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外小五

出城一條馬路，順著馬路往西走三公里見一條河，河邊有一寨子，便是河外村。村東有一片水柿花林，柿花林里露出一吊腳樓，樓下關雞豬鵝鴨，樓前蜷著只火塘烤過似的狗，舌頭還沾著頭晚米酒的酸甜。吊腳樓四周種著從后山上采來的蘭花，用木板釘的花盆，大大小小幾十盆。樓后邊是圍起來的菜園，里頭種著各種應季的蔬菜，郁郁蔥蔥。多年前，我們下鄉到河外村時，這里的主人是村委會的干部，大家都叫他楊會計。

那時，我們工作隊就駐扎在村委會，白天到田間地頭看看莊稼長勢，了解缺糧戶情況，晚上就輪流到各個寨子宣講“三農”政策，晚飯自然被安排到就近的楊會計家里吃。楊會計有一個小兒子，內向而又愛笑，我們常常在飯前逗他。我們起初不知道怎么喚他，問他，他笑而不答，直到端菜上桌時，楊會計叫他：“老五，打蘸水?！蔽也盼兆∷氖郑骸肮?，五小子！”我們從此就叫他小五。既然叫老五，他應該還有姊妹或兄弟，然而，除了楊會計夫妻，我們實在沒有看見別的誰。

一天下雨，隊長讓大家就地休息一天，幾個隊員便相約去楊會計家看蘭花。楊會計為我們攆狗，他老婆就拿些凳子放在廊檐下，請我們坐。雨稍小些，隊員們就來到蘭花盆前，邊看邊議論著。會計老婆扭扭捏捏地走進二樓，拿了一張紙出來，勉強帶笑的靠近我：“老師，聽說你是個大學生！幫我看看這簽?！蔽夷眠^紙來，念著，問道，“你求的是什么呢？”她把我拉到后面的菜園子里，講了半天，我才知道，她家小五頭上本來還有兩個姑娘、兩個兒子，卻都沒活過三歲，現在，她想再有個兒子，這樣就不會再被寨子里的人欺負了。

楊會計除了在村委會做會計，仍然和寨子里的其他人一樣，種菜維持生計，娛樂項目主要是打魚。四五月間，淫雨之后，河里山水暴漲，他照例拿著漁網走到河邊的一個木凳邊。這木凳前還是楊會計家洗衣裳、淘米、洗菜的地方，因為太陽照不到這兒來，一邊一棵鬼柳樹交蔭著，成了一座天然的涼棚。漲水了，搓衣的石頭沉在河底，剩下綠團團的坡，剛剛高過水面，楊會計像乘著劃船一般，站在上面，漁網朝水里撒下去，漁網切開水面時，他對著漩渦念了句“魂來歸”——這是祖輩教他哄魚群的咒。隔個幾分鐘，他就拉網上來，倘若網著魚了，那就不移步地轉過身，倒在身后的塑料桶里。小五小小的手掌，這時跟著他的歡躍的喊聲熱鬧起來，一直等網里所有的魚蝦都給撿起來丟進桶里了，才又坐在草地長崇拜地望著阿爸。

流水潺潺，漁網從水里抬起，一滴滴的水點打在水面上，浸在水當中的枝條也沖擊著“喳喳”作響。小五漸漸把阿爸站在那里都忘掉了，只是不住地抓著桶里的魚，嘴里還低聲地哼著“背標”（壯族勞動歌謠）：“……阿爸的魚簍裝滿星星/阿媽說星子燙嘴要油炸……”哼著哼著，突然把腦殼一揚，不覺間瞥到那滔滔水流上的一堆白沫，頓時興奮起來，然而立刻不見了，偏偏又給樹葉子遮住了，便將眼光移到阿爸的身上，嘴里幽怨纏綿的“背標”突然高昂起來：“啊呀！”這回是一尾大魚！而他阿媽也提著一桶蔬菜從家里下來，用壯族話問楊會計說，工作隊的同志來家里吃飯，要不要殺只鴨子。

