），這會降低參與者對錯誤信息的警覺性，從而增加社會感染效應的發生概率。另一方面，如果在互動前要求參與者先進行獨立的記憶提取，那么這可能會增強對原始信息的鞏固從而降低在后續環節中對錯誤信息的易感性（Abelamp;Bauml，2020；Huffetal.，2013）。在檢索環節，檢索任務的類型和外部提示對社會感染效應的強度也有重要影響。例如，使用來源再認任務而非自由回憶任務可以有效減少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Multhaup，1995）。提醒參與者其同伴回答可能不準確（閆閱等，2015；Huffetal.，2013；Kekusetal.，2024），明確告知參與者不要與編碼后接觸到的信息混淆（Bodneretal.，2009；Echterhoffetal.，20o5；Hirstamp;Echterhoff，2012），或給予參與者更嚴格的指示，要求準確回憶（Wrightetal.，2008），都能夠減弱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Ecker etal.，2014;Huangetal.，2024）。

在信息層面，當錯誤信息與原始信息的相似性較高時，參與者更容易將錯誤信息整合到自己的記憶中，從而加劇社會感染效應（Meadeamp;Roediger，2002;Roediger et al.，2001）。此外，情緒化或具有價值負載的信息比中性信息更容易引發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Kensingeretal.，2016;Vosoughi et al.， 2018）。

2.2 人際層面

諸多研究關注人際層面的影響因素，特別是與信息發送者有關的因素。總體而言，當接收者對同伴，即錯誤信息發送者持高信任態度時，繼而也會認為同伴輸出的信息是準確的（Kekusetal..2021;Polczyk，2017;Szpitalak amp; Polczyk， 2019）。一些研究通過操縱發送者的記憶能力和身份來改變接收者對信息的來源可靠性的感知，發現來源可靠性是產生社會感染效應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Gabbert etal.，2007;Horry et al.，2012）。Monds等人（2019）讓參與者與記憶能力比自己低、和自己相當或比自己高的假被試合作回憶。結果發現，那些意識到同伴的記憶能力更好的參與者更容易產生社會感染現象。元認知問卷測量結表明當參與者覺得自己的記憶力相對較差時，合作回憶時的錯誤信息才會降低他們在后續的獨立測試中的記憶準確性。French等人（2011）操縱了參與者的視力與同伴視力之間的差異。在最后的再認測試中，那些認為自己的視覺敏銳度比同伴高的參與者不太容易受到同伴輸出的錯誤信息的影響。以往研究還發現，個體不太可能接受與自己不同年齡段（Davisamp;Meade，2013;Meadeetal.，2017;Numataetal.，2020）和來自外群體他人的錯誤信息（Andrewsamp;Rapp，2014）。對親密的人（Mojtahedietal.，2018）、有相關專業知識的人（Mojtahedietal.，2020；Williamsonetal.，2013）或更自信的人（Allanamp;Gabbert，2008;Goodwinetal.，2017）輸出的信息則更多地認為是可靠的。

人際層面的影響因素還與信息接收者有關。接收者的人格特質，如宜人性（Doughtyetal.，2017）、社會回避（Wright etal.，2010），自尊和自信水平（Mondsetal.，2019;Thorleyamp;Kumar，2017）等都會直接影響對錯誤信息的接受程度。

3新的視角：從互動動力學的角度探究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

以往研究傾向于將信息接收者和發送者作為參與互動的獨立單元，但既然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來自于社會互動情境，那么就有必要考慮到與發送者和接收者的互動有關的因素。因為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不僅僅是信息的簡單傳遞，個體的行為往往是與社會情境中的其他成員共同交互的結果（Newcombetal.，2015）。有研究發現，當錯誤信息由發送者提前輸出，然后再呈現給參與者，而不是在實時互動中產生時，那么個體便相對較少地與發送者的回答保持一致（Allanamp;Gabbert，2008）。而只有在與他人進行實時互動時，接收者的回答才更容易與事后信息保持一致。因為在互動過程中成員會評估彼此的心理狀態和意圖（Koikeetal.，2016），并根據社會規范動態地調整其認知和行為方式。因此有必要關注接收者與發送者的動態交互特征，探討接收者與發送者在群體情境中的相互作用如何影響接收者在脫離群體互動后的記憶扭曲，即從群體/互動動力學的角度探究記憶的社會感染。

