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白無光的早晨,阿楠終于走了。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天是十五號,也許是十六號,我記不清了。因為我身上堆積了太多時間。那些生澀、空洞、多余的時間變得無比混亂。
阿楠平靜地躺在床上,結束了她的一生。她的一只手臂垂下來,像折斷的樹枝,我拉起手臂放在床上。手臂冰冷僵硬,這是她留給我最后的感覺。她的臉上帶著痛苦,更多的是輕松和解脫。我沒有過多的悲傷,她還躺在我身邊,好像沒有離開。我拿起床頭柜上的藍風鈴香水,在空氣中噴了幾下,沉悶的房間充滿了大自然的味道。閉上眼睛,我似乎站在遙遠的山谷中,聞到山林空谷的清新。這是她最喜歡的香水,每次出門都要用。我在床前坐了一會,陽光照進來,將屋里塞滿。陽光移動到她臉上,她的臉蒼白如紙。她的眼睛居然是睜開的,而且睜得比平時大。她的眼神中滿是憤怒與不甘,似乎在怪我。感受到眼神的鋒利,我全身一緊,手掌顫抖著放在她臉上。我聽到“吧嗒”一聲,像關閉開關一樣,將她的眼睛合上。手拿開后,我不敢再看她。我拘謹地坐著,像是坐在別人的家里。很快我覺察到了屋里的壓抑,這種壓抑的密度不斷變大,將我從門口擠了出去。
我住在南長街臨河的一棟小屋里,古運河的水撒歡兒一樣跳躍著,它們似乎永遠沒有煩惱,幾千年來一直這樣歡快。水花跳到臉上,涼涼的,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我的身體逐漸松弛下來,臉上竟浮現出多年未見的笑容,可我知道現在不能笑。剛失去妻子,便顯露出這樣的表情是不正常的。也許我的心已經變得冷酷無情,僅有的一點人味,我將它留存起來,備作他用。沿河步道種滿各種小花,金盞菊、海棠、三角梅、綠薔薇開得正艷,花香撲鼻。我無心欣賞,左腿疼痛加劇,像是有人用力拉拽我的腿筋。我將雙手反扣在腰間,用力向前推,同時上身后仰,試圖減輕腰椎間盤突出帶來的痛苦。老鄭今天心情不錯嘛。散步的老韓和我打招呼。我的笑容來了個急剎車,瞬間變了副愁苦哀怨的表情,苦笑著搖搖頭。走過運河轉彎的地方,疼痛有所減輕,放在腰間的雙手立刻垂下來。
陽光被爬滿花朵的長廊切割得支離破碎,斑駁的光線照在臉上,忽明忽暗,不停晃動。一時間我竟恍惚起來。仿佛看到阿楠坐在花廊下,朝著我笑。此刻我似乎變成一個矛盾體,剛才的輕松蕩然無存,憂傷似乎沒有盡頭,它們化成一袋石子,我將背負它們直至進入墳墓。從美術學院退休之后,阿楠的身體開始出現變化。那天晚上,我們應邀參加她的得意門生謹言舉辦的畫展。很久沒有化妝的她,居然在化妝鏡前收拾了一個小時。她先選了一支鮮艷的口紅,對著鏡子看了半天,感覺太艷了,然后又擦掉,換成淡色。嘴唇成了她的調色板,反復幾次,才調試出她喜歡的顏色。我不禁感嘆現在的化妝技術,一個小時沒有白費,阿楠幾乎年輕了十歲。離開之前,她噴了香水,是我熟悉的大自然的味道。我對畫展不感興趣,可阿楠要去,我還是陪她去了。
位于清揚路上的莫奈美術展覽館并不遠,穿過兩條馬路,那座被玻璃幕墻覆蓋的建筑就是目的地。謹言將我們帶入展廳,就去招呼其他人了。阿楠一邊欣賞,一邊點評。謹言進步很大,你看。她指著一幅畫說,這幅畫看不到非常明確的陰影,也看不到突顯或平涂式的輪廓線,卻讓你感到色彩通透,富有節(jié)奏感。我頻頻點頭配合。其實我根本看不懂,這種枯燥乏味對我來說是一種煎熬。而阿楠完全沉浸其中。陪了她一會,我到窗口抽煙。剛抽兩口,穿西裝的工作人員走過來,告訴我這里禁止吸煙。我只能走下樓,來到展覽館外面,重新點燃一支煙。
