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C913;B08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5)03-0040-07
在現代性語境下,休閑呈現出深刻的辯證性:作為技術革命與社會轉型的產物,它承載著人類從生存勞動向意義棲居的文明承諾,又深陷加速社會的異化困境。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征程中,休閑研究直指當代社會的主要矛盾一—物質豐裕與精神貧瘠的斷裂、效率崇拜與自由時間的悖反。馬克思早已揭示休閑作為“人的全面發展”之基的解放性,而當代社會的時間殖民化卻將休閑異化為效率體系的附庸:技術理性與資本邏輯合謀,使自由時間淪為可計算、可商品化的資源。法蘭克福學派第四代領軍人物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 Rosa)的批判理論為此提供了銳利的分析。其“加速社會”理論揭示現代性如何通過動態穩定機制吞噬主體性,從而遭到時間機制的掌控;而“共鳴”理論則從現象學與浪漫主義傳統中提煉出抵抗路徑——休閑由此被重構為主體與世界建立震顫性關聯的實踐場域。
本文基于羅薩的批判理論,對現代休閑進行闡釋、反思與建構后發現:羅薩筆下的新異化是休閑中發展深度共鳴的條件,休閑中異化共鳴辯證統一,構成休閑審美的張力結構。現代休閑既陷入共鳴災難,又展現出空前繁榮的共鳴敏感。上述矛盾源于啟蒙現代性與浪漫現代性之對立,需要分別進行社會批判與審美批判,并使二者融合統一。故而,本文擬立足于現代性的語境,深入剖析休閑中所蘊含的異化與共鳴、理性與審美、災難與繁榮這三重辯證隱喻,這種多元化的敘事方式有助于更全面地理解和把握現代休閑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從而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探索休閑的本質內涵。
一、異化與共鳴:休閑中的辯證世界關系
哈特穆特·羅薩在其“共鳴理論”中提出主體與世界之間的兩種對立關系:“新異化”與“共鳴”。他將“共鳴”界定為“一種與世界相連的特定模式,一種主體和世界關聯的特殊方式”[1]286。具體而言,共鳴是主體被世界的某些元素觸動、振動,積極而有效地與世界相互作用,體驗自身在其中的效能。要進一步明確何為共鳴,就必須分析羅薩筆下與之對立的另一種“世界關系”——異化。羅薩受關系本體論的啟發,從主體與世界互動的視角出發,闡釋了異化作為一種與世界(包括事物、他人、自我)缺乏“反應”的特定模式,或者說,“缺乏有意義的內在關聯”[2]。在這種關系中,主體將自己的身體或感覺,與世界外物以一種冷漠、排斥、不相關的方式相互對抗。[1]257羅薩對異化的理解來源于耶姬(Jaeggi),后者將“異化”重新界定為“無關系的關系”,這是一種相對于本真的關系而言“有缺陷的、被擾亂的關系”[3],且這一概念已成為德國社會學界對異化的主流定義之一。
現代休閑主體對世界的態度,可解讀為通過多元休閑活動尋求共鳴、規避異化。共鳴與異化,作為世界關系批判理論之基石,其整體架構根植于這兩種既對立又充滿張力的力量。表面上,共鳴被視為美好生活的規范性尺度,而異化則被視為典型的社會病理。然而,深入剖析后發現,共鳴實則蘊含矛盾與不和諧,它并非簡單的統一融合,而是主體遭遇他者的過程,這一過程恰恰需要異化的存在。
事實上,在現代休閑實踐中,主體的異化經歷是發展深度共鳴的先決條件,異化構成了一種基本的休閑倫理素養、一種不可或缺的文化技術,它與共鳴辯證統一,共同構成了休閑中的雙重審美結構。
