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B50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3-3851(2025)08-0414-08
Joseph-Arthur de Gobineau's misreading of Wilhelm von Humboldt's language ideologies
ZHUANG Fujing (Department of History,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OO433,China)
Abstract:When Joseph-Arthur de Gobineau expressed the linguistic manifestation of racial inequality, he cited Wilhelm von Humboldt's interpretation of language many times.However,he systematically misread Humboldt's opinions.With regard to the diversity of languages,the correlation between language and blood,and the hybridization of diferent languages,Gobineau took Humboldt's opinions out of context and even obviously distorted what Humboldt intended to express,developing the racial-linguistic theory. This sort of misreading originates both from the epochal diferences in their respective national and racial ideologies,but also reveals a shared cognitive paradigm—the emphasis on human subjectivity and the presupposition of the ideal states of human beings.
Key Words: Joseph-Arthur de Gobineau; Wilhelm von Humboldt; language; race; misreading
約瑟夫·阿蒂爾·德·戈比諾(Joseph-Arthur deGobineau,1816—1882)是法國作家和思想家。他在19世紀中葉因提出“種族優劣論\"而備受爭議,相關觀點集中體現在其著作《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Essai sur l′ inégalitédesraceshumaines)中。戈比諾認為,種族可以被用來解釋現實世界的諸多問題,他尤其強調種族和語言之間的緊密聯系。戈比諾從種族優劣的視角對不同語言進行價值判斷,這在《論人類種族的不平等》一書中得到了詳盡闡述。戈比諾在論述“種族一語言論”時,多次援引德意志思想家威廉·馮·洪堡(WilhelmvonHomboldt,1767—1835)的語言理論,但其解讀存在根本性偏差,并存在誤讀現象。
關于戈比諾對洪堡觀點的誤讀,目前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德語國家。Bosch1對1797—2005年間洪堡的語言觀念在法國的傳播情況進行了研究,指出戈比諾在論述種族和語言的關系時,將洪堡視為“語言學的權威人士”,并多次引用后者的觀點。Messling2則集中論述了戈比諾對洪堡語言觀念的接受情況。他認為,洪堡的語言觀念僅僅在歷史和文化領域影響了戈比諾,并未直接支撐戈比諾的種族理論;正是戈比諾對洪堡觀點的曲解和誤用,才對后世產生了負面影響。本文將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結合文本語境和歷史語境,闡釋戈比諾誤讀洪堡語言觀念的現象,并解析造成誤讀的原因。