煙還沒抽完,一輛救護車呼嘯著停在樓下。還沒完全停穩(wěn),幾個人抬著擔架沖了出來。樓里有人出事了。我并未將此事放在心上,直到抽完那支煙,才往里走。抬擔架的人已經走出來,隨著他們一起出來的,還有那種大自然的香水味。這種味道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緊走幾步,迎著擔架走過去。阿楠躺在擔架上,面部僵硬。她的身體已經不能動彈,只是不停地眨眼,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眼神中透露著恐懼和痛苦。我忙問,她怎么了。醫(yī)生大喊著,讓開,別擋路。她們將阿楠抬進救護車。我正要表明我們的關系,救護車呼嘯著開走了。
河水失去了剛才的跳躍,安靜地流淌著,水面泛起的白光,在我眼里閃爍。好像已經離家很遠,蜿蜒曲折的沿河步道,并沒有讓我感到疲憊。我理了理頭頂僅有的幾根頭發(fā),它們便貼著頭皮安靜地躺下去。路邊的長椅上,坐著像我一樣年邁的老人。旁邊的輪椅上坐著他的妻子。他們渾濁而空洞的眼神望向天空,似乎在飄蕩的幾片云朵里,看到了他們一生最耀眼的時刻。在我經過時,他們向我點頭致意,我也點頭回應,仿佛相識多年的老友。
他們的眼神將我?guī)Щ匕㈤≡旱娜兆印0雮€月來,她整天躺在彌漫著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那天我做了她最愛吃的清蒸白魚,兩天沒吃飯,聞到白魚的香味,阿楠掙扎著想要坐起來。我搖了三圈,床頭調到適合的坡度。阿楠剛要吃,一股臭味在病房彌漫起來。臨床的老人嘴里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她痛苦地看著我和阿楠,臉上寫滿絕望。老人的兒子跑過來清理老人的大便。阿楠再也沒有胃口。第二天阿楠大便失禁,整個病房滿是臭味。阿楠像是做錯事的孩子,她顫抖著,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拉起被子,把頭蒙在被子里。我聽到被子里絕望的哭聲。我準備幫她清理,阿楠用力拉拽著被子。我勸了好一會,才將被子拿掉。自從阿楠得了這種病,我就知道這種事不可避免。我在心里就無數次地模擬著,如何幫她清理大小便。可事到臨頭,看著床上的污穢,熏得我眼淚直流。更要命的是,我居然嘔吐起來。最終我還是退縮了,好在我請了護工。護工說很多人都會有這樣的反應,剛開始做這行她也嘔吐,習慣就好了。護工正要幫她清理,她卻大喊大叫起來,甚至將身邊的飯盒、水杯都打落一地。她嘴里含糊不清地喊著,讓她走。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阿楠,優(yōu)雅的美術系教授居然變得面目猙獰。唯一能動的右手死死地抓住被子,她雙眼通紅,像是哀求地說,讓她走。我只好打發(fā)護工離開。她的一反常態(tài)引起很多病人的圍觀,門口的人一邊用手在鼻子下扇風,一邊投來鄙夷的目光。他們嘴里說的話讓阿楠感到更加屈辱。真是矯情,不讓清理自己別拉屎啊。臭烘烘的,害的別人遭罪。越老越沒用。
我將門口擁擠的人疏散,開始幫助阿楠清理。即使是我,阿楠的臉上也露出未曾見過的恐慌。我坐下來,耐心安撫。臨床的女人坐在輪椅上,被兒子推了出去,她才同意我清理床上的大便。我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做起來笨手笨腳。經過一個小時的忙碌,終于換了干凈的被褥,阿楠的身體也擦拭干凈。我全身被汗水濕透,口罩里也盡是水汽。阿楠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床上。
經過幾天的治療,她稍有恢復。但仍只有右臂可以活動。醫(yī)生建議住院治療一段時間,可她堅持出院。眼神中的懇求與期待,讓我不忍拒絕。
昏暗從一個物體蔓延到另一個物體,很快,視力所及,一片昏暗。在那個虛假的黃昏里,我們走出醫(yī)院,站在門口的馬路邊等車。路燈亮起來,將我們的身影拉得很長。走出醫(yī)院的人像在恐慌中逃離,好像后面有瘟疫在追趕他們。他們不停地回頭張望,我看到他們的頭頂籠罩著一團黑色。
