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隊長被自家的牛挑死了!”
繁忙的早晨,這個消息如爆雷一樣在這個小山村里傳開了。寧靜的小村炸開了鍋。一開始,人們都不太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老隊長一生愛牛如子,愛牛如命,怎么就被牛給挑死了呢?而且,牛又怎么會輕易把人挑死了呢,不會吧?這怎么可能呀?牛挑死人的事可是聽都沒有聽說過的呀!老隊長現在飼養的牛可是農村土地承包到戶后他家飼養的第五六代了,平時非常乖巧聽話,老隊長還時不時地在晚飯后讓小孫子坐在牛頭上的兩支角之間玩耍呢。那頭牛好像明白主人的心思一樣,只要老隊長一抱著孫子朝它走來,它便自覺地低下頭,這么通人性的牛怎么就挑人了?大家在相互打探,相互追問。然而,村里那接連的三聲響亮的鞭炮聲,證明了消息的真實,徹底把大家心中的疑慮打消了。過去只要連續響起三下火銃聲,就是告訴人們,有人去世了,大家就會自覺地循著火銃聲而去。現在沒有了火銃,人們就只有用鞭炮來代替。鞭炮響過之后,大家紛紛放下自己家里的活,不約而同地趕往村子最東北角的老隊長家。
此時的老隊長家,已經是到處都是人,可現場卻一片肅默,只有祭師吟唱“指路經”的聲音在并不寬敞的堂屋里回蕩,老隊長已經換上了壽衣,被安放在堂屋的正中,他腳朝東頭朝西仰面躺著,雙目緊閉,面色安詳,就像睡著了一樣。大家向老隊長行了跪拜禮后,都安靜地站在一邊。按照傳統習俗,必須要等祭師把“指路經”吟唱結束,子女和親人們及前來祭祀的親戚朋友才可以放聲哭泣。所有人都緊緊屏住呼吸,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輕輕擦拭那奪眶而出的淚水,靜靜地注視著老隊長的面容。直到這時,大家仍然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實,這個當了二十多年隊長的老人,這個在村里能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用村里人的話說,在村里跺一跺腳地下都會冒黃灰的男子漢,這個大家既懼怕又喜歡,既埋怨又離不開的帶頭人,這個用國家獎勵的一臺手扶拖拉機換回五頭牛的當家人,怎么說沒了就沒了呢?雖然他已經很多年不當隊長,村里的農活早已經不再需要他來安排和指揮,但是全村人仍然把他看作隊長,仍然叫他隊長,把他當作主心骨。家里的大情小事,家庭矛盾,鄰里糾紛,討親嫁女等等這樣那樣的大事小事還是離不開他,都要請他出面。什么事情和糾紛只要他一出面,都會迎刃而解,產生大家都高興的圓滿的結果,這樣一位好心腸的老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大家都希望這不是真的,可現實老隊長家里的一切,卻讓大家不得不接受這個不愿意接受的不可改變的殘酷現實。
“這個畜生,留著干什么,一斧頭把它劈死算了,”一個憤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大家尋聲望去,原來是老隊長的侄兒張紹福,只見他脖子上青筋爆起,目露兇光,滿臉殺氣,手里提著一把大斧子,怒氣沖沖地直奔牛廄而去。正跪在老隊長遺體前的大兒子張寶聽到聲音后迅速起身,大聲喊著你干什么,快停下,并從后面將張紹福攔腰抱住,旁邊的幾個人也圍了過來,拉扯著搶張紹福手里的斧頭。可無論大家怎樣拉,怎么勸,張紹福仍然一個勁地用力往前拽,大有不把那頭牛殺死決不罷休的氣勢。直到張寶說,哥,我爹落氣前,跟我們說,千萬不要為難那頭牛,我們要聽他老人家的話,這是他最后的交代了,再說,我爹都這樣了,你還鬧什么鬧呀,你還不趕快召集本家兄弟們來幫我料理我爹的后事。張紹福此時才無奈地丟下斧頭,順勢坐在牛廄門旁,邊抽泣邊傷心地說,老隊長叔呀,你怎么就這樣走了。