一、戈比諾“種族一語言論”中的誤讀現象
在戈比諾的“種族一語言論\"中,語言和種族一樣具有多樣性,并且和種族一樣也具有優劣之分。與種族混合的情形相同,“高雅的語言”與“粗鄙的語言\"的混合將破壞語言界的等級秩序,最終所有語言將被一種折中的、平庸的新語言取代[3]321。在論述過程中,戈比諾多次引用洪堡的語言觀念,但他的解讀存在斷章取義的現象,在不同程度上偏離了洪堡的原意。
(一)論人類語言的多樣性
戈比諾在論述語言多樣性的過程中引用了洪堡的論述,但他孤立地截取了洪堡的觀點。
戈比諾指出,語言和種族一樣都具有多樣性,這種多樣性體現在詞匯、聲調、詞性等方面。他認為,人類語言之所以是多樣的,一是不同種族的智力和感知能力存在差異,二是因為語言和現實世界存在緊密聯系。對于后者,戈比諾反對同時代的語文學家采用“純思辨\"的方式來解讀語言,理由是這種方式會導致一種理想的、絕對的人類狀態,而忽視不同種族的具體特征。在他看來,這些情形在現實世界中并不存在,通過純粹推理的方式解讀語言是沒有意義的,甚至是荒謬的[3]309-310。在論述[3]310-311 中,戈比諾引用了洪堡的以下觀點,認為這些觀點有力體現了上述“真知灼見”: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同民族的特性凝聚到各自的語言當中。美洲和亞洲北部的野蠻原始部落所使用的語言,未必為印度和希臘的原始部族所擁有。無論是單一民族的語言,還是由多個民族共同構成的語言,都不可能歸諸一條完全均質的、某種程度上為自然所規定的發展道路。”[4]
上文是洪堡在柏林科學院宣讀的文章《論語法形式的產生及其對觀念發展的影響》(UberdasEntstehen der grammatischen Formen,und ihrenEinfluss auf die Ideenentwicklung,1822 年1 月17日)的引言部分。洪堡在此強調,一門語言集中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獨特性。他反對用一種“統一的語言模式\"來衡量各種語言[4]285-286。讀者僅僅關注這段文字,可能會認為洪堡和戈比諾的觀點頗為相似。然而,結合上下文分析便會發現,戈比諾斷章取義地挪用了洪堡的觀點。洪堡在提出上述觀點后,話鋒隨之一轉:
“然而,就其最廣泛的意義而言,語言卻能夠觸及到人類的終極核心(einletzterMittelpunktimMenschgeschlecht)。而當我們從‘人類在何種完滿的程度上將語言變為現實?這一問題出發時,便擁有了一個穩固的立足點,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建立起其他穩固的立足點。由此我們便能看出語言能力(Sprachvermogen)的逐步發展,并能夠獲得更為明顯且更具說服力的證據。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就有充分的理由,探討各種語言所處的不同發展階段。”[4]286
事實上,在《論語法形式的產生及其對觀念發展的影響》一文中,語言的多樣性并不是洪堡真正強調的內容。誠然,洪堡在文章開頭著眼于現實世界,指出不同語言體現了不同民族的獨特性一—但他僅僅將這一部分論述作為參照對象,旨在引出全文的中心,即語言在觀念世界當中的特點、發展軌跡以及意義。他強調,倘若“透過現象看本質”,語言與人類精神緊密聯系,體現了人類的獨特性和發展潛力;人類精神將朝著必然性和統一性的方向發展,當語法形式越完善時,語言的精神層次也就越高。在洪堡看來,用一種“統一的模式\"來衡量現實中的各種語言固然是不合理的;在觀念世界當中,倘若按照精神的發展程度,將不同語言視為人類語言發展的不同階段,則是合理且有意義的。