首先,休閑主體的異化經歷是發展深度共鳴的先決條件。一方面,主體曾經擁有的異化體驗,可能是休閑共鳴實踐的障礙,更有可能成為審美共鳴或創造性共鳴的源泉。在所有維度上的共鳴和異化的體驗,或明或暗地構成休閑藝術的主題。對與世界共鳴的渴望、對極端疏離體驗的處理,成為休閑主體在創作與欣賞背后的主要驅動力。休閑中涉及的藝術、哲學、宗教活動,往往是一種回應異化的自由創造。這種創造,作為適應并改變世界的努力,時常源于休閑主體深刻痛苦的異化經歷。諸多音樂家、作家、哲人往往基于自身年輕時遭受的深刻異化,為建立和表達共鳴關系付出創造性努力。
另一方面,共鳴的能力與對異化的敏感性相輔相成,彼此促進,主體所經歷的冷漠或排斥的深刻程度,也預示了其共鳴關系的潛在深度。日常休閑中的審美體驗使感官對各種世界關系保持開放狀態,這也是為何諸多現代休閑活動給人的初步印象是,其往往帶有異化色彩,令人不安甚至厭惡。以當代地下樂隊創作的以“地獄”“死亡”為主題的音樂,或是某些后現代藝術家、漫畫家所呈現的殘酷美學作品為例,這些休閑藝術的特質往往超越了常人的理解范疇。實際上,這恰恰反映了創作主體與世界之間沉默、僵硬、排斥的關系,給其帶來陰郁、扭曲的體驗與感受。藝術創作中的極端表現,如嘶吼、破壞等,實則是對這種異化的抗議、掙扎與擺脫,并通過這些逆反行為尋求自我治愈。在此過程中,藝術與審美以扭曲自身的方式,展現出抵抗社會異化的極端而沉默的姿態。
其次,異化與共鳴構成休閑中的雙重審美結構。在休閑體驗中,主體與世界所建立的審美關系,實為一種共鳴與異化共存的復雜感受。此時主體經歷了與世界相關聯的兩種模式。一方面,主體在現代性的逐步演進中體驗到了異化,這種異化形式以其存在主義特質觸動了主體。異化在此以美學的方式展現,憂郁、悲傷、絕望等情感元素均成為審美共鳴的源泉。同時通過體驗和抵抗痛苦,主體感受到生命與力量的存在。另一方面,與異化相伴而生的共鳴使主體體驗到快樂、幸福、滿足,共鳴體驗最終戰勝了異化,主體與世界的積極交流關系得以重建。因此,休閑中的審美體驗實則是一種對情感內容保持開放中立的模式。異化的真實體驗與共鳴的美學承諾并立,令主體深深震撼。
根據這種審美觀念,當作品、藝術家和觀眾的感知和理解一致時,三者之間就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三角共鳴”[1]384。此時,休閑展現出改變主體在世界中位置的力量。個體不僅經歷了共鳴,同時也體驗了異化。這并非兩種情緒的簡單交融,而是在一種深層次的關系中,二者相互斗爭、融合,逐步升華。值得注意的是,所描繪的異化越深刻、真實、具有可信度,其所引發的共鳴效應便越為強烈。這也正是為何悲傷情歌總是在音樂排行榜里占有一席之地,以及為何悲劇能給人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悲傷或孤獨的“負面”情緒,反而能激發人們更為積極的共鳴體驗。藝術之所以能夠打動人心,便在于它能使人們從中體驗到自身的悲傷、憂郁或沖突,從而建立起一種與世界的共鳴關系。相比之下,僅僅描述幸福的場景,往往顯得不夠真實,難以觸動人心。因此,休閑中異化與共鳴的關系是辯證統一的。
羅薩筆下的“異化”這一術語,并非在所有情況下都表現為一種社會病理現象。根據具體的上下文語境,將其譯為“疏遠”“疏離”“沉默”或“無聲”等詞,會更貼切和恰當。因此,共鳴與異化這兩個概念,均非絕對意義上的褒義詞或貶義詞,它們各自都具備中性的特質。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并不是相互對立、非此即彼、非黑即白,而是一種更為復雜且多元的關聯。這一關系不僅基于邏輯和認識,更是基于具身存在的一種情感轉換關系。若不充分理解并認識到二者在休閑過程中所展現出的高度復雜之相互關系,那么對于休閑共鳴的向往可能僅僅是一種過于理想化且潛藏風險的渴望。這種渴望可能會誘使人們忽視或否認一個事實,即正是異化的一些要素,為休閑共鳴體驗的產生提供了可能。