群體動力學理論指出，互動模式是一種基本的群體動力。它是社會互動中影響群體成員行為和態度的重要部分（Garvinetal.，2017）。依據互動媒介、場合的不同，與同樣的信息發送者可以有不同的互動模式。常見的互動模式包括：（1）輻射式：領導者是中心人物，團體中的溝通以領導者為中心向團體成員傳遞，成員的溝通對象也是領導者；（2）輪流式：又稱為圓圈型，成員一個接一個輪流發言；（3）熱座式，一位成員與領導者或兩位成員之間進行交流，其他成員則充當觀察者的角色；（4）自由式，在這種模式中，所有成員之間可以自由地進行交流。有時，研究者也將“群體動力學\"稱為“互動動力學”（Provenzietal.，2018）。“互動動力學\"是多個概念的總稱，涵蓋了與社交伙伴如何在社交互動中相互影響和共同構建意義（Booromamp;Liu，2024;DeJaegher，2013）。鑒于與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有關的研究也使用了“互動動力學\"這一術語（Maswoodetal.，2022；Saraivaamp;Garrido，2024），本文也沿用此表述。總之，互動動力學涉及成員在互動過程中動態地適應和回應彼此，但彼此在行為的頻率和強度上可能并不對等（Boorom amp; Liu，2024;Provenzi et al.，2018）。

Saraiva和Garrido（2024）的研究表明互動模式的變化可能會直接影響個體對錯誤信息的反應和個體記憶的重構。在這一只有兩名參與者的二元互動中，研究者對比了“輪流”（Marionamp;Thorley，2016;Maswood etal.，2022;Saraiva etal.，2017）和“自由”（Harrisetal.，2012；Marionamp;Thorley，2016;Maswoodetal.，2022;Maswoodamp;Rajaram，2019;Vredeveldtetal.，2017）這兩種模式的互動對虛假記憶的影響（Maswoodetal.，2022;Saraiva amp; Garrido，2024;Thorleyamp; Dewhurst，2007）。在輪流式互動組，參與者輪流回答與原始信息有關的問題，并記錄下自己的和其他成員的答案，相互之間不允許討論。在自由式互動組，參與者之間可以自由交流，且必須就每個問題的答案達成共識才能繼續回答下一個問題。這兩種互動模式所反映出的互動動力學的區別表現在：輪流式的互動程度要低于自由式。輪流式互動屬于單向信息傳遞模式，其特點在于參與者僅接收他人分享的信息而無需給出反饋。相比之下，自由式互動則采用雙向信息交換模式，允許參與者對接收到的信息進行反饋并表達個人態度。研究發現在互動過程中，自由式互動比輪流式互動產生的對錯誤信息的虛報更少，并且在后續的獨立檢索階段，曾參與自由式互動的個體回憶出的錯誤信息也更少。在另一些研究中（Maswoodetal.，2022；Thorleyamp;Dewhurst，2007），也發現輪流式互動導致參與者在后續的個人檢索階段產生更多的虛假記憶。

但是，Saraiva和Garrido（2024）的研究只能說明互動過程中的交流和反饋有助于參與者拒絕互動中出現的錯誤信息，無法證明互動模式對社會感染效應的直接影響。因為在自由式互動中，成員間會通過討論對錯誤信息進行修正，即所謂的錯誤修剪（孫亞茹等，2023）。錯誤修剪會糾正部分錯誤信息。而在輪流式互動中，小組成員無法糾正錯誤，或者以其它方式相互提供反饋。這使得兩組的參與者在進行最后的獨立檢索之前，接觸到的錯誤信息的數量其實是不同的。兩種互動模式下暴露出的錯誤信息的數量和內容不同，所以最終的個人回憶階段，回憶出的錯誤信息的數量也有所不同。雖然現有研究未能排除此類因素對結果的潛在干擾（Maswoodetal.，2022；Saraivaamp;Garrido，2024;Thorleyamp;Dewhurst，2007）。但這些研究為進一步探討這一問題奠定了基礎。未來的研究可以在確保參與者接觸到相同數量和內容的錯誤信息的基礎上，檢驗不同互動模式對社會感染效應的直接影響。這將有助于深人理解互動動力學在錯誤信息傳播和記憶重構中的作用，為減少虛假記憶的產生提供更加充分的理論依據。接下來本文將探討互動模式影響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機制。