楊會計提著魚桶往回走，吊腳樓頂上正在冒煙，叱咤一聲，躲在蘭花叢中掏食的雞們連飛帶跳。前腳跑回家的小五也從二樓沖下來了，楊會計從荷包里掏出一把麥芽糖：“老五，咋不吆吆這些雞？”小五搶過麥芽糖，塞了一顆進嘴里，奔向灶邊?！皠e一口氣吃完了，省著點！”小五阿媽這樣答應著，隨即把茶壺伸到火塘邊烤著。小五到他房里去了一會又出來，見阿媽抽筷子，便趕快拿出杯子，他阿爸和工作隊的男隊員一人一個，踮著腳送在桌上。“阿爸喝酒，叔叔喝酒，阿媽、孃孃和我吃鴨白旺（即涼拌鴨血）！”楊會計便端起酒杯，對著大家喊：“老表，請！”然后悠悠地喝了一口酒。

小五八歲那年，我再次作為工作隊的一員，來到河外村駐村。站在村委會新建的辦公大樓樓頂上，向河邊望去，突然發現小五蹲在不遠處的河邊，代替媽媽洗衣。然而石白水綠的河邊，從此再沒有楊會計的蹤跡了。百十米外河邊村委會里會計室多了一個剛大學畢業的勒少（壯語：姑娘），而小五家菜園后面的山坡上，多了一個土堆。土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樹梢還沒有斬去的枝丫，新墳上的紙幡早被野娃娃們扯去玩“驅鬼”游戲，只剩竹竿挑著幾縷蛛絲——活像楊會計當年總也算不完的糊涂賬。

小五的阿媽已經是四十多歲的大媽，平常穿的衣服從方便干活的漢族服裝變回了緊衣長裙的壯族服裝，不過沒有戴銀首飾，鞋子依舊是以前穿的黑金絨布鞋，因為裙子又黑又長，所以不留心是看不見的。獨有小五的大襠褲換成了最近時尚的牛仔褲，衣服也是短袖T恤，看上去很精神。

他家前院那一片蘭花只剩下些木盆，靠圍墻一圈種了炮仗花 ，已經爬滿圍墻。母子都是那樣勤勞，吊腳樓下的家畜仍舊興旺，正如這塊小天地，秋天來了，后山上的水柿花樹，掛著一樹一樹紅艷艷的柿子。后園里的菜，因了肥料就是自家吊腳樓下堆積的農家肥，四季不斷，綠得可愛。楊會計的去世卻正相反，一天比一天淡漠起來，只有鷂鷹在柿子林上面打圈兒，阿媽呼喊小五道：“去，去看著山上放的小雞！”小五推開小木棍編的后園木門，走到柿子林那邊，知道這里睡的是阿爸了。到后來，村村寨寨都進行了“坡改梯”工程。“坡改梯”的推土機吼叫那段時間，吊腳樓后山的鬼柳突然枯死——寨老說，那是被壓在地下的往事在收腳跡。

正月間河外村踩花山，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是各寨的女人，她們穿著各自民族的盛裝，像一陣旋風，大大小小牽成一串，從擺涼卷粉的巷子沖到斗牛的場子。然而他們當中能夠看得見小五以及小五的阿媽嗎？不，一回也沒有看見！鑼鼓喧天，驚不了他們母子倆，正如驚不了棲在柿子林的貓頭鷹。雞豬鵝鴨從山上回吊腳樓的時候，比這里更東也是住在河邊的堂哥們順路也到了家門前，他們邀請一聲“小五”，小五總是害羞得搖頭推辭。阿媽則極力鼓勵著一路去唱唱壯族情歌，小五送客到河邊公路上，看著堂哥們漸漸走遠的身影，嗓子眼里滾出的壯族情歌突然走了調，變成某種介于哭與笑之間的嚎叫，嚇得菜籃子里的青椒都蜷起了籽。

小五才十二歲，不和堂哥們去別的寨子唱壯族情歌，本是沒什么的，可阿媽卻用詢問的眼光朝小五臉上一瞧，剛好小五卻也正在瞧過來，于是又掉頭望著堂哥們走去的方向：“再過幾年，你也該和他們一起去了?！?/p>

這話本意是使小五開朗起來，而小五依然是無精打采沉著面孔。河里的水緩緩流淌著，遠遠看去像是蜿蜒著一條大蛇。站在河邊的人，更小到如同一顆黑芝麻子了。河上的幾座風雨橋儼然是畫中見過的，紅身綠頂，夜幕下，仿佛是橫跨小河的幾片樹林罷了。至于村頭寨尾聒噪的喧聲，卻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雖然聽不見唱的是什么，聽者的心早被他牽引了去了。

“小五！你快給阿媽唱一個勒少回家，你老這樣守著我，到底……”