共鳴,即主體與世界以各自之聲相互呼應,引發共鳴。然而,這種共鳴并非恒常存在,其初始狀態必然是各自靜默、互不回應,繼而自靜默中誕生共鳴,再歸于靜默。主體與世界在共鳴前的靜默狀態,即為異化之體現。正是無聲的異化,使得發出共鳴的聲音成為可能。換言之,冷漠與排斥所引發的疏離感,必須首先顯現,而后方能發展出與世界之共鳴關系。世界并不會自然地與主體的生存狀態和諧共存,若無異化之階段,則適應性的轉變與共鳴之產生皆無法達成。因此,異化所呈現的靜默世界,實為共鳴之孕育者,而在一切看似“純粹和諧”之地,共鳴則永無可能存在。
本真休閑中共鳴和異化的辯證關系,可以從羅薩關于現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深刻矛盾心理的結論中推導出來。當然,休閑中的共鳴與異化都應適度。共鳴不能過度,亦無法持久存在。正如齊美爾所說:“無止境地追求快樂的生活令人厭倦,因為它長期刺激神經達到最強反應,以至最終完全停止反應?!盵4]反之,過度的共鳴最終可能導致極權與毀滅。因此,當休閑共鳴達到過度的地步時,需要冷靜反思,回歸雙方疏離的狀態。與此同時,異化亦不可過度。異化,作為現代性中共鳴關系功能失調的一種表現,其存在必須控制在一定范圍之內。任何形式的壓制均會催生異化。如同一根不能或不允許振動的“固定”弦,一個無法隨心所欲地休閑的人,其個體自由與共鳴能力均受到嚴重限制。解放的本質在于使個體能夠自由振動,是主體產生共鳴能力的先決條件。故而當世界關系出現問題時,問題的根源不在于異化現象本身,而在于共鳴軸的建立因共鳴或異化的過度而受到阻礙。
二、災難與繁榮:現代休閑共鳴的對立敘事
現代性的內在張力賦予了現代休閑敘事難以調和的特性。它展現出一部休閑共鳴的災難史,同時又是前所未有的休閑共鳴敏感史,兩者交織并存。這兩個既復雜又矛盾的現代性版本,以各自的方式串聯起現代性的歷史脈絡。在悲觀主義的版本中,休閑共鳴的災難最終占上風,現代休閑對共鳴的過度癡迷,似乎成了其異化的根源,進而引發深重的災難。這種解讀揭示了現代休閑敘事中潛在的危機和困境。相反,在樂觀主義的版本中,不斷升級的現代性在科學、技術和經濟物化方面取得的巨大成功,為主體對休閑共鳴變得敏感創造了條件,并通過個體化的過程催生與世界連接的多元模式。
首先,現代休閑呈現為一部共鳴的災難史?,F代性是一個主體變得不可滲透、不再“多孔”的過程,主體與世界的關系日益疏離。啟蒙現代性帶來了工具理性、資本邏輯,以及時間掌控,這些元素廣泛入侵了日常生活,與社會的迅猛增長、持續加速與不斷創新,共同構筑了動態穩定的制度框架。這種框架強化了以主體為中心、以世界資源攫取為目標的競爭態勢,使主體陷入了去同步化,這一切都破壞了世界成功進行適應性轉變的先決條件。在這種背景下,時間結構的嚴格掌控、競爭導向的價值觀、資源占有的渴求、優化壓力的不斷增大,以及社會互動的加速,均對世界的適應性轉變造成了結構性阻礙。主體因自我效能的匱乏,只能以一種冷漠和充滿敵意的態度面對自身。這就導致了現代性的共鳴危機,使得主體與世界關系進一步呈現為異化的形式。