4互動模式影響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機制

4.1產生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機制

Betz等人（1996）提出了三種導致與他人記憶保持一致的途徑。第一種，由個人記憶被扭曲帶來的記憶的社會感染。第二種被稱為信息性影響，第三種被稱為規范性影響，規范性影響是本文著重關注的機制。

4.1.1由個人記憶被扭曲帶來的記憶的社會感染

當被要求回憶原始信息時，經歷記憶扭曲的人可能會無意識地報告出事后信息，認為這是他們對原始信息的真實回憶，而沒有意識到這些信息是從二手來源獲得的。因為從二手來源獲得的信息已經存儲在記憶中，即事后信息已經與其源頭解離并被內化。Loftus（1993）形象地將事后信息比作“特洛伊木馬”，因為個體通常未能意識到它帶來的負面影響。傳統上基于DRM范式提出的、用于解釋自發性虛假記憶的認知理論，也被延伸用于解釋個人記憶為何會被事后信息所扭曲，如來源監控理論（Gronchietal.，2023；Penaetal.，2017）、模糊痕跡理論（Abadieamp;Camos，2019;Brainerdamp;Reyna，2019）、內隱激活反應理論（Sandersonamp;Ecker，2020）等。它們都有一個基本假設：虛假記憶與記憶相關的認知過程有關，通常是由于在編碼、存儲或檢索環節出了問題（郭瀅等，2021），并且通常情況下，這些記憶過程中的“失誤\"都是無意識產生的。這一途徑主要聚焦于個體內部的記憶過程，不關注互動過程中涉及到的社會因素。因此，當我們探究互動模式對記憶的社會感染的影響時，這一機制并非核心關注點。

4.1.2由信息性影響造成的記憶的社會感染

也有研究表明，社會感染效應的產生不應完全歸因于認知過程中的錯誤，還應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加以解釋（Polczyk，2017）。即使參與者意識到同伴提供的信息與原始信息不一致，甚至當這些事后信息對他們回憶原始信息的能力沒有任何影響時，虛假記憶仍可能出現（Kekusetal.，2021）。信息性影響可以通過以下陳述來說明：“我認為答案是‘X’（或‘我什么也不記得了），但其他人都說是‘Y'，所以答案肯定是‘Y'。”。當被要求回憶原始信息（X\"）時，個體回記起事后信息（\"Y\"），并準確記得這是他人提供的。然而，個體也相信這些事后信息（Y\"正確反映了原始信息（\"X\"）。

McCloskey和Zaragoza （1985）的研究首先探討了這一可能。在實驗中，如果原始信息是“錘子”事后的誤導信息是“螺絲刀”，那么在最終的測試中，參與者需要在原始信息和無關信息（如\"扳手\"）之間做出選擇，而不是在原始信息（\"錘子\"）和事后信息（\"螺絲刀\"）之間做出選擇。McCloskey和Zaragoza（1985）指出，如果閱讀事后誤導信息確實對原始信息的記憶有負面影響，那么被誤導的參與者選擇正確選項（\"錘子\"）的概率應當低于未被誤導的參與者。然而實驗結果并非如此。McCloskey和Zaragoza（1985）認為，沒有證據表明事后信息對原始信息的記憶有負面影響。在先前的研究中，通過讓參與者在原始信息和事后信息之間進行選擇獲得的結果，不應該從記憶過程（編碼—鞏固—檢索）的角度進行解釋。參與者有可能同時記住了原始信息和事后信息，但在回答相關問題時選擇了后者，因為他們更相信他人的敘述而不是自己的記憶。