比較可見,相比于“現象”,洪堡更青睞“本質”。他甚而運用思辨方法闡述了語言的特性、發展軌跡和意義,而戈比諾僅僅引用了其中最具有歷史性和現實性的論述。值得玩味的是,戈比諾認為洪堡的論述體現了過于濃厚的思辨色彩,并多次對此提出批評。在他看來,洪堡沉浸在一個純粹的精神世界當中,熱衷于在思辨的過程中追尋本質。戈比諾認為,洪堡通過這種方式,設想出一個由崇高的人類組成的理想世界,并熱切地追隨它一這個“理想世界\"卻脫離了現實,不符合19世紀歐洲社會的真實情況,不過是“絢爛而脆弱的肥皂泡”[3]134-138 。
綜上所述,戈比諾在探討語言多樣性時引用了洪堡的觀點,盡管從字面意思而言,兩人的觀點具有一定相似性,但回歸原文思考洪堡的真實意圖,并比較兩者的價值取向,不難發現戈比諾的解讀和挪用實際上存在斷章取義的問題。
(二)論語言和血緣的緊密聯系
戈比諾不僅強調了語言同現實世界的聯系以及不同語言的多樣性,而且論述了語言和血緣之間的聯系。他雖引用了洪堡關于語言連接祖先與后代的論述,但其解讀與洪堡的原意在目的和方式上大相徑庭。
戈比諾指出,語言和血緣之間存在緊密聯系,一門語言將一個有血緣關系的群體緊緊地聯結在一起。他比較了語言和種族以及語言和民族的聯系,認為前者遠比后者緊密:隨著時間的推移,語言和種族的聯系僅僅會發生變化,難以徹底消失一哪怕一個民族變更了名稱,其種族構成及其使用的語言仍然可以被辨認出來[3]328;相比之下,民族和民族國家的壽命有限,語言不過是民族的一個“最為薄弱的組成部分”[3]323。在戈比諾看來,一門語言反映了一個種族的特質,也是衡量一個種族在整體層面高雅與否的“黃金標準”[3]321。由于不同種族在社會中的地位不平等,其語言同樣存在優劣之分,造成這一現象背后的重要因素,往往歸結于種族間的智力差異和文明發展水平程度差異。他強調,當一門語言處于萌芽狀態的時候,就能判定它是屬于“高雅的語言\"還是“粗鄙的語言”。那些智力低下的“劣等種族”,他們的語言也會有明顯的缺陷,而這些語言缺陷,將在種族內部代代相傳[3]320。這里戈比諾以猶太人為例,指出如果祖先對某些單詞的發音不熟悉,那么后代也同樣不習慣這些單詞的發音,并認為猶太人的這一特征,印證了洪堡關于語言和血緣關系的論述[3]332。
戈比諾所引用的洪堡的論述,源自洪堡代表作 《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 響》(Uber die Verschiedenheit des menschlichen Sprachbaues und ihren Einfluss auf die geistige EntwickelungdesMenschengeschlecht)中“語言的 一般性質和特點\"(Natur und Beschaffenheit der Spracheüberhaupt)一章。在此章中,洪堡基于語言 與精神的相互作用,論述了語言與民族的緊密聯系。
與原文對比可見,洪堡論述語言和血緣關系的本意與戈比諾的解讀之間存在著顯著差異。原因在于,洪堡寫作該章節的真正目的,在于論證母語和民族起源之間存在實質性聯系,并探討民族的涵義和意義。他指出,雖然從整體層面看,人類和人類語言仿佛兩條無限延長的直線,無法辨認各自的起點和終點;但母語的聲音能通過獨特的方式,真實地將一個族群的祖先和后代聯結起來.[5]lxixvii。洪堡認為,語音是“有生命的存在”,母語的聲音能引發共鳴,使人“感受到存在于自己身上的一部分\"[5]xi。同時,母語深深地滲透著先人的經驗感受,保留了先人的生命氣息[5]lxvii。作為祖先和后代流露感情的鮮活載體,母語還能激發出鮮活的情感。在洪堡看來,母語具有一種能夠愉悅歸家游子的耳朵的魅力,并且能夠觸動離鄉游子濃厚的思鄉之情[5]lxxi。
由此可見,當洪堡希望借助母語對祖先和后代的聯結作用來實現民族的建構時,戈比諾則比較分析了語言和種族的穩固聯系以及語言和民族的微弱聯系,并對民族的存在意義加以否定。值得注意的是,戈比諾在引用和解讀的過程中改變了論述方式,將洪堡原本的肯定式論述改為否定式,縮小了論述范圍乃至扭曲了洪堡的原意,意圖論證雖然猶太人遍布全球并吸納了其他語言,但無論他們通過什么方式,都無法克服與生俱來的發音缺陷,為“不同語言存在優劣之分”的論點提供了論據。總之,在探討語言和血緣關系的論述中,戈比諾對洪堡引文的解讀與洪堡的原意之間存在顯著的偏差。