在此背景下,現代主體的休閑狀態展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勢。其一是休閑作為世界范圍擴增的附庸,已然喪失本真的自由屬性。在現代性的背景下,主體對于擴大自身影響力及世界范圍的渴望,演變為現代休閑主體尋求共鳴的普遍形式。而在當下社會,這種異化現象似乎已被合理合法化,致使主體休閑的目的轉變為追求地位、認可、資源及權力。更為甚者,主體的共鳴能力在競爭中亦成為資本,這無疑加劇了馬克思所哀嘆的自我物化的極端形式。在此情境下,共鳴能力淪為生存斗爭中主體謀求目標、提升競爭力的工具與手段,進而服務于與世界的無聲關系。共鳴似乎僅是主體為了最大化利用資源,擴張影響范圍。此時,主體對共鳴的追求已被納入增長社會的發展軌道,共鳴不再與升級增長相抗衡。一旦主體陷入侵占世界份額的模式,休閑共鳴發生的可能性便受到抑制,因為在此模式中,主體更傾向于貫徹自身意圖、實現個人欲望,而非響應世界的呼喚。
其二是現代休閑對共鳴的癡迷使其遭到量化和物化,最終淪為商品化的對象。當異化成為與世界交流的主流模式時,逃避到休閑中進行緩沖,便成為現代人的恐慌應激反應。這導致晚期現代主體的關系和日常實踐以全面的審美化、心理化和情感化為標志,伴隨著商業化。當代社會已著手創造共鳴的綠洲,諸如購物曬單、看明星演唱會、去網紅地打卡再上傳社交網絡,便是這一努力的體現。這就是為何“城里的公寓比鄉下更有吸引力,因為在城里,電影院、劇院、歌劇院、體育館等,都是觸手可及的”[1]50。在此,現代休閑文化通過商業化、商品化的趨勢,使共鳴可購買、可控制、可測量。事實上,商品經濟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高度敏感的共鳴系統。休閑共鳴已成為一種商品,成為“異化的基本元素”,而無處不在的量化更是導致“共鳴的物化”[1]511。此處的休閑共鳴更有可能是情感上受影響的沖動,或商品化刺激產生的空洞回聲,從而使得現代休閑陷入異化的危機。
此種共鳴使得休閑主體和世界都遭遇異化,并作為商品被捕獲,作為資源遭到物化。這就導致主體與世界的關系從共鳴轉變為無聲的假象和幻境。共鳴仍然是休閑的承諾,但異化卻成其現實。當代社會的主要危機——環境危機、心理危機、民主危機,均可以理解為這種廣泛共鳴危機的具體癥狀。由此觀之,現代性秩序的根本矛盾在于:加速增長邏輯與其所產生的共鳴渴望之間的不可調和性。在后現代性的制度條件下,無論是尋求共鳴的人還是以加速為導向的人,都面臨著被異化關系所支配的風險,從而被現代性的共鳴承諾所欺騙。
其次,現代休閑呈現為一部共鳴的繁榮史。即便共鳴在現代社會遭遇工具化和物化的挑戰,但斷言物化的勝利充斥了整個現代性歷史,難免失之偏頗。準確而言,現代社會及其休閑形態,的確比歷史上任何時期更為物化和異化,但與此同時,現代性亦進入一個“對共鳴的敏感性”空前高漲的歷史時期。因為共鳴不是一個“回音室”,而是一種相互回應的關系。現代性中主體獲得的多元自主權,
為其與他人建立有意義的關系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現代社會的基本焦慮在于對世界可能變得沉默、僵化的擔憂,以及主體被視為無關聯的對象或敵對者的恐懼。然而,即便在這樣的焦慮之中,主體依然懷揣著對世界歌聲的期待。主體進行休閑的部分動機,一方面是為了增加自身在世界中的份額,另一方面則是為了適應性地改造世界。主體可以走到外部世界,尋找呼喚自己、吸引自己的地方,從而體驗到賓至如歸的感覺。
休閑使得主體能夠聆聽世界的回應,感受共鳴,進而明確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這種位置的確定意味著在多個維度上建立重要的關系,明確自身的身份認同,涉及職業、生活伴侶、宗教、意識形態、朋友和社交等多個方面。因此,現代主體通過休閑活動堅定地感知自己的身體,構建和諧的社會關系,發揮專業能力和潛力,并尋求藝術文化及精神層面的發展。那么,這種對共鳴的敏感從何而來?