后來，研究者提出了“整合模型”（Blank，19982005，該模型認為個體在檢索信息時，實際上面臨的是問題解決任務，個體試圖找到關于記憶任務的解決方案。這種解決方案不僅依賴于記憶中的原始信息，還取決于參與者對記憶任務的內部表征。一般情況下，參與者對任務的內部表征遵循“一致性假設”，即在我們的日常交流中，通常假定對話者不會故意傳播錯誤或缺乏依據的信息否則就違反了哲學家Grice（1975）提出的人類交流中的合作原則。因此，人們總是默認與之交流的人輸出的信息是可信的。當個體意識到原始信息和事后信息之間的差異時，他們會嘗試對這種差異做出解釋。比如，是自己記錯了。在某些情況下，這種解釋可能會使記憶偏離客觀情況，從而導致虛假記憶的發生。在Blank（1998）的第一個實驗中，參與者發現了原始信息和事后信息之間的差異。并且，在超過 40% 的情況下，他們仍然給出了與錯誤信息一致的答案。進一步的分析表明這一結果的主要原因是參與者懷疑自己的記憶能力。

信息性影響強調，參與者對事后信息來源可靠性的判斷是決定其如何評估事后信息準確性的關鍵因素。現有研究也表明，對事后信息來源的信任往往會導致更高程度的社會感染（Kekusetal.，2021;Polczyk，2017;Szpitalakamp;Polczyk，2019）。然而，這一途徑也無法作為互動模式影響社會感染效應的核心機制。因為面對同一發送者，不同的媒介和情境可能會觸發不同的互動模式。目前尚無研究明確表明，互動模式的變化會直接導致個體對信息來源可靠性的判斷發生變化。

4.1.3由規范性影響造成的記憶的社會感染

規范性影響關注互動過程中個體的社會性認知。規范性影響可以通過以下陳述來說明：“我認為答案是‘X，但其他人說是‘Y，我不想惹麻煩，所以我會說‘Y'。”但內部信念并未發生變化（仍然認為答案是‘X'）。個體同時擁有原始信息（\"X\"）和事后信息（\"Y\"）。盡管能夠回憶起原始信息，個體卻以社會可接受的方式作出反應，重復事后信息。

社會心理學中經典的\"去個性化\"是規范性影響的一種具體體現。當個體身處群體中時，其內部的道德或價值觀會減弱，并且出于社會認同或尋求歸屬感，個體傾向于與群體規范或群體情緒保持一致（Diener，1979；Festinger et al.，1952;Zimbardo，1969），而不是根據自己的個人特征或價值觀行動，由此產生“去個性化”（Chanetal.，2023;Vilanovaetal.，2017）。Asch（1955）的研究早已表明，在社交場合，人們會為了遵守群體規范和獲得社會認同而放棄自己的正確判斷。還有研究表明在互動過程中出于社會影響而做出的短暫的知覺調整會帶來穩定且持久的知覺改變（Zhanetal.，2025）。在記憶研究中，Allan和Gabbert（2008）的實驗2發現，在互動過程中，無論參與者面對正確還是錯誤答案，都會傾向于依從他人。這種依從導致其正確率相較基線水平（未接觸他人答案時，獨立作答的正確率）發生波動：當他人提供錯誤答案時，參與者的正確率下降；當他人提供正確答案時，正確率又上升。研究者從信息性影響的角度解釋了這一結果，但無法排除參與者因社會壓力而順從他人的可能，即規范性影響可能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規范性影響是本文所關注的互動模式影響記憶的社會感染的核心機制，接下來的部分將對這一機制是如何發揮作用的進行詳細論述。

4.2互動模式影響記憶的社會感染的機制：“去個性化”

4.2.1 互動過程中的“去個性化”