二
老隊長姓張,名字叫張小三。新中國成立后,已經十歲出頭的他被父母送到剛剛在村里的空房里建立起來的學校讀書。那位從好遠好遠的地方來的周老師問他叫什么名字,因為他在家里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三,父母給他取名三。老師問他名字時,他便脫口而出“三”,老師就順著他的乳名給他取了個名字張小三。老隊長是從成立生產隊時就被大家選為隊長的,從那時起,大家都叫他隊長,漸漸的隊長成為了他的名字和代號,至于他姓什么,叫什么,大家仿佛都記不清楚了,年輕的一代更是很少知道。有一次記工分,記分員連續喊了幾聲張小三,竟然沒有人答應,旁邊的一位老人扯了扯張寶的衣角,張寶,記分員在喊你爹的名字,張寶才一下子想起來,急忙跑到記分員桌前報老隊長出工的情況。老隊長自己好像也很愿意大家這樣稱呼他,不管是在當隊長的二十多年里,還是不當隊長了,大家都習慣一直這樣叫他,即使有人尊敬地叫他隊長,有人不太禮貌地叫他“碓桿”,他也毫不在意,始終微笑著答應而從來不去計較。只是在他不再當隊長后,稱呼他時,或許是為了區別,或許是他的年紀確實老了,大家才在隊長的前面加了個老字。
三
老隊長當生產隊隊長那幾十年,一門心思撲在生產隊的農事上,把生產隊的農活安排得就如同婦女們績理手中的麻團一樣,有頭有尾,粗細有別,經緯分明。剛過完春節,大家想著可能那塊石旮旯地什么時候會開始挖,那塊長滿雜草的坡地該會是哪些人去砍,大家都沒有想明白,第二天一早,老隊長站在他家屋三角旁邊的大石頭上,如雷聲般的大嗓子嘰里呱啦啦了幾分鐘,隊里許多天的農活全部就這樣安排結束。那幾年,老隊長著實為隊里長了臉,他們生產隊是當時整個大隊唯一沒有農戶缺糧餓肚子的生產隊。每一年大隊年終結算時,大隊支部書記總要把他們生產隊表揚一通,之后又是公社表揚,縣里表揚。他們生產隊成了遠近聞名的模范生產隊。無論在哪里,其他生產隊的人見到他們,都豎起大拇指,既是羨慕又是贊揚,你們隊的隊長,真能干,你們那個生產隊,真行!讓整個生產隊的人都覺得臉上有光,既得意又自豪。十里八村的姑娘們都想嫁到他們村來,老隊長剛剛成年的大兒子張寶成了姑娘們眼中的香餑餑,為此還出現了一個讓老隊長又氣又急,讓全村人都覺得非常可笑的事。
鄰村的巖頭寨有一戶馬姓人家,大女兒恰好與老隊長的大兒子張寶同歲,聽到鄰近的村子都在夸老隊長好老隊長家好,有意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老隊長家。秋天糧食收割分配結束后,馬家母親便主動帶著女兒特意到老隊長家走親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哪里是來走親戚,分明就是來相親的。老隊長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既然人家那么主動,自己哪有拒絕的道理。老隊長一家十分熱情地接待了她們。
那天,馬姓人家母女倆來到老隊長家時,已是傍晚,老隊長父子倆也才從田里把生產隊分給的谷草馱回到家。見到家里來了客人,老隊長邊和兒子一起把馬馱子從馬背上抬下來,邊熱情地與客人打招呼,接著對準備解馱子的張寶說,寶,家里來尊貴的客人了,去請那只老母雞來陪咱們的客人吧。張寶一聽,心領神會,立即停下正在解著的牛皮繩,快步走到雞欄邊。雖然天還未黑,但是雞都是放養的,早早就回到雞欄里打盹了,張寶輕輕地從背后就很容易地抓到了那只老母雞。他提著走到老隊長跟前掂了掂,老隊長滿意地點了點頭。老隊長的愛人從屋里走出來,笑臉抑制不住地掛在臉上,邊把客人領進屋邊說,我就知道今天肯定有親戚來,中午,我就已經把豆子泡了,準備推豆腐呢。