羅薩認為正是現代性中的浪漫主義屬性,為休閑共鳴在現代奠定了基礎。[1] 49319 世紀初,信仰、制度、文化三者交織而成的復合體共同孕育了浪漫主義這一獨特的傳統。浪漫主義哲學的基本假定:本性在生命中占據主導地位,若給予自由以充分發揮的空間,人的天賦能力與內在動機將自發引導他們走向自我完善的境地。人的自然狀態是善和幸福,而幸福則來自善。5浪漫主義是一場反向運動,包括對工業革命浪潮的反對,對資本邏輯的抗爭,以及對重歸自然、追求真實體驗的深切渴望。
在浪漫主義思潮中,人類與宇宙、萬物皆被賦予了無盡的語言能力,因而它們能夠以獨特的方式表達自身。對于人類天性而言,這些語言并非遙不可及,而是可以通過“直觀”的方式加以領悟。漢斯·布盧門貝格(Hans Blumenberg)因此肯定地說:“浪漫主義的普遍性指向意象。只要能被聽到,一切都會自己說出來?!盵6]盧梭與狄德羅的觀念進一步揭示:存在并不意味著思考和行動,而是感覺、感受和感知。浪漫主義(乃至虔誠主義和感傷主義)時期的思想家認為,與世界的情感互動,在某種程度上構成存在的最終目的。這一時期,人們尤其關注心靈或靈魂的深層結構,以及靈魂與世界之間那微妙而深刻的共鳴關系。在貝克特和阿多諾的論述中,現代存在被視作一種徹底的異化現象。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浪漫主義則賦予了共鳴以存在之終極愿景的地位。這一“共鳴的烏托邦”并非被科學家和學者所分析,亦非被工人所處理,而是被那些“真正熱愛”它的人所聆聽,并僅為被它“點燃”的人所歌唱。[1]493
這股交織著啟蒙運動、感傷主義與浪漫主義的思潮,對現代主體懷揣的共鳴渴望產生了深遠影響?,F代性所憧憬的是與世界達到完全共鳴的理想關系。在這種關系中,身體與心靈、精神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等原本存在的分歧得以克服,彼此作為對等者相互連接,共同構建一種充滿活力的相互回應的狀態。在此,共鳴關系可以理解為典型的浪漫主義思想,與基于規范、支配、控制的理性主義大相徑庭。這種“浪漫模式”還影響了休閑文化實踐的演變。直至今日,這種意識形態依然決定性地塑造著現代的愛情和友誼、文學和藝術、自然和人類心靈的概念,也深刻影響著日常休閑文化實踐。這些關系不僅證明了共鳴在休閑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也揭示了浪漫主義思想在現代社會中的深刻影響。
除了這股浪漫主義思潮的盛行,現代社會的科技逐步升級、生產力爆發、經濟繁榮,使得個人可接觸到的客觀世界,自18世紀以來不斷拓展。各領域取得的巨大成功與突破,不僅推動了社會向自由化、多元化和個性化的方向發展,也使得主體可見、可及、可得的范圍擴大,進而拓寬了休閑的范疇。隨著財富的增長和交通技術的進步,現代主體的旅游范圍得到極大擴展;而數字化和媒體化的發展亦拓寬人們的交流范圍,幾乎覆蓋了整個地球表面?,F代主體的世界作用范圍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擴張,對于世界的認知也日益豐富。如今,無論是歌曲、電影、圖片還是資料,只要經過數字化處理,人們便可以輕松地擁有它們,隨時隨地攜帶,仿佛將整個世界都裝進口袋。當下人們的休閑觀念已經變成:在日常休閑生活中,獲取世界。這種變化為現代主體的休閑活動創造了更為敏感的共鳴環境,使他們能夠通過個性化和主觀化的過程與世界進行更為深入的交流回應。