類比于社會心理學中經典的“去個性化”，在進行記憶互動時，可能也會出現類似的行為。在群體記憶中，當他人輸出錯誤信息時，個體的觀點更可能與他人保持一致。因為個體不僅受與任務相關的認知需求的驅動（正確回憶編碼過的信息），也會受規范性影響的驅動（Allanamp;Gabbert，2008；Ekeochaamp;Brennan，2008）。規范性影響可以從兩個層面解釋，在個人層面，個體有著維持積極自我形象、避免負面評價的需求（Ribino，2023;Steinmetz etal.，2017;Wright etal.，2010）。當信息接收者提出與發送者不同的意見時，若遭到質疑，可能會感到丟臉、自尊受損。或者，如果信息接收者明確反對他人的意見，接收者可能會認為這種行為是不禮貌的，會損害他人的自尊（陳文平等，2013）。所以，出于社會印象管理的考慮，個體可能會選擇放棄自己的正確記憶而認同他人輸出的信息。在群體層面，個體有著遵守群體規范的需求（Fehramp;Schurtenberger，2018），特別是在東亞文化中，維持集體的和諧，“不冒尖\"顯得尤為重要（Huang，2024）。這使得信息接收者對錯誤信息的態度并不只依據自身持有的記憶，還會考慮群體目標、規范等因素，選擇性地輸出或改編自己持有的信息。不論是個人層面還是群體層面，個體都可能會主動放棄自己的觀點，選擇接受他人的錯誤信息，即出現記憶的“去個性化”（圖1）。

以往研究認為虛假記憶是被錯誤信息“植入”的結果，這一結果主要是由于個體在互動中未能識別出錯誤信息而造成的。在本文中，“去個性化”強調的是個體識別出了他人輸出的錯誤信息但仍然選擇認同與接受，是一種有意而為之的主動選擇。

圖1社會互動通過“去個性化\"產生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過程

4.2.2 互動模式的差別會引起不同程度的“去個性化”

不同的人際互動模式往往帶來不同程度的社會壓力（Thorleyamp;Dewhurst，2007），由此引發的“去個性化”的程度可能也是不同的。具體而言，在輪流式互動中，參與者依次進行回憶，相互之間不進行交流，社會壓力較小。在自由式互動中，參與者之間對任意一名成員回憶出的信息進行討論，直到達成一致。自由式互動中的社會壓力更大，如前面提到的維護自我及他人自尊、避免爭執、遵守群體規范，促進團體和諧等（Smithamp;Postmes.2011）。在這樣的互動模式中，個體更可能受到規范性的影響而壓抑自己的想法，轉而接受他人輸出的錯誤信息。而在輪流式互動情境下，由于個體僅需承擔接收信息的任務而無需提供反饋，社會性因素（如維護群體和諧）的影響顯著降低，其行為較少受規范性影響的驅動，個體拒絕不認同信息的心理閾限降低。個體能夠基于自身真實感受進行相對獨立的信息加工。雖然Thorley和Dewhurst （2007）的研究關注的是不同的社會壓力情境會如何影響自發性的虛假記憶，而不關注社會壓力如何影響對他人輸出的信息的反應，但這一研究強調了不同的互動模式中的社會壓力的差別及其對記憶扭曲的重要作用。

但目前尚不清楚的是，個體在群體中的“去個性化”反應是否會導致個人真實記憶的扭曲，因為“去個性化\"反應是參與者在互動過程中的一種“權宜之計”，在互動結束后，是否會改變個體原有的正確記憶，仍有待研究。

4.2.3“去個性化”可能會造成記憶的社會感染

如果個體在互動中出現了“去個性化\"行為并且在脫離人際情境后，將互動中出現的錯誤信息作為原始信息進行回憶，就表明互動中的“去個性化\"行為確實會扭曲個人的真實記憶。也就是說社會感染效應的產生不僅取決于信息發送者的輸出，接收者的“主動妥協\"同樣是促成這一結果的重要因素。盡管錯誤信息最初是由他人引入的，但最終是由個體在與他人的互動中主動將其整合進自己的記憶的，而不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被他人“植入”。雖然目前并沒有研究直接對以上可能進行驗證，但是參考關于說謊與記憶的相關研究，也可以間接地說明對于原始信息的主動修改不僅僅在群體互動時暫時存在，而且可能會在后續持續扭曲個人回憶。

