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夏末,當稻穗開始低頭,蟬鳴變得嘶啞時,父親就會從吊腳樓的閣樓上取下那個褪了色的帆布包。我坐在門檻上,看著他往包里塞進一件舊衣服,卷著幾張竹條圍欄網,拴緊一口斷耳鐵鍋和變形的煮飯銻鍋,父親收拾這些裝備,是準備向離家十多公里的田野搭棚子養鴨了。阿旺——我們家那條老黃狗,早已興奮地在父親腳邊轉來轉去,尾巴搖得像風中的蘆葦。我知道,野外稻田養鴨子的時節又到了,這也是我所期待的。
“明天一早就走。”父親頭也不抬地說,手指撫過搪瓷缸子上那個磕破的缺口,那是去年在鴨棚子里被阿旺不小心撞倒摔的。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第二天天還沒亮透,父親就會扛著鋪蓋卷,帶著阿旺,走上那條蜿蜒的田埂,去往十里外的河灘。他準備在往年的老地方搭建鴨棚子,然后養上二百多只麻鴨,那是我們全家大半年的指望。
父親的鴨棚子搭在河灘的高處,用四根粗竹竿做柱子,頂上蓋著發黑的油布,再在上面鋪一層茅草,四周圍著一人多高的蘆葦席。遠遠望去,像一葉擱淺在綠色海洋里的小舟。棚子不大,里面只容得下一張簡易木條床和一個小火塘。床底下是鴨子睡,等鴨子漸漸長大棚子快要住不下的時候,父親又會在棚子旁邊添加一個耳房,保證鴨子睡得舒服。
我第一次去鴨棚子是九歲那年。跟著父親走了兩個多小時,腳底板磨出了水泡。當那個灰撲撲的棚子終于出現在視野里時,阿旺突然從我們身后竄出去,箭一般沖向鴨群,驚起一片\"嘎嘎\"的叫聲。
“別怕,它是在點數呢。”父親笑著說。阿旺熟練地把散開的鴨子趕攏,然后得意地跑回來,蹭著父親的褲腿討賞。
父親從口袋里摸出一坨冷飯,掰碎了放在手心。阿旺小心翼翼地舔食,粗糙的舌頭刮得父親手掌“沙沙”響。陽光穿過棚頂的縫隙,在父親長滿老繭的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每天清晨,父親一聲咳嗽,然后隨著“嘀嘀,來來......”的叫喚。那叫喚聲像某種神秘的咒語,二百多只麻鴨便排著不甚整齊的隊伍,跟著父親和阿旺向河灘進發。阿旺跑前跑后,把掉隊的鴨子趕回隊伍,儼然一副大將軍的模樣。
中午最熱的時候,父親會把鴨子趕到柳樹蔭下,自己坐在棚子前的樹樁上吃干酸菜拌冷飯。阿旺趴在他腳邊,耳朵卻豎得老高,時刻警惕著可能出現的黃鼠狼或野貓。有一次,我看見它突然躥出去,不一會兒叼著一只肥碩的田鼠回來,放在父親面前,尾巴搖得像快要斷掉似的。
“好樣的。”父親拍拍它的頭,然后把田鼠扔到遠處。阿旺疑惑地歪著頭,但還是歡天喜地地追了過去。
傍晚是鴨棚子最熱鬧的時候。父親站在棚子前的高處,看著鴨子們搖搖擺擺地從四面八方聚攏。阿旺在鴨群外圍巡邏,把貪玩不歸的小家伙趕回來。父親的手指在空氣中輕輕點著,嘴唇無聲地翕動——他是在數鴨子。
“少了一只。”有時候他會突然說。阿旺立刻豎起耳朵,不等父親吩咐就沖進暮色里。不出十分鐘,它就會趕著一只迷路的鴨子回來,渾身濕漉漉的,眼睛里卻閃著得意的光。
周末是我最期待的日子。放學后,我會沿著田埂一路小跑,穿過三個村莊、兩條小溪,去鴨棚子找父親。離得老遠,阿旺就能嗅到我的氣味,歡叫著迎上來,在我腳邊又蹦又跳,把泥巴甩得到處都是。
父親總是站在棚子前等我,手里不是拿著新摘的野果,就是烤得噴香的紅薯。我們坐在河邊,看著晚霞把鴨群染成橘紅色。父親會給我念他小時候讀私塾先生教他的《三字經》《增廣賢文》或者是“六十花甲口訣”之類的,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家雖窮學不輟,如負薪如掛角如囊螢”“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爐中火”……那時候,我不知其意卻在父親的悉心教導下把這些知識背得滾瓜爛熟。父親雖然讀的書不多,只念了兩三年的私塾,但是他的記憶力超強,毛筆字也寫得很漂亮,每年大年三十都幫鄰居寫春聯,為此忙得幫不了母親還讓她經常生氣呢。父親算是我的第一個啟蒙老師吧,對于讀書的熱愛也是受父親的影響的。阿旺趴在我們中間,耳朵不時抖動一下,仿佛也在認真地聽。