張寶把抓到手的雞用稻草將腳拴好放在門邊,就在火塘里架起鐵三角,開始燒水準備燙雞。老隊長則有條不紊地解馬馱子上的稻草,一捆一捆地往樓上扛。老隊長的愛人燒燃灶里的火后就在刷鍋做飯。客人也沒有閑著,母女倆和張寶的妹妹一道就著門前右側柴房里的那盤小石磨推起了豆腐。大家手里干著活,嘴里交流著各自生產隊今年的收成和自家分到的糧食。聽到老隊長家分了將近一千斤苞谷,三百多斤的谷子,母女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姑娘的母親說,我們家的收成要少得多,才有你們家的一半多一點,節約一點,到明年秋后糧食收回家時,應該沒有問題。老隊長說,那已經很不錯了,可以看出來你們一家人一年基本上出滿工了,高工分才能分到這么多糧食。
在大家說說笑笑間,一桌豐盛的農家菜擺在了堂屋里。老隊長親自上灶,把一只雞做出了三個菜,紫蘇炒雞雜、廣芋桿炒雞生、白斬雞。望著一桌子的菜,母女倆直說不好意思,讓老隊長家舍了一只雞。老隊長的愛人說,舍什么舍,都是親戚,客氣什么呀!上桌后,經不住老隊長的熱情再三相勸,姑娘的母親也和老隊長夫婦喝起了自己釀的芭蕉芋老土酒。酒過三巡,大家的話漸漸多了起來,從祖上的親戚到現實的關系,從地里的農活到家畜的飼養,無所不包,無所不談。小孩和年輕人都下桌了,三個老人還意猶未盡地在桌上侃侃而談,一直持續到深夜。
第二天起床,姑娘母親的眼圈紅紅的,還沒洗臉,也沒有和正在堂屋里掃地的老隊長打一聲招呼,便將自己的女兒拉到門外,躲著老隊長一家人嘟噥了一會,再進來時,母女倆的臉繃著,神色均有些緊張。匆匆洗了臉后,姑娘的母親就對老隊長說要回家去,老隊長奇怪地問,怎么要回去呢,昨天晚上不是說好了今天姑娘要和張寶一塊兒去馱谷草的嗎?姑娘的母親說,沒什么,就是想要回家去。無論老隊長夫婦怎么勸,母女倆均堅持一定要回去。眼看好好的一門親事就要沒有下文了,老隊長的愛人有些著急,一個勁兒的極力挽留,可母女倆依然執意要走,也不好一個勁不讓人家離開,老隊長也就只好主隨客便。看著母女倆離開的身影,老隊長的愛人直說到底為什么?說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說走就走了呢?半天了,仍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疑惑得不停地搖頭。
中午,馬家母女倆匆匆忙忙回家的原因給弄明白了,也在村里傳開了。晨霧迷蒙中,馬家母女倆一走出村子便趕上了出早工的羅家大嫂。看著一臉慌張急匆匆趕路的母女倆,羅家大嫂邊讓路邊問,怎么昨天晚上剛來,板凳都沒坐熱乎就要回去?母親神神秘秘地小聲說,太奇怪了,竟然是那樣,我們不敢多待一會。
怎么了?羅家大嫂問。
母親搖搖頭,不能說,不能說。
這更激起了羅家大嫂的好奇,在她的一再追問下,馬家母親轉過身,緊貼著羅家大嫂的耳邊,說我可以告訴你,但你可千萬不要和其他人說,接著才繪聲繪色地把她昨天夜里在老隊長家碰到的奇怪事說了出來。
她說,昨天晚上和老隊長夫婦吃飯喝酒到半夜,自己已經醉了,就被老隊長的愛人送到床上休息了。半夜,被尿急憋醒,整個屋子漆黑一片,靜悄悄的。自己又沒有帶手電筒,她輕輕地從床上起來后又慢慢地摸到堂屋正中,正準備要去開門,突然,漆黑中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搭在了自己的手上,好像要撫摸,又好像要把自己的手拉過去,一下子嚇得她靈魂出竅,大氣不敢出,緊縮身子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尿都被嚇沒了。很快,那只手又縮了回去,好一會沒動靜了,她才輕手輕腳地返回床上躺下,再也睡不著,一直到雞叫三遍后,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
最后,馬家母親肯定地說,這種事情,只在古老的故事里聽說過,沒想到現實生活中竟然有而且給我碰上了。他們家居然會有鬼,還會來看望客人,來摸客人的手。可惜呀,多好的人家。這樣的人家誰還敢嫁。說完,加快腳步走了。看著母女倆那慌不擇路的樣子,羅家大嫂笑了起來,并隨口說了聲憨包。
