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山算不得巍峨,甚至稱不上是座山,它不過是閩江入海口處微微隆起的一處丘岡。這片被海風浸潤的土坡,像塊溫潤的玉,嵌滿了我少年時咸澀的汗水、父親被海風吹散的絮語,以及那些被浪花反復淘洗的人生況味。
十二歲那年,父親經常在黎明前把我從被窩里拎起來。當整座長樂城還在咸腥的晨霧中酣睡,我們倆已經繞著塔山的青石階奔跑。那時,我的文化課成績尚可,可在學校運動會上總被同學笑稱“白斬雞”,父親便用漁民馴浪的方法訓練我,帶著我踩著露水未干的石階,從山腳的鄭和雕像跑到山頂的望海亭。
我至今都記得石縫里鉆出的海蟑螂在腳邊亂竄,咸濕的海風裹著汗水糊住眼睛。父親總跑在前頭,離我三步之遙,既不回頭也不催促,只是保持軍用水壺的晃蕩聲在我能聽見的范圍內。有次,我蹲在明代烽火臺的殘垣邊喘氣,晨練的老伯笑問:“后生仔是要參加奧運會吧?”他不知道我連體育達標都難。
塔山的石階是活的。漲潮時,浪花能舔到山腳的石板,退潮后又露出被海藻染成墨綠的臺階。父親教我在不同潮位時調整步幅,說這就跟討海人看潮汛下網是一個道理。當我因腿肚抽筋跌坐在鎮海塔斑駁的基座上,他會指著遠處五虎礁的輪廓說:“看見礁石上的白沫沒?浪越大,泡沫越亮。”
山頂的望海亭里有座鑄鐵鐘,鑄著“威震海疆”四個字。父親總說這鐘聲里藏著鄭和的船隊,六百年前鄭和的寶船就是在此候風開洋。那時,我著迷于山腰處被雷電劈成兩半的古榕,老人們說這樹能通靈:有年臺風過境,鄰村茅屋被掀了頂,唯有它把砸向村落的斷枝都托舉在半空,直到風停才輕輕擱在地上。
十八歲那年,我離家求學,塔山漸漸成了微信定位里的小圓點。直到前年陪父親體檢,報告單上的“肺結節”三個字刺得我眼眶生疼,才驚覺我該帶他走走當年的路。再登塔山時,父親已跟不上我的腳步,在經過鄭和雕像時,他突然挺直了佝僂的背。那瞬間,我仿佛看見他年輕時當海防民兵的英姿。
如今的望海亭裝了玻璃幕墻,透過明凈的窗欞,我能望見鋼鐵巨輪在江海交匯處拖出銀練。父親卻仍固執地尋找當年系纜繩的舊木樁,他說真正的風景都藏在磨出包漿的細節里。就像那些年被海風蝕刻的石階,看似坑洼,卻讓每個腳印都穩穩當當地嵌進歲月。
前些天,我在異鄉收到父親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是一罐塔山腳下的海鹽。鹽粒里摻著細小的貝殼碎片,在陽光下泛著虹彩。我忽然明白了這座不高的山岡為何能托起少年的不甘。它教會我的從來不是征服高度,而是像潮水般能進能退的韌性。就像父親當年說的,人生海海,重要的不是跑得有多快,而是懂得在潮漲潮落間調整呼吸。
塔山依舊日日望著潮起潮落,父親的鬢邊早凝結了潮汐的霜。但每當我在都市叢林里喘不過氣時,耳畔總會響起鑄鐵鐘的余韻,混著父親軍用水壺的晃蕩聲,一聲聲,都是大海在巖縫間淘洗光陰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