(三)論“高雅的語言”與“粗鄙的語言\"的混合
在強調不同語言存在優劣之分的基礎上,戈比諾進一步論述了“高雅的語言\"和“粗鄙的語言\"發生混合的情形。在論述過程中,他將洪堡的“野蠻語言可能比文明開化的語言優越”的觀點用作論據,但他的解讀嚴重偏離了洪堡的原意。
戈比諾強調,不同地位的語言發生混合是一個潛在的、漸進的和持續發生的過程,其結果往往無法預料和控制。隨著混合的推進,“高雅的語言\"將會被“粗鄙的語言”同化,“粗鄙的語言\"則逐漸奪取“高雅的語言\"的特質,甚至變得比后者高級[3]32-324。戈比諾為“高雅的語言\"因混合而失去自身的“純潔性”感到悲哀[3]323,對于“粗鄙的語言\"通過混合而變得高雅的現象,他則指責它們破壞了語言界的等級秩序,同時提出論斷:即使這些“粗鄙的語言\"通過混合獲得了某些優于它們原有的特質,這些特質終究不屬于它們,因為它們的內在本質一如既往地貧乏[3]344-346。在戈比諾看來,這種混合所造成的結果是嚴重的:最終,所有語言都將被一種同質的、千篇一律的、平庸的新語言取代[3]321-322 。
在論述不同地位的語言發生混合的現象和后果時,戈比諾引用了洪堡的觀點加以佐證:
“那些所謂的野蠻、不開化的語言,它們的結構同樣可以具有引人注目的卓越之處。因此,這些語言在某些方面可能要優越于那些文明開化的民族的語言。這個現象是真實存在的。”[5]xxiv
從這段引文的字面意思來看,洪堡確實提出了“野蠻語言可能比文明開化的語言優越”的觀點。回歸文本比較后,兩人的思想體系存在明顯差異,戈比諾的解讀嚴重偏離了洪堡的原意。
洪堡的這段論述,出自《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書中“特殊精神力量的影響:文明、文化和教養\"(EinwirkungauBerordentlicherGeisteskraft: Civilisation,Cultur und Bildung)一章。值得注意的是,洪堡在這一章節中著力探討的一個問題是:文明與文化究竟會在多大程度上對語言產生影響?而他認為“野蠻語言”可能比“文明語言\"優越,是因為在他看來,文明和文化僅僅是后天因素以及外部因素,并不能對語言產生真正的影響一一真正對語言發揮實質作用的,是“內在的精神力量”:正是精神力量催生了語言意識,并使文明和文化得以存在[5]xxixi。在此基礎上,洪堡闡述了語言的獨立性。他指出,語言始終以完整的狀態存在,每一門語言的內部都包含著一幅完整的圖景,一門語言在問世之際,就已經具備了全部特質,“仿佛一棵大樹上的花朵,在一個美妙的春夜里一下子全部盛開\"[5]xvi;與此同時,語言自主地發揮作用,它只能在心靈深處被喚醒,隨后便沿著既定的軌跡獨立發展,而非為了回應現實需求而存在[5]xxxxvi。洪堡通過比較文明、文化和精神力量對語言的影響程度,凸顯精神力量對語言的重要性,進而闡述語言的意義。
通過分析可見,當洪堡質疑文明和文化對語言的影響程度時,戈比諾則把文明和文化默認為影響語言的關鍵因素,并將它們視為區分語言優劣性的重要前提;當洪堡致力論證每一門語言的獨立性和內在魅力時,戈比諾則把洪堡的論述解讀成不同地位的語言發生混合的嚴重后果,并強調語言混合將使人類文明陷人危機。綜上所述,在論述不同語言的關系和互動方面,戈比諾的解讀嚴重偏離了洪堡的原意。
二、誤讀現象背后的共同體觀念差異
戈比諾誤讀洪堡語言觀念的現象背后,折射出兩人不同的共同體觀念,具體體現在他們對種族和民族的辨析,以及論述民族的方式和目的。
(一)對種族和民族的辨析
在理解種族、民族的涵義以及二者關系方面,戈比諾和洪堡也存在差異。