通過羅家大嫂那張仿佛抹了油的嘴,整個村子都知道了老隊長家有鬼,可是羅家大嫂不相信,村里人也不相信。大家都知道,不管春夏秋冬,也不管刮風下雨,到了晚上,老隊長一家人睡下后,都要把牛從屋外牽到屋里來,第二天天不亮就早早起來把牛又牽到屋外。馬家母親說的那只毛茸茸的手,一定是牛尾巴。老隊長聽到說自己家里有鬼,什么也沒說,就只是笑了笑。
四
讓全村人記憶深刻的是老母牛滾坡的事。那是老隊長剛剛當上隊長的第二年,時令已進入夏天,生產隊的土地剛犁完沒幾天,隊里由羅家飼養的那頭老母牛失蹄,不慎從一個斜的坡上滾下去一百多米,當場就死了。這對大家來說,既是壞事,也是好事。壞事是隊里少了一頭能耕地的牛,雖然只是一頭牛,在農忙時節對生產有影響,好事是每家都能夠分到一點牛肉,大家可以吃上一頓肉了。當隊里的男人們各自提著磨得锃亮的菜刀來到老母牛滾坡的現場時,老隊長已經在那里守著了。開始,老隊長只是和幾個先到的在那里聊天,大家都說老母牛死的可惜,這頭母牛雖然已經有了些年紀,但是仍然還有力氣的,不僅可以為生產隊犁好幾年的地,還能為生產隊每年增加一頭小牛兒。老隊長說大家知道可惜了就好,知道可惜,就要把牛認真的飼養好,保護好,讓牛不要有什么閃失。
村里的男人到得差不多了,正當大家準備動手剮牛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老隊長從石頭上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死牛旁,伸出雙手攔住了大家,說,不能剮。大家一臉茫然,齊聲問為什么不能剮。老隊長一改平時說話的口吻,一扳一拍地說,老牛辛辛苦苦為我們犁了一輩子的地,現在又死的這么慘,我們就給它留個全尸吧,不要剮了。接著又以請求的口吻說,我們大家把老牛抬去埋了吧。
老隊長的話,在場的沒有一個人附和,大家都一致表示不同意,必須要把老牛剮了分肉。有的說,過去牛滾坡死了,都剮了分給每家每戶,怎么現在就要抬去埋了。有的說,牛已經死了,就應該剮了吃肉的。有的說大人不吃可以,但是小孩呢,聽說隊里有牛滾坡死了,小孩子們就開始像過節那樣高興地等著了,不能讓小孩子們失望呀。不管大家怎么說,老隊長仍然一個勁地堅持不能剮,但他的堅持依然是遭到大家的強烈反對。雙方誰也說服不了誰,幾乎到了發火的程度,不知是誰嘟噥了一句,說我們知道老牛為我們犁了一輩子的地,夠辛苦的了,可是如果它知道死后還能做這一件事,老牛一定會很高興的。老隊長想了一會,可能覺得有道理,最終還是同意了,但是老隊長卻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必須把牛頭分給他。大家對老隊長說,只要隊長同意我們剮,不要說牛頭,就是一條牛腿,我們也給你。
說完,其中的兩個人先小心仔細地把牛頭割了下來,一人提著一只牛耳朵把牛頭送到老隊長面前,老隊長卸下背上的背簍,順手從旁邊小樹上折了幾枝樹枝墊在背籃里,才把牛頭輕輕地放在背籃里。老隊長對大家說,我就先回去了,你們慢慢地剮,剮仔細點,不要浪費了。說完彎下腰背著背籃就離開了。
大家開始剮牛,手動著,嘴也沒有閑著。有人埋怨道,隊長不讓我們剮牛,原來他是想自己要牛頭。有人說,想不到隊長是這樣的人,有點自私。有人直接就說要牛頭就要牛頭嘛,何必這樣繞一個彎子,你是隊長,只要你說,大家都會同意的。
逐漸走遠的老隊長沒有聽到大家對他的議論,他獨自背著有些沉重的牛頭,到位于地邊的地棚里找了一把鋤頭,穿過剛播完種子的坡地,走到最北端的地邊上的中段便停下了腳步。他彎腰側身卸下背籃,端端正正地擱在一旁,環顧一下四周,就揮舞著鋤頭挖了起來。不一會,就挖出了一個長方形的剛好能夠裝下牛頭的土坑,他認認真真地把土坑的四邊修整得像木板一樣筆直,把底部修整得平平整整的,又到地邊去折了一抱樹枝鋪上。做完這一切,他才雙手把牛頭從背籃中捧出來,輕輕地放在鋪滿樹枝的土坑中,之后面向牛頭跪下,虔誠地磕了三次頭。最后用鋤頭刮四邊的土把坑填上,填完土后,地上凸起了一個小土堆。他站在一邊看了看,仿佛覺得還少了什么,又到地邊搬了幾塊大石頭壘在小土堆上面。老隊長圍著小土堆繞了一圈,又在前面站了好一會,才把鋤頭放在背籃里,背起背籃離開。