研究發現說謊會扭曲記憶。這類研究的實驗流程也分為三個基本的環節。首先，參與者觀看視頻或執行某些動作。隨后參與訪談，在訪談中就編碼過的內容進行誠實回答（誠實組）或提供虛假回答（說謊組）。訪談兩天后或者更長時間后進行獨立記憶測試，即如實回憶編碼過的內容。兩組在最終的記憶測試中的表現差異用于評估說謊對記憶的影響。研究通常發現，說謊組的記憶表現不及誠實組，甚至會將謊言誤認為是原始信息，這表明說謊會導致虛假記憶（Battistaetal.，2021;Otgaaretal.，2016;Otgaaramp;Baker，2018;RiesthuisOtgaar，DeCort，etal.，2022;Romeoetal.，2019）。但這些結果均來自于被迫說謊（實驗要求參與者必須說謊）的情況。

考慮到“說謊\"是一種有目的的、故意的行為（DePauloetal.，20o3），意向性（intention）是說謊的重要特征（Walczyketal.，2014），有研究探討了自愿說謊對記憶的影響，同樣也發現了其對原始記憶的損害（Lietal.，2022；Riesthuis，Otgaar，Hopeetal.，2022）。在Riesthuis，Otgaar，Hope等人（2022）的研究中，參與者與假被試（由電腦程序模擬）輪流投擲骰子，并向對方報告自己的投擲點數。在報告投擲點數時，參與者被隨機分配到“強激勵說謊”和“弱激勵說謊”兩種條件。在“強激勵說謊”條件下，說謊能避免經濟懲罰，說謊的結果是利己的。在“弱激勵說謊”條件下，說謊可使他人受益但自身無實際損益。在兩種條件下，參與者均可自行決定是否說謊。兩天后，考察參與者對骰子投擲點數的記憶。結果發現，在兩種條件下，分別有 38% 和 35% 的參與者說了謊，且說謊者比誠實者產生了更多虛假記憶，但虛假記憶在兩種說謊條件下無顯著差異。因此，無論出于何種動機，自愿說謊都會導致記憶扭曲。

也有研究專門探討了被迫說謊和自愿說謊對記憶的不同影響。Dianiska 和Meissner （2023）的研究使用了物體范式，包含動作、復述和測試三個環節。在動作環節，參與者執行指定動作，接著在復述環節描述自己是否執行過這些動作。自愿組的參與者自行決定是否說謊，對于執行過的動作，可以如實描述，也可以虛假否認；對于未執行過的動作，可以如實否認，也可以虛構描述。而強制組的參與者則必須說謊。一星期之后的測試環節，參與者需要回答在動作環節是否執行過某項動作。結果發現，對于未執行過的動作，說謊者更可能錯誤地記得自己曾執行過該動作，且未發現被迫說謊組和自愿說謊組在虛報率上有任何差異。但也有其他研究表明當參與者自愿提供錯誤信息時，這些錯誤信息更有可能成為持久的記憶。比如，Pezdek等人（2007）的研究發現，與被迫虛構答案的參與者相比，自愿虛構答案的參與者更有可能在第二次記憶測試中重復虛構的答案。總之，不論是被迫說謊還是自愿說謊，不論自愿說謊出于哪種動機，謊言本身都可能會在后續的記憶測試中被當作事實。

關于說謊與記憶的研究為我們提出“互動中的去個性化可能會持續更改個人在互動后的記憶\"提供了支持。傳統說謊研究（特別是自愿說謊）中的錯誤信息（即謊言）是由參與者主動生成的，本研究關注的\"去個性化\"情境下的錯誤信息是由他人生成然后被參與者主動接受的。雖然錯誤信息的來源不同，但是它們都強調主動且有意識地對初始正確信息的否定會對個人的真實記憶產生不利的影響。