在外地工作的小艾知道阿楠今天出院,特地開車來接。她的工作一向很忙,生病的事并沒有告訴她,這也是阿楠的意思,不想打擾她工作。前些天小艾回來,沒看到我們,細問之下,才知道阿楠住院的事。她對我發(fā)了一通牢騷,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訴她。直到今天出院,她說請假來接我們。
我們包裹在車輛狹小的空間里,車輛包裹在黑夜之中。黑夜似乎害怕失去我們,安排了幾個星星哨兵在天空監(jiān)視。我抬頭數了幾遍,它們的排列毫無順序,數著數著就亂了。阿楠躺在我的肩膀上,像個孩子一樣睡著了。半個多月來,從未睡得如此安穩(wěn)。爸,回家你來照顧嗎?小艾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沒仔細想過。小艾說找保姆吧,你的腰椎突出也很嚴重。小艾說出這樣的話,我很欣慰。女兒長大了。
車停在南長街三十五號,我們抬著阿楠,輕輕地放進輪椅。前段時間是梅雨季節(jié),這些日子家里又沒開窗,剛進門,一股霉味撲面而來。衛(wèi)生間外面,靠近踢腳線的墻面已經發(fā)霉,仔細查看,甚至能夠看到白色的菌絲。我將阿楠安頓好,出來的時候,小艾已經將所有窗戶打開。小艾已經將書房收拾好,準備住一晚,可電話里老板催促的聲音,讓她還是放棄了這個打算。她和阿楠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還沒來得及說句路上小心,汽車已經消失在視野里。
我坐在窗前,心事重重。關掉所有壁燈,置身于黑夜之中。古運河的流水聲蔓延進來。在這川流不息的聲音中,時間似乎無限膨脹,明明經歷了漫長的時光,可鐘表上的時間才過了一個小時。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如何生活。窗外的星星哨兵盡職盡責,不停閃爍,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黑色的夜開始侵襲我的身體,它蒙上我的雙眼,阻斷我的觸覺、嗅覺、聽覺,我完全陷入一種虛空的狀態(tài)。我并沒有感到驚恐,也沒有拒絕,反而很享受這種無我的狀態(tài)。只有這時候,我才是最輕松自由的。
破碎的玻璃聲讓我回到眼前的世界,我立刻沖進阿楠的臥室。玻璃杯摔碎在地上,阿楠的聲音中滿是自責與愧疚。都怪我。我說,這種事你叫我就行了。她低著頭不說話,收拾完玻璃碎片,我將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她的身體不停地扭動著,我知道她小便失禁了。可教授的尊嚴又讓她羞于開口。我拉開被子查看,床單果然濕了一片。她側過身,不敢看我。我安慰她,你是病人,出現這種情況是正常的。我準備將她抱起來,放在輪椅上。剛一用力,我的腰像折斷一樣,腿部酸麻。最后只能將她放在床邊。我坐在床邊大口喘氣,休息了十幾分鐘。重新站起來,這次我改變了方法,將輪椅放在床邊,將她拖下床。阿楠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物件,被我從床上拖至輪椅。
這樣的方法果然省力,可阿楠卻很抵觸。盡管她沒有反對,我知道這樣的方式讓她感到屈辱。忙完這些,我像一堆爛泥癱軟在床上。仿佛無數的蟲子鉆進身體,撕咬我的骨頭,疼痛難耐。我不停地發(fā)出呻吟。天上的星星哨兵一直監(jiān)視我,它們似乎聽到了我的呻吟,立刻向黑夜傳遞了這個信息。
小艾有時候會來幫忙,小艾的到來讓阿楠更加痛苦。她沒有勇氣把如此不堪的一面展現在女兒面前。小艾想要幫她洗澡,清洗床單,每次都被她拒絕。小艾剛來,沒說幾句,阿楠就讓她回去工作。
堅持到第三天,在我的腰椎幾乎折斷的時候,家政公司找的保姆才到。田麗穿著一身磨得發(fā)亮的灰黑色衣服。她是個身體很好的女人,胳膊和腿都很粗壯,好像總有使不完的勁。經過我身邊時,她熟練老道地和我打招呼,身上帶著一股食物過期的餿味闖進我家。阿楠劇烈地咳嗽起來,她對味道很敏感,即使在臥室,她也能聞到這樣的味道。家里已經很多天沒有收拾了,田麗開始收拾起來。我坐在窗邊,聽著“叮叮咣咣”的聲音,好像錘子敲打我的心臟。