后來,大家才知道老隊長要了老母牛的頭是拿去安葬的,才理解了老隊長的意思。大家都說,這個隊長呀,怎么不明說呢,要知道是這樣,我們也可以和你一起做呀,何苦自己一個人呢。從此,那塊老隊長埋了牛頭的地就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名字——牛墳。
五
老隊長讓村子成為其他村子的人眾口稱贊的好村子,也使村子成了從大隊到公社到縣里的領導都刮目相看的村子。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星期天,大隊召開生產隊隊長和會計大會。一大早,各生產隊的隊長和會計就集中到了大隊學校的教室里,坐在平時學生上課時坐的座位上。大隊支書像老師那樣一個人坐在講臺,專心致志地給大家念了一個上午的文件。吃了中午飯后繼續開會,還是支書一個人在講。雖然中午吃飯時,支部書記說下午的會非常重要,怕大家喝了酒會睡覺,不準大家喝酒。但是仍然有許多人昏昏欲睡。冬日暖暖的陽光照進教室里,讓教室里也暖暖的,讓參加會議的人上下眼皮直打架。支書費力八氣講了三四個小時,大家就只知道,各生產隊要學習大寨,建設大寨田。
老隊長也和大家一樣,開始認真聽支部書記講,慢慢地睡意襲來,實在堅持不住,便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但他也知道了支部書記要讓各個生產隊做的事。回來的路上,他邊走邊和會計商量要怎么做,回到家,辦法也出來了。
太陽的身影剛剛從村子后面的山頭消失,老隊長又站在自家屋三角旁的大石頭上通知開會。吃了晚飯后的男女老幼各自拿著小板凳集中到生產隊的社房里,聽隊長講。農村沒有什么讓大家娛樂的,大家都把開會當作一種娛樂,只要隊長一通知開會,幾乎是全村人都到場,小小的社房被擠的水泄不通,進來和出去都非常不方便。以至于老隊長有時候不得不一邊講正事一邊維持紀律。在朦朦朧朧的馬燈的亮光里,老隊長仔細辨認著清點著人員。看著差不多到齊了,便開始開會。他沒有像大隊支部書記那樣給大家念文件或者讀報紙,也沒有像支部書記那樣給大家講一大通。他放開自己的嗓子,使自己的聲音在小孩和大人聲音交織的嗡嗡聲中更突出更清晰。他說上級號召我們學習大寨,建設大寨田,這是為我們好,我們要積極響應,建設好我們自己的大寨田。我們村下面的那一片坡地,我早就有了把它開成田的想法,現在正好趕上了,我們就干脆把那一片坡地開成梯田。接著他便作了具體的分工。從明天起集中精力先干一個星期,從下星期起到明年開春,隊里的勞動力分兩個組,一個組負責正常的生產,一個組負責建設大寨田。第二組中因為身體原因雖然能夠干活,但是總是趕不上其他人的那五個人,開春后就在保管員的帶領下專專心心的開挖梯田,不用參加生產隊的日常勞動。他問大家有沒有意見,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回答沒有。老隊長補充道,把我家飼養那頭牛給你們開挖梯田的六個人用,平時仍由我家飼養,需要犁時保管員拉去就是。
說干就干,開完群眾大會回到家,老隊長手里的電筒沒關,就繼續打著電筒在自己家里翻了起來,把屋里墻角落里堆放工具的地方翻了個遍,將自己保存的生產隊里的大鐵錘、十字尖鋤、撬杠、炮桿等全部找了出來堆放在火塘邊。望著一堆幾乎都生了銹的開山鑿石工具,老隊長笑著說,老伙計們,我知道你們閑的時間太久了,自從那一年石巖底大溝建成后,你們就沒事可干了。從明天起,就有你們忙的了,相信要不了多長時間,你們就又被用得锃亮發光了。說完便讓妻子找來一塊破布,仔細將所有的工具擦拭了一遍,整整齊齊地放在背籃里。