5總結與研究展望

本文從互動動力學視角探討了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重點分析了互動模式對記憶扭曲的影響。互動模式作為一種基本的互動動力，可能會通過互動過程中的“去個性化\"反應來影響社會感染效應的強度。從互動動力學的視角考察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具有一定的科學價值和社會意義。在科學價值上，能夠為研究錯誤信息在社會互動中被個體接受和內化的機制提供參考。在社會意義上，理解不同互動模式下錯誤信息的傳播機制有助于制定有效的防范措施。例如，在群體討論或決策中，避免一開始就進入自由式討論，而是先要求每個個體獨立輸出自己的觀點。此外，了解\"去個性化\"對記憶的影響，也有助于設計更具針對性的干預策略，如加強群體中的信息驗證與反思機制，鼓勵信息接收者保持獨立判斷等。未來研究可從以下方面展開。

5.1準確測量“去個性化\"反應的發生

“去個性化”是規范性影響的一種具體體現，未來研究應注意將人際互動中的規范性影響與信息性影響進行明確區分。在現有的探討記憶的社會感染效應的研究中，研究者更多地關注參與者在互動中給出的回答是否與他人保持一致（Allanamp;Gabbert，2008），這是一種行為層面的反應，但僅憑行為一致性無法說明記憶的社會感染是通過信息性影響還是規范性影響產生的。因為在互動過程中與他人保持一致既可能是真的認同他人的觀點，即信息性影響，也可能是因為社會壓力而調整了自己的回答，即規范性影響。未來的研究應關注參與者在接觸到錯誤信息時對于信息的認知判斷。當發送者向接收者輸出錯誤信息時，接收者可能出現三種判斷：判斷為正確，判斷為錯誤，判斷為不確定。這三種認知判斷都可能導向相同的行為反應。但不同的判斷卻對應不同的影響機制。如，當判斷為不確定時，可能會因為信息性影響而認同事后信息，當判斷為錯誤時，卻會因為規范性影響而認同事后信息。因此，并不是與他人有著一致的反應就說明發生了“去個性化”，而應強調認知判斷與行為反應之間的關系。不一致的判斷加上一致的反應，才能共同說明“去個性化\"的發生。

為了操縱“去個性化\"的發生，研究不僅需要創設讓參與者與他人反應一致的情境，還應確保他人提供的信息與參與者的觀點不一致，這是“去個性化\"發生的重要前提。未來研究可采用“先獨立后互動”的實驗設計（Horryetal.，2012;Maswood et al.，2022；Saraiva amp; Garrido，2024），即在互動環節前設置個體獨立檢索階段，以此建立對原始信息的基線記憶水平。在互動中若參與者的反應不僅與他人一致，也與互動前獨立判斷一致，說明未發生“去個性化”。此外，在互動后，也需要參與者就互動過程中的感受進行評價，如做出的反應在多大程度上違背了自己的真實想法。總之，未來的研究需準確測量“去個性化\"的發生，防止將其與信息性影響混淆。

5.2關注記憶提取的延遲間隔的影響

記憶的更新（memoryupdating）是需要一定時間的，與真實記憶相比，虛假記憶有時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增加（Seamonetal.，2002）。再激活/再鞏固假說認為，當我們檢索一段記憶時，神經網絡中的記憶痕跡會被重新激活，這段記憶并不是簡單地從大腦中提取出來，而是進入一種可塑性狀態，這使得記憶更加靈活并能夠整合新的信息（郭瀅等，2021；Carneiroetal.，2021；Chanamp;LaPaglia，2013）。依據這樣的觀點我們推測，出現在互動階段的每個刺激都具有記憶上的可塑性，而對那些他人判斷與自己的原有判斷不一致的信息的表征會變得更加不穩定且容易被修改，由于他人判斷的“干擾”，個體很難對原始信息形成一致的、固定的表征（Lehmanamp;Malmberg，2013;Osorio-Gomezetal.，2023），因而更容易發生記憶的扭曲。在以往的研究中，當接觸了他人提供的錯誤信息或者自己說謊后，對于錯誤信息或謊言的記憶并不是立刻出現的，而是在經過兩天（Riesthuis，Otgaar，De Cort，etal.，2022;Riesthuis，Otgaar，Hope，etal.，2022;Vieiraamp;Lane，2013）、三天（Dianiskaamp;Meissner，2023）、七天（Dianiskaamp;Meissner，2023;Mangiullietal.，202o;Pezdeketal..2007；Polage，2019）或一個月后（Riesthuis，Otgaar，DeCort，etal.，2022）測量到的。這表明離線過程（如睡眠）可以將整合了新信息后的不穩定的記憶表征鞏固為穩定的表征（Schacteretal.，2011）。因此，由“去個性化\"行為引發的社會感染效應可能具有延遲顯現的特點。未來研究需延長提取時間間隔（retrievalinterval），以充分觀測記憶更新的動態過程。