由前文可知,戈比諾認為人類歷史上的一切問題歸根結底是種族問題[3]vi。他指出,不同種族存在優劣之分,劣等種族從屬于優等種族,都是命定的、顯而易見的現象[3]57-59.305。當優等種族和劣等種族持續發生混合時,最初的優等種族將發生異化乃至蛻化;至于原先的劣等種族,他們在混合的過程中模仿并吸收了優等種族的特質,但這些特質并不真正屬于他們自身。種族混合的現象擾亂了既有的共同體秩序,并產生出折中妥協的、平庸的、孱弱無力的混血后代——而這正是近代以來法國乃至歐洲逐漸衰落的原因[3]36-87。至于民族,戈比諾則將它界定為一種“由多個地位不平等的種族組成的混合體”:當不同的種族通過征服等方式實現融合時,一個民族便誕生了[3]447,334。此后,隨著民族不斷發展,其內部的社會等級將越來越細致,社會秩序將變得越來越嚴密,而最優越的種族也將扮演“統治者”的角色[3]44-45,50-51。
戈比諾指出,民族的地位沒有種族的地位重要,他認為民族是偶然形成的、形態不穩定的共同體,其生死存亡取決于內部種族的純正度:當“初始種族”的血統保存得較為完好時,民族生命便得以延續;而當不同種族混合,血統成分改變時,民族則走上衰退的道路;當“初始種族\"的血統所剩無幾時,民族的生命也便走向終結。在戈比諾看來,民族和語言之間的關系同樣是不穩固的[3]x:40-42,322-323 。
與戈比諾的觀點相反,洪堡則認為沒有必要將全人類劃分成不同種族。洪堡將種族理解為“通過起源和血統實現傳遞和保持的群體”,一個種族由多個不同的民族組成[6]199。在他看來,種族和民族的內涵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民族的習性(Nationalhabitus)同樣與血緣因素緊密聯系,并通過血緣紐帶代代相傳;在現實中,不同民族的差異不僅體現在文化和憲法層面,而且體現在有機體層面[6]199-20。洪堡指出,進行種族劃分是一種“任意的行為”,寥寥幾個種族類型并不能涵蓋全人類,而且在全人類當中“為某個人種類型(Typus)尋找同類”并不是一種合理的做法[6]198-199,201。關于種族、民族和語言之間的關系,洪堡認為語言和民族的聯系更為緊密。他指出,一門語言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特性,蘊含了同一民族成員相似的認知方式;隨著語言不斷發展,這些觀念也將進一步得到凝聚[5]cxv。洪堡認為,語言和種族的關聯僅僅在將種族和民族視為一體時顯現;然而,從膚色角度理解種族時,種族差異和語言差異并不存在聯系[6]202。
洪堡之所以否定種族概念的必要性與合理性,是源于他對種族與民族的同質化理解:民族被視為由語言、精神、文化及血緣紐帶聯結的共同體,這種界定在18—19世紀的德意志占據主導地位。除他以外,Johann Christoph Adelung(1732—1806)在1801年版的德語詞典當中對“民族”作出如下界定:“民族指的是在一個國度土生土長的居民,只要他們擁有共同的起源,使用共同的語言。另外,他們可能組成一個國家,也可能分散在若干個國家之內。”[7]同樣地,Johann Gottfried Herder(1744—1803)從文化和語言的角度闡釋了“民族”的涵義。在他看來,語言凝聚了人類的經驗,反映了特定時代特定群體的狀態。在此基礎上,赫爾德強調了民歌的重要意義,并初步開展德意志民歌的搜集工作[8-9]。FriedrichGottliebKlopstock(1724—1803)則致力于統一和規范德語的發音和書寫,并且對德語詩歌的結構韻律進行深入探討[10]。進人19世紀之后,德意志民族文學得到進一步發展,同時,民族認同感也得到進一步增強。
至于戈比諾強調種族并否定民族的話語,其背后實際上包含了他對法蘭西民族現狀的否定,以及對理想民族的想象。戈比諾心中理想的法蘭西民族,是一個由血緣、文化和語言聯結而成的實在的共同體,而不是政治制度和精神理念建構出來的抽象產物①。在18世紀末至19世紀的法國,這種觀點不是主流話語,但戈比諾并非唯一的提出者。例如,ComteJosephdeMaistre(1753—1821)將語言、宗教、江河、山脈等視為區分民族的因素,并強調,語言宣告了民族“共同的靈魂”和“真正的道德統一”,“使民族成為民族\"[]。Maurice Barres(1862—1923)則指出,法蘭西民族有著不同于日耳曼、西班牙、意大利和撒克遜民族的血統,其成員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呼吸著相同的空氣,聽著相同的聲音,操著相同的語言,具有相同的思維模式。他還借助“根\"“土地\"“樹葉和大樹\"等比喻,強調代際傳承和文化脈絡對民族的重要意義[12]。