天還沒亮,老隊長就起來忙開了。妻子嫌他起得早,點燈費煤油,他只有摸黑來到灶臺邊,蹲在灶門前,左手慢慢順著灶臺的邊緣摸到了那個專門放置火柴盒的四方小洞,拿出火柴,點燃了灶里的柴火。借著灶里的火光,他往鍋里倒了兩桶水,又倒入一小飯籮的玉米糠,再撒上一把鹽,用鍋鏟攪了幾下,隨它在鍋里熱著。他將裝著開山鑿石工具的背籃抬到門外,才解開韁繩,輕輕拍了拍堂屋里的老牛,等老牛站起身后就把老牛牽到門外。這時,鍋里的水已經熱了,他走到灶臺后面,試了試水溫,從身后把平時盛豬食的木桶提了出來,邊往桶里舀水邊對已經起床正在灶門前添柴的老婆說,我給老牛喂完水就牽著牛先到大坡上去,不再回家來吃早飯,你送來給我就行。不一會,他便牽著牛,背著裝滿工具的籃子一個人獨自往大坡上去了。
當村里的人陸陸續續來到大坡上時,老隊長已經在準備開挖梯田的坡下栽好了木樁,并用藤子將木樁連了起來,劃定了開挖的區域和位置。看到人都到齊了,老隊長說,開始干了,大鐵錘、十字尖鋤、撬杠、炮桿都在我的背籃里,需要的自己拿。接著老隊長指揮著大家沿著他拉好的線一字排開,挖土的挖土,刮土的刮土,搬石頭的搬石頭,大家有說有笑的干開了。
從此,村子下面這片平時閑置著只用來作為放牛放馬場地的土坡,無論是春季還是冬季,無論是晴天還是陰天,都有六個人和一頭牛終年在這里忙碌著。
日子在大家成年累月忙忙碌碌中不知不覺過去,轉眼間,三四年過去了,突然有一天,村里人發現,仿佛一夜之間,那一片平時放牛的草坡變成了一片從下往上丘丘相連的嶄新梯田,那片新挖的近百畝的褐黃色的泥土與周圍的綠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顯得格外耀眼。大家每一天出工,都要站在路邊望一陣子才走。大家都說,看著心里特別舒服,特別過癮。
那一年夏天,公社的書記到各大隊和生產隊了解和查看莊稼長勢情況,書記同樣也被那一片新開的梯田給鎮住了,直說了不起,了不起。他了解情況后,一個勁地拍著老隊長的肩膀夸獎道,好樣的,只有你和你們生產隊才會干出這么好的成績來。我正愁著要怎么辦呢,現在有了。老隊長問什么有了,書記笑道,年底你就知道了。
轉眼到了年底,果然公社通知老隊長和公社書記一起到縣上參加全縣農業學大寨大會。在縣城那個能夠容納四五百人的電影院里,他和公社書記被安排坐在第二排。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興奮和激動的情緒,正襟危坐地聽縣委書記的講話。縣委書記講完話后,縣革委主任宣布表彰名單,老隊長聽見好像念到了自己生產隊的名字,他有些不敢相信,便側過臉輕聲地問坐在身邊的公社書記,是我們生產隊嗎?公社書記點了點頭。他高興得差一點站了起來,公社書記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坐好。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又聽到獎勵一臺手扶拖拉機,他一下子就懵了,正要再問公社書記,卻被工作人員催著上臺去領獎。回到座位上,他有些不高興的說,書記,獎一臺手扶拖拉機給我們,是好事,但是公路都沒通,我們怎么用呀?能換成其他我們能用的或者是獎給我們錢就最好。書記擺了擺手說,我當然知道你們那里不通公路,手扶拖拉機不能用,但是這是省上獎的,肯定不能換,不怕,我來幫你想辦法。公社書記告訴他,聽說公路邊的路頭生產隊要買手扶拖拉機,會后我馬上問他們,能不能讓他們買或者用其它什么東西跟你們換。老隊長說那最好不過了,你盡早問。公社書記說,要是他們愿意用牛換,你要幾頭牛才換?老隊長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五頭!