5.3探討“去個性化”導致虛假記憶的原因

在關于說謊導致記憶扭曲的研究中，研究者認為說謊相對誠實敘述而言，需要消耗更多的認知資源（Battista et al.，2021；Otgaaramp; Baker，2018）。因此造成了對原始記憶的損害。也有研究者認為，認知失調可能是一個重要原因，特別是在自愿說謊的情況下。誠實是大多數文化的默認規則，而欺騙通常被認為是不道德的。人們在違反規則或內心的真實信念時會經歷認知失調（Pfisteretal.，2016）。為了減少認知失調，個體可能會抑制基于普世規則的反應（說實話）（Lietal.，2022），或改變自己的原始信念，承認謊言的合理性，由此導致虛假記憶（Rodriguezamp;Strange，2015）。有研究者使用誘發依從范式，三次測量了參與者對學費上漲的態度（1～11評分）。第一次為初始測量，第二次是將參與者分為被動說謊組和自愿說謊組，寫下支持學費上漲的陳述后，測量其當下真實態度；第三次是在兩天后，要求參與者回憶初始測量時的評分（Rodriguezamp; Strange，

2015）。研究者計算了“態度轉變\"和“記憶轉變\"兩個指數。態度轉變指說謊任務后測得的真實態度（第二次測量）與初始態度（第一次測量）之間的差值，記憶轉變指回憶中的原始態度（第三次測量）與真實的原始態度之間的差值。結果顯示，與那些被動支持與初始態度相反提議的參與者相比，主動支持的參與者變得更傾向于支持學費上漲，即有著更大程度的態度轉變，并且對原始態度產生更大程度的錯誤回憶，即有著更大程度的記憶轉變。研究者認為態度轉變是在減少認知失調的驅動下產生的。此外，態度轉變在說謊（對被動和自愿兩種條件進行啞變量編碼）和記憶轉變之間起到了中介作用。

在本文中，“去個性化\"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說謊行為，因為“去個性化”意味著對不符合個人記憶的信息表達贊同。當做出“去個性化\"行為后，個體也可能體會到內心信念和實際行為之間的沖突，即產生認知失調。那么，在\"去個性化\"反應的基礎上，社會感染效應是否源于個體為了減少認知失調而在內心改變自己的原始信念，未來研究可進一步探討這一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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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tive construction of 1 memory in interpersonal interactions： The role of\"deindividuation” in social contagion effect

WANG Hui， DONG Yan （SchoolofPsychology，RenminUniversityofChina，Beijingl0o872，China）

Abstract： Communication within groups can lead to the spread of misinformation， which in turn creates 1 memories. This phenomenon is known as the social contagion of memory. Some studies focus on factors likeexperimental designand informationcontent.Many works highlight theroleof interpersonal factors.However，these studies often treat senders and receivers as independent units. More research is needed on the social contagion of memory， especial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on dynamics. Interaction patterns are a fundamental aspect of interaction dynamics. They may affect the strength of the social contagion effect.For example，in free-for-all interactions， individuals may be more likely to accept misinformation. This often occurs to maintain social goals or a positive image， leading to a “deindividuation”response. This response can persist and alter memory， causing the spread of 1 memories.In turn-taking interactions，deindividuation is less likely，and the social contagion effect is weaker.Future research should accurately measure deindividuationand exploreitsrole in the social contagion effect. It should further uncover the mechanisms behind this effect.

Keywords：1memory，socialcontagioneffect，interactiondynamic，deindividuation，interactionpatte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