有一次突降暴雨,河水暴漲,沖散了一部分鴨群。父親披著蓑衣沖進雨里,阿旺緊隨其后。我在棚子里聽著外面雷聲轟鳴,雨點砸在油布上像打鼓一樣。直到深夜,父親才帶著阿旺回來,他們都成了泥人。阿旺的前爪受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的,卻還叼著一只小鴨子的脖頸——那是最后一只走散的鴨子。
父親用燒酒給阿旺清洗傷口時,它疼得渾身發抖,卻始終沒有叫出聲。我抱著它的脖子,它急促的呼吸噴在我手臂上,熱乎乎的。父親撕下自己襯衫的一角,給阿旺包扎好,又掰了塊紅糖喂它。
“好伙計!”父親摸著阿旺的頭說,“今天多虧了你。”
阿旺舔了舔父親的手,然后蜷縮在爐子旁,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雨還在下,棚子里彌漫著濕氣、鴨毛和煤煙的味道。父親給我裹緊被子,自己卻坐在床邊守了一夜,時不時起身查看鴨群的動靜。
秋天來得很快。稻子黃了,父親的鴨子也肥了。他開始陸續把鴨子挑到街市上賣給前來收購的商販,每次都仔細地數著那些皺巴巴的鈔票,然后小心地塞進貼身的衣服口袋里。
“這些夠你下學期的學費了。”有一天晚上,父親突然對我說。他坐在煤油燈下,手指沾著唾沫又數了一遍錢,眼睛里映著跳動的火光。阿旺趴在他腳邊,啃著一根鴨骨頭,發出滿足的哼哼聲。
賣到最后只剩下二十多只種鴨。父親說要把它們帶回家,養在屋后的池塘里,等來年下蛋再孵小鴨。拆鴨棚子那天,我幫著父親收起蘆葦席,卷好油布。阿旺似乎知道要回家了,興奮地在收拾好的行李間鉆來鉆去,把捆好的繩子又弄亂。
父親沒有責備它,只是笑著搖搖頭,重新把繩子系好。陽光透過漸漸稀疏的柳枝,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我忽然發現,這個夏天過去,父親的白發又多了不少。
回家的路上,阿旺跑在最前面,時不時停下來等我們。它身上的毛在秋風里輕輕拂動,像一片成熟的稻穗。父親扛著鋪蓋卷走在中間,我提著搪瓷缸子和半塊沒用完的肥皂跟在后面。遠處,收割后的田野裸露著褐色的肌膚,等待著來年的新生。
那個褪了色的帆布包又回到了閣樓上,直到明年夏天才會再次被取下。但我知道,父親的心從未真正離開過那片河灘,那個簡陋的鴨棚子,那群麻鴨,還有忠實的阿旺。它們共同構成了我最珍貴的記憶——關于愛,關于責任,關于一個父親如何用自己粗糙的雙手,在廣袤的田疇間為家人撐起一片天空。
后來,由于產業結構的調整和外出打工潮的興起,年輕人不愿在家里種田了,那片田野日漸荒蕪,那金燦燦的稻田已然成為了記憶。如今四十年過去,父親也已于去年駕鶴西去,阿旺的墳頭也長滿雜草。但每當我聞到雨后泥土的氣息,看到暮色中歸巢的鴨群,耳邊總會響起那有節奏的叫喚鴨子的聲音,眼前總會浮現那個站在鴨棚前數鴨子的身影,和那條在夕陽下奔跑的老黃狗。
我時常夢見自己坐在那片田野左側的小山丘上,望著遠處的天邊的火燒云,那火燒云不斷地變化成一片金色的稻田,里面一人一狗行走在阡陌間,更遠處是冒著炊煙鴨棚子。醒來時,我不自覺的眼眶濕潤,出現這樣的夢境也許是父親想我了,但我的確是又想念父親和阿旺了,那幅一人一狗一棚子的畫面是我一生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作者簡介】何福敏,男,1977年生。作品散見于《邊疆文學》《含笑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