老隊長剛參加完會回到家,休息了一天后,正準備向鄉親們傳達大會精神,并把手扶拖拉機換牛的事向大家說清楚。公社書記就派人來告訴老隊長,路頭生產隊同意換。老隊長二話沒說,自己帶著兩個人連夜到路頭生產隊把五頭牛趕了回來。當村里人知道老隊長用上面獎勵的一臺手扶拖拉機換了五頭牛時,都有些想不通。好好的嶄新的一臺手扶拖拉機不要,就換來了五頭牛。可當大家看到老隊長他們趕回來五頭膘肥體壯的牛犢時,都伸出大拇指,說換得好,換得好。大家還說,苦干了這么三四年,不僅開出了一片可以種稻谷的梯田,還得了五頭牛,值了。
六
因為牛的事,老隊長曾經把自己的兒子張寶狠狠地罵了一頓,差一點就要掄起鋤頭把兒往張寶身上打,被大家勸開后仍然怒氣難消,氣得在原地直打轉。
老隊長家飼養的是一頭公牛,體形碩大,膘肥體壯。又因為兩支角彎曲著往下垂,大家都稱為吊角牛。這頭牛在整個生產隊的牛群里有些不同尋常,出類拔萃,不僅力大無比,犁起地來一點都不費勁,而且角斗也是一把好手。只是老隊長管得很嚴,從來不準放開和別的公牛角斗。
那一天,恰好頭天晚上下了整整一晚上的大雨,老隊長正想召喚生產隊的男人們去犁地,卻有幾個人到家里來請假,說今天是街天,大家都想趕街去。有些是馱小豬兒去賣,有的則想去買點日用品。大家都說,剛剛下了好長時間的大雨,地非常稀,不好犁。老隊長想想也是。就同意讓大家休息一天。
早飯后,老隊長的兒子張寶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牽著牛到大坡上放,他們才到不一會,鄰村的小伙伴們也牽著牛來到了大坡上。鄰村的牛群中,有一頭和老隊長家的吊角牛體形相當的公牛,因為長著一身的黑毛,大家都叫它黑毛。擔心兩頭牛發生沖突,平時放牛都不在一塊,各在各的地盤里,互不相干,就是不巧在路上碰到,牛的主人都各自攥緊韁繩。這次不經意在大坡的草場上相遇,還隔著幾十米遠,互相聞到對方氣味的兩頭公牛,就像看到仇人般開始互相對視,嘴里吼叫著,鼻子噴著粗氣,兩只前腳交替著朝地下刨。張寶見狀急忙上前去,想牽著自家的牛離開。可小伙伴們不愿意了,一個勁地起哄,張寶,放手!張寶,放手,讓牛干架!讓牛干架!就在張寶猶豫著不知該怎么辦時,自家的吊角突然從手中掙脫,迅速朝黑牛沖過去。黑牛一點也不含糊,低下頭就迅速迎了上來。嘭的一聲,兩頭牛的頭和角如閃電般撞到了一塊。見到兩頭牛果真打了起來,小伙伴們連忙跑到大石頭上,屏住氣息,目不轉睛地遠遠地盯著。沒幾下,黑毛就憑著兩只角的優勢把吊角頭部眼眶及耳朵根刮出了血,而吊角也毫不示弱,仍然使勁往前頂。漸漸地,吊角逐漸占了上風,從上方用力把黑毛往下頂,黑毛開始出現體力不支,一邊頂一邊往側面退。突然,黑毛后腳一滑,瞬間倒下了,吊角趁勢朝已經倒在地上的黑毛用力一頂,黑毛碩大的身體被吊角這一頂頃刻就順斜坡翻滾而下。放牛的小伙伴們被這一幕給驚嚇住了,張寶急忙跑上前去,把還站在原地仿佛還未盡興的吊角給趕開,其他人則順著黑毛滾下的方向追去,如果黑毛一直滾下去,那一定是必死無疑,因為這片坡一直連到坡底,足有幾百米。黑毛滾了不到一百米就幸運地被一塊大石頭攔住了。黑毛從大石頭邊爬了起來,站穩后,用力抖了抖自己的身體,朝著吊角站的方向大叫了幾聲,好像在告訴吊角,我不服輸。
放牛的小伙伴們都知道惹了禍,張寶更是緊張和擔心,他獨自牽著吊角離開了,到大家看不見的遠遠的另一片草場去了。