在此,主體始終在尋求與其自身相契合、能觸動其心靈、吸引其興趣的事物,懷揣著沉浸其中、釋放自我的夢想,以期擺脫不斷擴張自身在世界上的份額所帶來的壓力。然而,在眾多休閑共鳴的領域中,部分看似共鳴的休閑活動實際上已淪為商業化的綠洲,使真正的共鳴體驗變得愈發難以實現,但這并不意味著其徹底無法發生。實際上,無論是音樂會的觀眾、劇院的座上賓,還是書籍與唱片的購買者,乃至跟團游的游客,他們的休閑活動都涉及消費行為。然而,這些休閑活動依然有可能帶來與藝術、文化或自然的邂逅,進而留下深刻的共鳴效應。因此,真正的共鳴在物化的一面仍然是可能的。進一步而言,共鳴無法被徹底商品化或物化。即便在與世界的無聲異化關系中,總有一些共鳴的微光能夠透射而出,證明著共鳴的本質與價值。
三、理性與審美:現代休閑的雙重批判路徑
現代性之圖景,是由“理性現代性”與“審美現代性”兩者對立而構筑的畫卷,是“一個歷史化的復雜的內部矛盾重重的悖論系統”[7]12。對此,卡林內斯庫深入闡釋:自19世紀伊始,兩種相互對立的現代性應運而生,其一為“作為文明史階段的現代性”,亦即“資產階級的現代性”,另一則為“文化現代性”或“審美現代性”。[8]齊格蒙特·鮑曼亦有所指陳:“現代性的歷史是社會存在與其文化間充滿張力的歷史。現代存在迫使其文化成為自己的對立面。這種不和諧正是現代性需要的和諧?!盵9]休閑學者克里斯·羅杰克則承襲鮑曼之思想,認為在現代性之語境下,休閑雖旨在增進人類福祉與實現自我,卻亦維系了社會碎片化與無序化之體驗。他將休閑此兩種截然不同之影響與兩種現代性相連:“現代性1:秩序根基”(Modermity1:TheRootsof Order)[10]36及“現代性2:物之無序”(Modernity2:The Disorderof Things)[10]79,從而揭示了休閑在現代性中的雙重角色。
“理性現代性”與“現代性1”類似,乃是工業革命后科技進步與經濟發展所帶來的社會全面變革之產物。其價值核心在于對進步的堅定信念,對科學能夠造福人類的深信不疑,以及對可計算、可商品化時間的執著追求。在這一框架下,理性與實用主義被尊崇至極,效率則成為制度與法律體系構建之基石。然而,在理性現代性的陰影之下,亦暗藏著諸多社會及文化隱憂。宗教、民族主義和官僚機構等形式的規訓,對人的能力,以及人所處的時間和空間造成了壓縮。[10]36-58個體在喪失對自身存在意義感知的同時,亦逐漸在經濟和技術機器的裹挾下失去自由,仿佛成為機器的附庸,被物質產品深深束縛。機器逐漸擁有自身的生命力,成為一種不可抗拒的超驗力量。它如同一個憂郁的“鐵籠”,借由形式理性的抽象力量將人類牢牢囚禁其中。在此背景之下,人類自我奴役的程度不斷加深,自然遭受破壞,社會亦逐漸走向解體。由此可見,理性不僅是現代性的核心觀念與關鍵起點,更是現代社會組織形式的內在支柱。在理性現代性的進程中,正如韋伯所描述的“祛魅化”實踐,“鐵籠”已成為現代性的顯著標志,而理性則是其內在的邏輯脈絡。[7]68-71