臥室一股難聞的臭味,阿楠大便失禁了。我掙扎著走進臥室,田麗已經站在床前。阿楠用手拉住被子,拒絕她的清理。我來到床邊,輕聲安慰她。她看我拄著拐,知道這樣的堅持已經沒有意義。她只能閉上眼睛,將身體交給田麗,任其擺弄。田麗抱起阿楠,像拿起一件人偶玩具,輕松地將阿楠顛來倒去。她的動作剛硬而迅速,將阿楠拎起的時候,她的頭險些撞在床頭柜上。田麗像拋籃球一樣將她扔在輪椅上。我站在一旁,手心全是汗。阿楠一直閉著眼睛,可我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清洗結束后,田麗為她梳頭,粘在一起的頭發(fā)很難梳通。田麗用力撕扯著她的頭發(fā),劇烈的疼痛讓阿楠表情痛苦,她的頭不自覺地歪向一旁,田麗像是扳動大型設備的開關,用力將她的頭扳回來。阿楠的身體顫抖著,嘴里不斷發(fā)出呻吟。田麗好像沒聽到,她倔強地要將阻擋梳子的那些頭發(fā)斬斷。最終,田麗終于梳順了左側的頭發(fā),狠厲的表情瞬間得意起來。我看到梳子上掛著一縷花白的頭發(fā)。她將頭發(fā)扯下來,輕輕吹了口氣,頭發(fā)無聲地飄落在地板上。
我不再輕易讓她靠近阿楠,力所能及的事,我都是自己來。田麗倒落得清閑,她常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玩手機。她不停地在手機上刷視頻,對著手機微笑、皺眉、咒罵。她還不經過我的允許,在家里拍一些視頻和照片。后來我才知道,她養(yǎng)著一個視頻號,將每個服務的家庭日常拍成視頻上傳。用雇主家里的隱私來喂養(yǎng)視頻號。她精心打理著賬號,相比照顧阿楠,為她的視頻號施肥澆水,反而成了她的主業(yè)。她把所有的耐心和精力都給了手機,可以說沒有手機就沒有她。一周后,田麗就被我解雇了。這些天她做得最多的,就是將阿楠像人偶一樣折疊起來,扔進輪椅。視頻號上別人看到阿楠狼狽的狀態(tài),甚至有些認識的人,將這些視頻下載后,發(fā)給我看。他們打著關心的旗號,來求證已經知道的真相。用明知故問的方式,窺探我們的生活。他們這樣做,只不過是想揭開我們的傷疤,在傷口上撒一把鹽,找到他們的優(yōu)越感。離開的時候,田麗向我索要違約賠償金,盡管我知道并沒有違約,可我不想與這種人過多糾纏。僅剩的一點精力,我要用來照顧阿楠。
大部分時間,我都是躺在床上休息。每天幾次將阿楠移動到衛(wèi)生間清洗,已經耗盡我所有的力氣。我要養(yǎng)足精神,以備不時之需。腰椎疼痛越來越嚴重,我的腰甚至無法挺直。家里像是垃圾場,食品袋、藥品盒、紙巾、飲料瓶被扔得到處都是。家具、餐桌、被褥都蒙上一層厚厚的灰塵,看上去毛茸茸的,好像它們都穿著毛衣。我也將生活調至最簡狀態(tài)。平時吃飯點外賣,當然身體感覺稍好一些的日子,我會簡單做一些吃的。只是將白菜、牛肉、竹筍、油鹽醬醋等一股腦倒進鍋里。
生病以前,阿楠決不允許出現這樣的場景。她每天都會將家里擦得一塵不染,遇到沙塵天氣,會擦上兩三遍。吃飯也很講究,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全,端上桌的時候,還要精心擺盤。像是她的畫,每一幅的色彩、光線、構圖都恰到好處。現在這樣的飯菜,或許難以下咽。不過她還是努力吞咽著。可剛開始并不是這樣。因為有次小艾過來,說她懷孕了,未出生的外孫給了她很大的勇氣,讓她變得堅強起來。她一定想看到將要出生的外孫。即使閉眼,也沒有遺憾了。
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折射了古運河的水波,屋里的光線像河水一樣蕩漾著。臥室的門、窗戶、柜子在光波里搖蕩,這一切看起來不那么真實。我也隨著光波搖晃起來。我看了看時間,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該做飯了。我準備從床上坐起來。可我的身體似乎不是我的。我想腰部發(fā)力,可我似乎找不到我的腰了。我用手摸了摸,腰還在,可我卻感覺不到它的存在。我又試了幾次,還是徒勞。