(二)論述民族的方式以及目的
雖然洪堡和戈比諾都通過共同的語言、文化和血緣關系對民族進行解讀,他們的論述方式和目的并不相同。在很大程度上,這種差異受兩人所處的時代和環境所影響。
洪堡將共同的語言、文化、血緣關系和精神理念相結合。他將精神理念作為紐帶,勾勒出具有世界主義色彩的、博愛的民族形象,并強調血緣傳承、語言和文化對同一民族的生活經驗、風俗習慣及集體記憶的凝聚作用,從而將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同一民族的成員緊密相連。在洪堡的論述中,個體、民族與全人類三者形成了緊密的聯系[5]xi,[6]125-126 。
雖然戈比諾同樣傾向于從血緣、語言和文化來理解民族的涵義,但他立足于種族和社會階層對民族進行論述。戈比諾不僅強調了語言和血緣的緊密聯系,而且將社會階層與人種相對應:其中,貴族被定義為“勝利者人種”,資產階級被視為“混血人種”,平民和奴隸則被劃分為\"劣等人種”[13]。在他眼里,一門語言如同一間華麗的房屋,平民則是“房屋的破壞者”,他們任由屋頂漏水、樓板坍塌,墻角野草恣意生長,卻不懂得如何修繕。他們的野蠻行徑使語言逐漸枯竭,最終失去生命[3]345-346。戈比諾重視血緣、語言和文化,是因為這些因素在他看來是自然的、實在的且穩定持久的。可以發現,這同樣是洪堡通過語言、文化和血緣理解并闡述民族的原因一—但戈比諾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將這些因素解讀成既定的、不可改變的存在,在此基礎上論述種族以及語言的不平等。
結合前文可知,當洪堡希望通過語言、精神、文化和血緣建構德意志民族時,戈比諾則借助語言、文化和血緣,反對法國大革命以來通過政治制度和精神理念構建形成的法蘭西民族。需加留意的是,洪堡關于語言和民族、種族的觀念形成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戈比諾的“種族—語言論\"則提出于19世紀中葉一—在德意志和法蘭西的共同體發展歷程中,這兩個時期皆扮演了重要角色。
直到18世紀晚期,德意志尚未形成統一的國家形態。神圣羅馬帝國名存實亡,其下各類王國、領地與帝國城市如一盤散沙,勉強維系著松散的聯盟。彼時,德意志并不具備統合眾多邦國的力量,民眾對“德意志\"這一共同體的認知微乎其微。相比之下,18世紀的法蘭西已經形成較為完整的國家形態、主權意識和民族觀念,并且對外發揮著自身的文化、軍事以及政治影響力。
面對德、法之間的差距,德意志知識階層將法國視為“文明\"和“進步\"的代表并向其學習,同時他們也在比較法、德的過程中,努力地探索構建德意志民族的方式:其一,不同于通過政治制度和公民身份構建而成的法蘭西民族,他們轉而從語言、精神、文化、血緣等方面探討民族的涵義,在此基礎上建構德意志民族;其二,他們模仿在文明和政治層面影響廣泛的法蘭西形象,塑造出一個在語言、文化、思維方式等方面對全人類產生良善影響的德意志形象[14]。
19世紀中葉,法國在政治層面已經具備較為成熟的民族形態。相比于政治話題,社會話題更受人們關注。這種傾向體現為實證主義在法國產生了廣泛影響,以及實證和科學的方法深受法國知識界推崇。這一現象的出現,不僅歸功于18世紀晚期法蘭西民族國家建設工程所發揮的奠基作用,而且反映了19世紀以來,法國學者、文人和政治家對法蘭西民族涵義與意義的反思一一正是在實證研究的過程中,由政治制度、抽象理念和公民認同感建構而成的民族存在的不足,以及理念和現實之間的張力才逐漸浮出水面[15-16]。促成這一新場景的另一個原因,是19世紀中葉法國社會的流動性增強,以及社會運動的進一步發展。至1848年革命前夕,民眾的影響力愈發增大,民主思想在法國社會得到廣泛傳播。社會變革的加速和社會氣候的顯著變化,使“社會\"在19世紀中葉的法國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