法蘭克福學派創造性地將韋伯所描述的“鐵籠”概念與馬克思的“異化”理論相結合,以此對資本主義持批判態度。作為該學派的第四代核心人物,羅薩對異化概念進行了新的闡釋。同時,羅薩對現代性的理解起始于一個核心觀點,即現代性使世界變得觸手可及。這一觀點成為整個現代性發展的驅動力,它不僅推動了哥倫布發現美洲的壯舉,人類向太空的探索,還影響了弗洛伊德對人類心靈的探索。此種現代性在結構上表現為動態穩定,而在文化層面則旨在系統地擴大主體在世界中的份額。這兩個元素相互交織,共同構成了現代性的核心特征。與此同時,理性現代化的升級過程使主體與世界的關系變得動態化。主體在世界中所能占據的位置以及在世界秩序中的地位,不再是預先設定的,而是受制于動態的競爭環境。在晚期現代性中,這意味著主體在一生中不斷重復、鞏固、發展、爭奪、捍衛自身在世界上所占的份額。在此過程中,主體往往體驗到與世界的疏離感,因為當他們必須不斷地、動態地重新定位自己時,便難以輕易地與世界建立聯系、交融或糾纏。
“審美現代性”與“現代性2”略有差異。羅杰克認為“現代性2:物之無序”強調“變化、流動、去差異化和蛻變”,且“強調現象學和體驗”[10]79,其主要特征是持續變化。而“審美現代性”則彰顯出人們對資產階級價值體系的抵觸之情,對啟蒙現代性所崇尚的工具理性,更是展現出一種深刻的否定態度與強烈的批判激情。
現代性既催生了現代休閑的興起,又成為休閑異化的根本之源?,F代主體與世界之間的關系,受到政治經濟、技術媒體、文化制度等多重因素的深刻影響,這些方面皆可能隱藏著異化的種子。現代性對休閑有“促逼”之效:它推動了現代休閑的形成與興盛,但這種推動卻是強制性的,其中還施加了“擺置”的力量,使休閑完全受制于現代性的支配,而這正是現代休閑異化的根本原因之所在。[11]因此,有必要通過現代社會批判,從社會建制的角度,對現代休閑進行深人的剖析與診斷,并為其提供客觀的規范保障?,F代性正是在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的內在張力結構中,不斷地進行自我修正與完善。作為其產物的現代休閑,亦能在這種內在張力中發掘出克服異化的積極要素。實際上,一種真正的休閑活動正蘊含了這種“超越性維度”的特質。為此,需要借助審美批判的力量,在社會心理層面孕育一種主觀的烏托邦潛能。
對于恢復本真的休閑,現代社會批判與審美批判這二者不僅不可或缺,而且實則是統一的。必須通過這兩種批判,從外在與內在兩個方面挽救現代休閑,乃至挽救休閑學理論。一方面,通過社會批判的深刻洞察,對現代休閑的諸多危機進行分析與診斷;另一方面,借助審美批判的敏銳觸角,剖析休閑如何通過共鳴關系的達成,實現美好生活的愿景。事實上,羅薩的批判方法,一定程度上實現了社會批判與審美批判的有機融合。這種融合與超越,最終旨在探索人如何直面在大地上的生活,如何在歷史洪流中為個體生命尋覓一處棲息之所,從而在冰冷疏離的現實之中,尋覓到一絲溫暖與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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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相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