小五抱歉似的不安，阿媽突然來了埋怨，剛才的事倒好像給一陣風趕跑了，增長了一番力氣羞惱著：“你本到了不必上山下田的年齡，卻日日陪我種田栽菜。”

小五同阿媽間的爭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過于懂事，比如每年雨季，別人家的男人都去河邊拉魚捉蝦，小五卻大清早就砍了蔬菜，挑到城里去賣，阿媽說：“該玩就多玩玩，何必這么勤快？”偶然一次出門做客，只對著鏡子，把散在額上的頭發用手抓一抓，阿媽卻硬從晾衣繩上取下一套壯族男式服裝。直到小五站在窗戶前，眼眶里的眼淚快要迸出來了，阿媽才不作聲。這時節難為的是阿媽了，皺著眉頭目不轉睛地望著，而小五就是不抬頭。待到寨頭竹林里響起少男少女的壯族情歌聲，才知道已經走進了吊腳樓的三樓，這時間竟是夢一般過去了。

月光立刻照見了小五，拿一束稻草，一背籃晚飯后在后園里割回的韭菜、芫荽，坐在板凳上，均勻地捆成一把又一把。捆菜時，小五嘴里突然漏出一句：“坡改梯推倒鬼柳樹，樹根纏著哪個的藍布鞋？”

阿媽當然想得到屋里還放著明天早晨要賣的菜，小五卻不需要阿媽的幫忙，阿媽終于不出聲地嘆一口氣，幫著小五捆了。

每年正月間，小五不去寨頭村尾吃涼卷粉、看斗牛。當年背在阿爸的背上是看過了多少次的，所以聽了敲在寨子里響在寨子外的鑼鼓，都能夠在記憶中想象出是怎樣的情境來?！敖又窃趶V場上斗牛，再接著就是在學校門口領獎……”小五看著聲音飄來的方向，自言自語地這樣猜。阿媽當年做姑娘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歡喜趕熱鬧，也是一樣的去別的寨子對歌，那情境也許比小五更記得清楚，然而對于小五仿佛親臨一般的高興，只是無意的吐出來幾聲“嗯”。這幾乎要使得小五稀奇得伸起腰來了：“剛才還催我去玩哩！”

小五站起來，一二三四地點著把數，然后又一把把擺在背籃里，以便第二天一大早背到城里去賣。

見了小五活潑潑的背上一背籃菜，一定要奇怪，昨夜為什么那樣沒出息，不在月光之下吼一吼那清亮而纏綿的嗓子呢？不！倘若奇怪，只有自己的阿媽。人們一見了小五背菜，眼里就只有小五和小五的菜，其余的什么也不記得，因為耽誤了一刻，小五的菜就買不到手。小五的菜原是這樣好，隔夜沒有浸水，煮起來比別人的多，吃起來比別人的甜。

我先后四次到河外駐村，最后一次去駐村時，小五已經是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了。因為是夏天，穿的是自家紡線織布縫的棉布單衣，顏色靛藍。小五在我們的心目中，同村委會文書一樣熟，有所不同的，我們一望見文書就準備掏筆記本，望見小五都不知不覺地站在那里笑。然而小五是這樣安靜，愈走近我們，我們的熱鬧便愈是消滅下去，等到我們從他的背籃里揀起菜來，又從自己的荷包里掏出了錢，簡直是犯了罪孽似的覺得這太對不起小五了。而小五始終是很習慣的，接了錢又把菜籃背上。

一天小五賣的是青椒。這時青椒上市還不久，工作隊商議買一斤來炒肉吃。青椒炒豬肉，再好吃不過了。我們興高采烈前往公路邊的小集市，有的說買五花肉，有的說五花肉還不及里脊。我說：“小五，你多給我們幾個辣椒，等下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吧？”我們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小五從籃子里抓起一把青椒，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兜里。朋友們說：“小五是不吃我們的飯的，阿媽在家里等著呢。我們沒有什么謝小五，只望小五將來對情歌對來一個好姑娘?！?/p>

后來我從縣上調到州里工作，再沒有見過小五。

今年夏天，我們一家人去河外村一帶自駕游。走到河邊，遠遠望見吊腳樓，我的記憶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風吹起波皺了。正在用手機拍照呢，從河邊公路上的小徑，走來一對母子，一個站住了，前面的一個且走且回應，而我即刻認定了是小五！

我說：“小五，可還記得我？”

小五抖抖嘴唇不說話，朝我笑了笑。

【作者簡介】青言火火，本名吳薇，云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邊疆文學》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