晚上回到家,雖然張寶自己已經作好了被老隊長這個嚴厲的父親責罵的思想準備,但是父親的責罵仍然讓他受不了,尤其是掄起鋤頭把兒要往身上打時,嚇得他心驚肉跳,害怕得差一點哭了。鄰居們把老隊長勸開后,老隊長仍然指著張寶的鼻子罵道,今天算你運氣好,要是沒有那塊大石頭,黑毛滾坡死了,我就把你拉去抵黑毛,讓你給人家犁地。張寶一動不動地站在門邊,直到老隊長氣消得差不多了,喊了一句吃飯了,他才輕手輕腳地走到飯桌前,雖然端起了飯碗,雙手仍然還顫抖著,把剛剛拿在手上的筷子抖落在了地上。
這件事過了沒幾天,老隊長和會計、保管員以及三個小組長商量后,就牽著自家負責飼養的吊角去到鄰村向人家生產隊的隊長和戶主道歉,用吊角換回了滾坡受傷的黑毛。半年后,經過老隊長的精心飼養和照管,黑毛又變得和先前一樣膘肥體壯,甚至比先前更壯實,又能夠輕松自然的犁地耙田了。
七
辦理完老隊長的喪事后,張寶把那頭牛牽到街上賣了。
或許是知道自己頂死了主人,或許是知道了自己即將離開這個家,那天,無論張寶怎么用力拉,用力拽,那頭牛就是不動,直到張寶的妻子用竹鞭在牛背上使勁打了幾下才極不情愿地出了廄門。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牛馬市場里,張寶和買主講好了價錢,把繩子遞給對方時,那頭牛竟像小牛犢般叫了幾聲,引得旁邊的人紛紛投來驚奇和不解的目光。
一個多月后,傍晚,吃過了晚飯的張寶來到村頭的大榕樹下,與已經坐在光滑的石頭上的四五個老人聊天。見到他,大家雖然不愿意提起老隊長,但是卻又不由自主地把話題引到了老隊長身上。大家又念起了老隊長的好,又回憶起當年怎么喂養牛,怎么向服侍人一樣服侍牛,怎么把牛飼養得膘肥體壯又乖巧聽話,說可惜了,按照老隊長那把身體,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是沒有問題的。
張寶順著大家的話,若有所思地慢慢說道,父親的不幸,可能和我有直接的關系,是我造成的。接著他說,父親被牛頂的那天早上,我用前一天用剩下的農藥準備去處理園子里的雜草,我沒有直接在噴霧器里兌農藥和水,而是在塑料盆里兌好了再倒進噴霧器中,我剛剛倒完放下塑料盆,正蹲下身子去背噴霧器。父親便過來拿起塑料盆去攪拌牛食喂牛了。當我意識到不對勁兒匆匆往牛廄趕去時,太晚了,那頭牛便在牛廄里狂開了,就像發瘋了似的,我只聽見牛廄被牛撞得咚咚作響。起初我沒在意,直到聽見父親哎喲的一聲,我來不及放下身上的噴霧器就立即沖了過去,父親已經倒在牛廄門口,我急忙把父親抱回家中,不一會父親就落氣了。張寶的話語中,充滿著無盡的悔恨。
頓了頓,張寶又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琢磨,父親的離世,一定和我兌農藥的塑料盆有關,要是我當時馬上把塑料盆拿去沖洗,就不會有后面不幸的事了。說著說著,張寶的眼里噙滿了淚水。見狀,大家紛紛安慰他,說事情已經發生了,就讓它過去吧!這誰都不能怪,可能事情原本就該是這樣。說完,大家起身拍了拍張寶的肩膀,四散而去。只有張寶還在原地一動不動,望著大家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作者簡介】苗甦,本名李維金,男,苗族。作品散見于《云南日報》《云南民族時報》《含笑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