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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說:“親愛的麥子。”
我想,對這種優良的植物應該這么稱呼,這并不顯得過分,也不顯得輕浮。
而且我還想,對它,對這種呈顆粒狀的、宛如掉在土壤里并沾滿了土末的汗珠般的東西,人類平時的態度是不是有些過于輕視和隨便了呢?
它很美。尤其是它的顆粒,有一種土壤般樸素柔和不事喧嘩的質地和本色。它從土壤里生長出來,依舊保持了土壤的顏色,不刺目,不耀眼,卻改變了土壤的味道。這就使它帶有了土地的精華的含義。特別是它還保持著耕種者的汗珠的形狀,這就像是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某種提醒、某種警喻,仿佛它不是自己種子的果實,而是汗珠滴入土壤后的成熟。
這一切使它更美。麥子,它是如此的平凡,然而卻是由天、地、人三者合作創造的精品。它使我們想到天空的陽光和雨水,想到土地默默的積蓄和消耗,想到人的揮動著的肢體…所以有的民族在飯桌上面對面包時,會產生感恩的心情,感激這種賜予。所以還有的民族把麥穗作為了族徽,以表示某種崇信和圖騰。麥子,它還可以使我們毫不費力地想到鐮刀、饑謹、戰爭、死亡等等最關乎人類生存的問題,但是面粉不容易使人想到這些。這就是麥子掩藏在樸素后面的那種深刻的美。
我是一個熱愛糧食的人,因此,我非常樂意在春天的吉木薩爾翻弄麥子。我們住的地方沒有面粉廠,也沒有糧店;莊戶人只能分得麥子,到一個河上的磨坊去磨成面粉。
連續幾天,我和父親把一麻袋麥子倒進院里架起的一個木槽里,然后倒水沖洗。我們選的是陽光非常明媚的日子,也沒有風。晶亮晶亮的水珠兒閃著光芒,滲進麥粒中間,慢慢升起一股淡薄的塵霧;有一點兒嗆人,仿佛使人聞見去年的土地散發出的溫熱。然后再倒水、攪拌、沖洗,直到一顆顆麥粒被洗出它本來的那種淺褐色的質樸,透出一股琥珀色的圓滿的憂傷。然后晾曬幾天,再裝入麻袋。
我看得出來,麥子的色澤里含有一種憂傷的意味,一種成熟的物質所帶有的哲學式的憂傷。這種憂傷和它的圓滿形態、淺褐色澤渾然和諧,與生俱來而又無從表述,毫不自知而又一目了然。正是這,使它優美。
于是有一天,我們起得絕早。我們向鄰居借來了一頭驢和一輛架子車——這像是戶幾家的一個重大行動似的,很早,我們就把裝麥子的麻袋搬上驢車,朝磨房去了。
我和父親坐在車上。我駕馭驢車的才能無師自通。我很想驅使那頭毛驢奔馳一番,以驅散田野小路上的那種寒冷的寂靜;然而父親不允許,他害怕“把人家的驢累壞了”。磨房相當遠,農村的早晨也相當漫長,我們的驢車仿佛慢吞吞地走進了一個久遠的童話故事。驢將突然開口說話,告訴我們它原來是一個公主(大隊書記的女兒),被磨房的巫婆變成了驢,只有從遙遠的城市來的勇士才能破解那妖術,它就會還原成人。于是沿著這思路幻想下去,滿滿兩麻袋麥子會在公主的手點化下成為金子,一切都很圓滿和快樂…在農村天色微明的田野上,一切景致和氛圍都酷似原始的童話或民間故事。只是驢低垂著頭,絲毫不準備回過頭來跟我們說話。
當時,我突然覺得我和父親像是兩只松鼠,或是連松鼠也不如的什么鼠類,正運載著辛苦了一年收集來的谷物,準備過冬。我們如此重視的兩麻袋麥子,其實正相當于老鼠收集在洞里的谷物。我感到了滑稽,有點哭笑不得,人一旦還原到這種狀態時,生存的形象就分外像各種動物了。
這就是我們的麥子,一粒一粒的,從田畝中收集回來的養命之物。顆粒很小,每一粒都不夠塞牙縫兒的;但是我們就是靠著這樣一些小顆粒,維持生命,支撐地球上龐大眾多的人群發明、創造、爭斗、屠殺、繁衍、愛憎不管人類已經進化到了何種程度,它還在吃麥子一—這就夠了,這就足以說明人類依然沒有擺脫上帝的制約,依然是生存在地球上的無數種類生物中的一種,而不是神。被小小的麥粒制約著的偉大物種啊!
麥子進了磨坊。緩慢遲重地在這生活水磨上被磨損,被咀嚼,被粉化。我想著一顆顆飽滿的麥粒被壓扁、擠裂、磨碎時的樣子,想著它們漸漸麻木、任其糅瞄的狀態,有一絲呻吟和不堪其痛的磨難從胸膛里升起、傳染給我的四肢,我真真實實地感到了我和它們一樣…和這些麥子一樣,我正在一座類似的生活的水磨上被一點一點地慢吞吞地,磨損著。
然而水磨卻在唱著一支轟隆轟隆的雄壯的歌,用它松動的牙齒、哮喘的喉嚨,唱著一支含混不清、年代久遠的所謂進行曲這就是我們每一粒麥子的命運。
我就是麥子。
我正面臨著古老民間故事一般的現實。
我芬芳的、新鮮的肉體正擠在歷史和現實兩塊又圓又平的大石盤間,在它們沉重渾濁的歌聲中,被粉化。
我欲哭無淚,欲喊無聲。
因為我就是淚水和汗珠平凡的凝聚物—麥子。我將一代代地生長,被割掉;成熟;被粉化;被制成各種精美的食品,被吃掉;然后再生長。這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感覺,沒有思想。我是圓的,顆粒狀的,人們把我叫作“麥子”。
只有一個詩人這樣稱呼我,他說:
“親愛的麥子。”
選自《豆瓣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