正因如此,戈比諾的“種族一語言論”具有實證色彩,并且不斷強調社會內部的復雜性。面對19世紀中葉以來的社會變革,特別是1848年革命以后的民主思潮,戈比諾表現出不安和恐慌。在他眼里,民眾是暴亂的制造者和社會秩序的破壞者,革命使法蘭西民族“遭受巨大的不幸\"[17]。為了緩解內心的不安和恐懼,他便訴諸種族,通過強調血緣、語言等因素的不可改變性,以及構建種族不平等的秩序,表達對法國民眾、民主思潮和社會變革的不安。
三、誤讀現象背后的共識
戈比諾誤讀洪堡的現象,除了折射出兩人在共同體觀念上存在分歧,也說明兩人的思想觀念存在某些共通之處,或許正是這些共通點使戈比諾對洪堡的觀點產生了共鳴。
對此,Messling提出了類似的問題:為什么戈比諾會被洪堡的語言觀念吸引?遺憾的是,這個問題并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他僅僅將這一現象解釋為戈比諾單方面對洪堡觀念的曲解、誤用以及對后世的誤導,而沒有進一步分析背后的原因[2]。
筆者認為,這一誤讀現象同樣潛藏了戈比諾和洪堡的共識,具體表現為他們都強調了人類的主體性,以及對理想人類狀態的共同設想。在這種理想狀態的參照下,他們均對現實世界進行了價值判斷。
(一)對人類主體性的強調
戈比諾和洪堡的一個共識,體現為他們都立足于人類的智力,強調了人類的主體性。其中,洪堡著重從精神的維度闡述人類智力,并認為在精神、人類智力和語言三者之間存在著一種互動關系:人類的智力活動是精神性的和內在性的,同語言建立了不可分割的聯系;語言的發展過程,則與智力的發展過程形成了一種“天然的、和諧的關系”;而語言和智力均建立在“獨立的人類精神”的基礎之上,一門語言在智力層面的優點,取決于一個民族在形成和發展語言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清晰有序的精神組[5j]xvicci.cvirvii。在此基礎上,洪堡將語言視為人類獨有的現象,以及人類所獨有的財產。他將人類和動物進行對比,認為雖然動物和人一樣也會歌唱,但唯獨人類擁有思想。當人類進行思考的時候,便能夠在諸多自然現象當中找到適應自身精神形式的規律[5]lx-xv]。在洪堡看來,這是人類的優勢所在。
與洪堡的解讀相比,戈比諾所理解的人類智力較少體現思辨色彩,而更多地體現了現實性。他著眼于現實世界中的科學知識、科學手段、政治制度、風俗習性等方面闡釋人類的智力,在此基礎上,他將智力水平用作衡量不同語言、文明以及人種地位優劣的標準。而當洪堡從正面的角度論述人類的主體性時,戈比諾則從反面的角度發表了對人類價值以及人類在世界上的地位的看法。在他看來,人類的地位固然比動物優越,人類本應當以崇高的姿態在地球上生活,并充當世間萬物的“主宰者”;在現實中,野蠻人的生存目標卻還不如動物的生存目標明確,他們的生命力也不如動物的生命力旺盛[3]260-261,275。戈比諾由此得出結論:人類無法不斷完善的原因是人類發生了蛻化,而致使蛻化的罪魁禍首,是優劣不等的人種在世間的共存和混合。
(二)對人類理想狀態的設想
在強調人類主體性的基礎上,洪堡和戈比諾都對理想的人類狀態進行了設想。戈比諾勾勒出一幅人類共同體的理想圖景:在雅利安人種的創造和領導下,全人類以崇高的姿態存在于世,各種文明同出一源,而且發展程度相同,社會變得偉大且富有凝聚力,不同的利益得到平衡,矛盾和沖突得以化解[3]283-286。洪堡構想的理想語言以高度創造性的精神力量為內核,在其驅動下形成了高度規律的形式與完美的內部構造。在洪堡看來,這種理想的語言形態便是人類語言發展的終極目的。在這種理想語言的參照下,他按照語言內在的精神力量的強弱程度、生動程度和有效程度,將現實當中的各種語言劃分成“不完善的語言”和“完善的語言”兩類[5]cecxvi 。在寫給語言學家JohnPickering(1777—1846)的信中,洪堡說道:“智力水平推動了語言的形成和完善,不同民族的智力水平則存在明顯的差距,這種差距在很大程度上使得一些語言的結構比另外一些語言的結構優美,或者至少在它們的發展方向和優勢上面得到體現。\"[18]正是上述觀點,使洪堡的語言觀念遭到同時代以及后世學者詬病,甚至令其蒙上種族主義的嫌疑①。