我用雙手撐著身體,依靠手臂的力量,緩緩坐起來。還沒坐好,就再次倒下。我聽到阿楠屋里有響動,我大聲問怎么了。阿楠沒有回答,甚至她的呻吟聲都聽不到。給小艾打完電話,我就掙扎著爬向阿楠的臥室門口。我從未覺得兩個臥室的距離如此漫長,直到用盡最后的力氣,才爬到阿楠的臥室。阿楠躺在地上,倒下的輪椅壓在她腿上,被子也掉落下來。她沒有掙扎,平靜地躺在地上,好像那才是她應該躺著的地方。我趴在門口休息了一會,繼續(xù)向前爬,攢下的力氣用完之前,終于爬到她旁邊。有事你要叫我啊,再出意外就完了。我不禁埋怨起來。剛說完,我就后悔起來。我不該責備一個癱瘓的病人。
她嘴里發(fā)出了一些聲音,好像說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但是我已經懂得了她的意思。她告訴我,她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她無法堅持下去。我陪她躺在地上,這一刻她也說出了我的心里話。窗外的鳥兒不停地鳴叫,清脆悅耳。它們站在窗外的電線上,用嘴巴梳理著光潔的羽毛。
天快亮的時候,小艾到了,她挺著肚子走進來。雖然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可還是被眼前的情景嚇到了。看到凌亂的臥室,她似乎明白了一切。阿楠看到她,眼睛里有了亮光。她努力用能動的右手撐起身體,試圖坐起來。試了幾次都沒成功。小艾說,你們不請保姆,就要去養(yǎng)老院。不能這樣生活。阿楠的表情變得痛苦。我知道,這兩個她都不接受。小艾轉回身對我說,你們倆真不讓我省心。她的眼神里有責備、不滿和氣憤。我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握成拳頭,壓在腰椎下,減輕痛苦。現在似乎恢復了力氣,我掙扎著坐起來。我不想辯解,或許是不敢辯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開始害怕小艾。害怕她生氣,害怕她發(fā)脾氣,害怕她不滿意。這讓我在她面前唯唯諾諾,甚至不敢高聲說話。我知道,阿楠更是這樣,不僅在小艾面前,甚至在我面前,她也變得謹小慎微。盡管她不能做出什么動作,或者說出什么話讓我生氣,可她還是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種完全順從的神情,甚至會根據我的臉上最輕微的變化,做出小心翼翼地應對。就像我面對小艾時做出的那種應對。
小艾正要說什么,電話響起來。老板催她處理工作。她聯(lián)系了一名護工,就匆匆趕回蘇州。
從前的日子像水一樣平淡,現在卻如在刀鋒上行走。每走一步都要流血,都要受傷。這樣的日子如此緩慢,時間好像停止了腳步,讓我盡情體驗在刀鋒上行走的感覺。那天之后,阿楠開始絕食,我無數次地將她喜歡吃的東西喂她,她始終閉著嘴。在那個深夜,清理完屎尿后,我疲憊不堪。阿楠好像由幾塊白色軟骨組成,靠著一根僵硬、彎曲的脊柱勉強支撐,甚至連呼吸也變得微弱。我還是準備了稀粥。我將稀粥放在她嘴邊,她仍舊閉著嘴。很快我抬著的胳膊酸脹起來。我變得毫無耐心,然后用勺子的一端撬開她的嘴,將食物灌進去。當我為她吃了飯而感到欣慰的時候,她將嘴里的飯全吐了出來。我看到我的手舉起來,重重地落在阿楠的臉上。寂靜的房間里,我聽到一記響亮的耳光。我打了阿楠,我不敢相信剛才發(fā)生的事是真的。可阿楠臉上的表情卻是輕松和解脫,好像還掉了欠債。
窗臺上的綠蘿見證了那時候日光的往返,窗外的桂花樹漏下一地光斑,悠悠地晃著,看著那些光斑,我仿佛在時光里游泳。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我的腰椎回光返照似的,癥狀緩解了一些。那個有風的清晨,我從菜市場回來,發(fā)現阿楠不在臥室。我四處尋找,最終在臨河的那個窗戶下看到了她。她癱坐在地上說,還是慢了。這次我居然聽清了她的話。窗戶開著,輪椅放在窗臺下。她說,跳下去,就能解脫,幫幫我。她的話模糊又清晰,真切又虛幻,痛苦又輕松。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留她獨自一個人在家。吃的東西和生活用品我會在網上下單,送貨上門。我不想再有這樣的事發(fā)生。
小艾來了,不由分說就指責我沒有照顧好母親。我第一次對她發(fā)火。我聽到自己聲音在顫抖。你以為你在這待一會,就能知道我們經歷了什么嗎,你知道她每天晚上要醒多少次嗎,你知道她每次大小便失禁的時候多么痛苦嗎?小艾愣住了,也許是我的憤怒嚇到了她,也許是感到對母親的虧欠。她低下頭,擺弄著桌上的全家福。小艾走進阿楠的臥室,將窗戶打開,屋里的老人味和污濁之氣從窗戶溜走了。小艾拉起母親的手,她的嘴角抽動幾次,卻始終沒有說出什么。
我來到床邊,拉起她們的手。我們仨上一次拉手,我記不清是哪一年了,還是小艾很小的時候,幼兒園或者小學。學校里要做一個親子游戲,要求家長和孩子手拉手,圍成一個圓,哪個家庭圍起來的面積大,就獲勝。她們手掌的溫度把我?guī)Щ赜螒虻默F場。那天的小草、樹木、操場,仿佛都在離地面一厘米的地方,漂浮在陽光里。我似乎聽到我們仨的笑聲,那笑聲穿越久遠的時空,來到這處臨河的房子。我看到阿楠也出現了同樣的回憶,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和那次一樣。小艾的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來,她掛斷了。過了幾分鐘,電話又響起來。我說,去吧,這里有我。她看著阿楠。阿楠嘴唇動了動,并沒有發(fā)出聲音。我說,她讓你放心,不要總想著她的病,會影響工作。
晚上星辰滿天。那些星星哨兵始終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阿楠疼痛地呻吟起來,每次聽到她的呻吟,我就會變得焦躁不安。而今天我卻很平靜,或許是習慣了。我拉住她的手,向她講述我們相識的情景。每次講述,她會認真地回憶,疼痛似乎得到了緩解,甚至不再疼痛。可今天我的講述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我溫柔地看向她,她也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讀到了她眼神中的另一層意思。她也讀懂了我的眼神。她微微點頭,眼神中帶著鼓勵與期待。我拿起一旁的枕頭,猛地壓在她臉上。我用盡所有力氣,死死地壓住枕頭。阿楠沒有劇烈的掙扎,她只是本能地抽搐幾下,就停止了。漫長的兩分鐘,我感覺經過了一世。我像剛淋過雨,全身濕透了。我不敢拿開阿楠臉上的枕頭。現在整個房間安靜得可怕。我似乎聽到了阿楠痛苦地的呻吟。我癱坐在地上,仿佛靈魂從身體里抽離。夜已經很深了,我與黑夜商討,以求得一星半點的安寧。而這安寧,直至破曉,方才乞得。
窗簾被夜風浸透,沾滿河水潮濕的味道。我感覺身體薄得像一張紙,沒有任何質感可言。突然廚房響起流水聲,我站起來,走過去。困擾多年的腰椎疼痛居然消失了,身體輕得像一團棉花,幾乎要飄起來。阿楠穿著熟悉的圍裙,正在洗碗。洗好的碗碟,整齊地碼放在架子上,成為一件精致的藝術品。她忽然轉頭對我說,你可以先去穿鞋。我像是聽到命令的士兵,走向鞋柜。穿好鞋,阿楠已經收拾好。出門的時候,她說,多穿點,天氣冷。我聽話地從衣架上拿起大衣,穿在身上。
【作者簡介】李知非,本名李俊杰,作品散見《中國校園文學》 《四川文學》" 《星火》 《延安文學》等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