面對以上論述引發的質疑,洪堡解釋道,首先,文明和文化作為外在的、后天的因素,并不能對語言產生根本性影響。那些精神力量不足、智力水平有限的民族的語言,在文明和文化的影響下同樣可以不斷完善。其次,洪堡從有機體的角度,為“完善的語言\"和“不完善的語言”的劃分進行辯護。在他看來,無論是“完善的語言”還是“不完善的語言”,它們的內部都自成一個整體。“完善的語言”所體現出來的,是“真正的\"內在一致性,它們的內部存在一種“純粹的、正確的規則”,這種規則使各個組成部分呈現出均衡性——而“不完善的語言\"的內部并不存在以上優點。
由此可見,洪堡的論述在內在理路上與戈比諾的“種族一語言論\"存在共通之處。同樣地,戈比諾從有機體的視角闡述了語言的相對獨立性,并在此基礎上論證了“不同語言存在優劣之分”的既定性。在他看來,處于初始狀態的語言粗糙且貧乏,但它們已經“涵蓋了全部要素”;語言的發展過程遵循著一種“預先確定好的秩序”,從一門語言當中衍生出來的其他語言,同樣沿著一個具有邏輯性和必然性的方向發展[3]317。同時,由前文論述可見,戈比諾認為\"粗鄙的語言\"并不會因為和“高雅的語言\"混合而真正得到改善,它們發生的改變僅停留在外觀上,而且這些變化不過是模仿以及人為拼造的產物。這些共通之處,為戈比諾誤讀并挪用洪堡的觀點創造了條件②。
四、結語
在論述語言的多樣性、語言和血緣的聯系以及不同地位的語言發生混合的情形和后果時,戈比諾引用了洪堡的多處論述。但他斷章取義地解讀了洪堡的大部分觀點,甚至存在曲解的情況。戈比諾的誤讀,既反映了他和洪堡對于民族與種族的不同認識,也折射出兩人相似的思維模式:強調人類的主體性、智識和理性,設想了人類的理想狀態,并以這種理想狀態為參照對現實世界進行價值判斷。
結合戈比諾和洪堡所處的時代環境和個人經歷,可以發現,洪堡致力于論述語言和精神、文化以及血緣之間的聯系,借此勾勒出德意志民族的形象。事實上,這一做法并非個例,它反映了18世紀末19世紀初德意志知識階層在面對德意志的落后處境時,為了探索民族發展道路和建立民族認同感而作出的努力。相比之下,戈比諾則希望借助語言和現實環境以及血緣的緊密聯系,強調種族的穩定性,并對大革命以來通過政治制度和公民認同感構建而成的法蘭西民族提出質疑和反對。在他看來,法蘭西民族應當是一個由文化和血緣紐帶牢牢維系的、內部結構復雜的、實實在在的共同體。這種觀念折射出19世紀中葉法國社會變革的加速、社會氣候的轉變,以及戈比諾在變革浪潮中對共同體認同的追尋。
戈比諾和洪堡的觀念差異和共識,同樣反映了語言對于形成和維系共同體的重要意義。
關于洪堡語言觀念和種族主義的關系,筆者認為,雖然洪堡在論述當中提及種族,但他依舊否認了種族劃分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在他看來,語言在后天階段可以通過文明和文化的影響實現完善一—這些觀點均與戈比諾的觀點相反。因此,不應將洪堡的語言觀念和種族主義畫上等號。不過,洪堡關于“不完善語言\"和“完善語言\"的區分,以及他對語言的內在統一性、語言形式和語法結構既定性的強調,可能為戈比諾等種族主義者對于劃分優劣性以及建立等級秩序提供了一定依據。
經由時間的沉淀,凝聚了一個群體的生活經驗和風俗習性,貯存了個體的生命體驗和鮮活記憶,反映了一個群體的文化,并寄托了個體的情感。無論是在傳統還是在現代,這些因素都發揮著重要的聯結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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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 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