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我國古典文學的巔峰之作,《紅樓夢》的價值在當今文化創意產業中逐漸凸顯。現以沉浸式戲劇項目《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為研究案例,通過對其三項核心環節的探索,進而對傳統文化IP跨媒介演繹路徑展開研究。第一,通過“三大主劇場+108個情境空間”構成沉浸式敘事系統,為觀者提供“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沉浸式體驗。第二,利用現代科技賦能傳統文學,將含蓄內斂的東方美學轉化為可直接感受的空間符號。第三,借助開放式舞臺形式,將家族命運同國家興替的主題深刻融入觀眾心中。《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項目的成功可以為我國其他文學名著煥發新的生命力提供借鑒。
《紅樓夢》自問世起便以嚴密的敘事邏輯、立體的人物形象和深刻的思想在不同時代的文學領域中持續彰顯價值,從而成為影響全球的中國故事范本。現階段,文化創意產業不斷擴張,如何把文學遺產轉化為可持續創新的表達形態,成為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王潮歌團隊創建的《只有紅樓夢·戲劇幻城》(以下稱“只有紅樓”)以沉浸式劇場為媒介,在觀演體系塑造過程中引入數字技術,再結合新型敘事機制,為該文學IP開辟出傳統文學向現代文學轉型的全新路徑。“只有紅樓”以“讀《紅樓夢》的人”作為核心視角,在保持原作文化價值的前提下,經由數字化重構提供了古典文學當代表達的新可能。本文選取該項目為研究個案,將圍繞敘事邏輯建構、技術融合策略、空間組織方式展開分析,旨在闡明傳統文化內容借助沉浸機制完成有效轉換的具體路徑,希望為傳統文化IP在現代社會中的持續拓展提供理論依據。
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
“只有紅樓”將鴻篇巨制的《紅樓夢》轉化為實體可游、時空感知的游城項目,本質上是從文本到空間的創造性轉化。項目遵循“文本一讀者一空間”三位一體的互動原則,一方面精選原著中體現家國興衰、兒女情長和人生哲思的核心橋段進行重點突出,另一方面通過現代審美表達和數字舞臺技術簡化復雜的人物關系,讓文學內涵在劇場中得以精準呈現。總導演王潮歌提出“我不做《紅樓夢》文本本身,我做的是讀《紅樓夢》的人”,將觀眾置于“讀者”身份中,跨越古今、虛幻與夢醒,實現原著精神與現代感官的深度對話。
沉浸式城市劇場的現代敘事
“只有紅樓”通過三大主劇場與多維場景的全新架構,重構了《紅樓夢》經典文本的敘事場景。其中,“讀者”劇場以賈寶玉的視角展開故事脈絡,“有還無”劇場則聚焦王熙鳳的權謀世界,“真亦假”劇場重現了抄檢大觀園的真實場景。行進式觀演模式配合紗幕投影與可升降舞臺技術,讓觀眾在虛實變幻中體悟“假作真時真亦假”
的深刻哲理。城中的108個情境空間巧妙將怡紅院、瀟湘館等經典意象與鏡像水面、光影門陣等現代裝置完美融合,通過園林曲徑的引導使游客獲得超越文字閱讀的沉浸體驗。園區的視覺設計汲取了明清建筑精髓與山水園林意境,運用數字投影、動作捕捉等技術,構建了融合傳統美學與現代科技的藝術空間。演員在水面舞臺與街巷庭院的即興表演,特別是“鏡像”劇場中的實時互動,既再現了寶黛共讀的純真情感,又展現了鳳姐運籌的復雜心機,在引起觀眾情感共鳴的同時,激發對當代生活的思考。
這一創新實踐實現了古典文學向沉浸式體驗的成功轉化,為傳統文化的現代表達提供了示范案例。“只有紅樓”運用現代科技重新詮釋經典文本,通過開放式敘事聯結個體感受與集體記憶,在堅守文學精髓的同時,開拓了紅樓文化的新表達維度。
經典角色的當代演繹
“只有紅樓”借助三大主劇場(四個)與百余個微場景,構建了立體的人物敘事網絡。游客擺脫了傳統劇場固定座位的限制,可在不同場景間自由穿梭獲得多元視角。“讀者”劇場引入現代解說員角色,在寶玉黛玉初遇時暫停情節發展,邀請觀眾探討一見鐘情的真實性;在晴雯被逐場景中,通過燈光特寫引導觀眾思考人情冷暖,這種設計使觀眾同時成為劇情的觀察者與參與者。
在“有還無”劇場的圓桌對話場景中,由演員扮演的曹雪芹與十二金釵展開跨時空辯論,林黛玉對命運不公的控訴,以及王熙鳳對自身精明的辯護,生動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水面舞臺上,36位身著改良漢服的演員通過5次集體亮相演繹人物群像,初次登場時,水面倒映繽紛花瓣象征青春美好,終場“歸彼大荒”場景轉為黑色鏡面并僅余孤寂身影,強烈的視覺反差引發觀眾情感共鳴。
在互動設計上,項目團隊開發了20余個觀眾參與環節。例如,在“抄檢大觀園”場景中,工作人員會隨機邀請5一6名游客舉著道具燈籠跟隨演員搜查“贓物”。當表演到王熙鳳設計陷害尤二姐時,演員會突然走向觀眾席現場提問,且這些即興互動常常引發熱烈討論。
現代美學表達傳統文化
“只有紅樓”對傳統文化的創新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是建筑與技術的融合,園區內108個場景運用了傳統園林的“借景”手法。例如,通過月亮門能看到遠處的水榭投影著判詞文字,走近時文字又會化作花瓣飄散。最具特色的是長達80米的書法光影墻,白天是白墻灰瓦的傳統建筑,入夜后則變成動態畫卷。
第二是燈光設計的文化表達,在“太虛幻境”區域,團隊采用特殊霧化系統打造薄霧效果,配合冷暖色溫變化:當演繹寶玉與黛玉的溫馨片段時為暖黃色調,轉到家族衰敗情節時則為青灰色。最受游客歡迎的“床”劇場更是別出心裁,觀眾躺在特制的床型“座位”上,抬頭可見直徑15米的環形屏幕,當表演到“黛玉葬花”一幕時,會有真實花瓣從空中飄落,結合屏幕中的落花動畫,打造了“三分鐘落花雨”的震撼效果。
第三是園區以時間為單元,精心規劃了三條差異化游覽路線,耗時分別為3小時、6小時和9小時,每條路線都配置了獨特的場景組合。最短的3小時短程路線聚焦寶黛愛情主線,沿途的書本造型拱門投射著不同章回的標題,秋爽齋場景鋪設的電子感應落葉可在游客腳步下發出聲響并浮現詩句投影。這種將現實感官體驗轉化為閱讀體驗的創意設計,使游客更有身臨其境之感,能通過多重感官的鏈接充分體會作為“讀紅樓的人”的心中所想和目中所見。
虛實結合的現代設計
“只有紅樓”將數字技術與實體場景融合并進行協同工作,創新性地展現了以《紅樓夢》為代表的諸多著作中體現的中國傳統美學虛實相生的特點。園區設計圍繞場景搭建、情感引導、形態塑造、形象表達和意境營造五個層次展開,讓游客在行進過程中自然融入亦真亦幻的紅樓夢境。
1.城門迎賓:科技與建筑的融合
游客進入園區大門后,便會看到潔白城墻上投射的動態畫面。16臺高清投影機將書中經典場景如“黛玉葬花”“寶黛共讀”轉變為流動的影像,配合飄落的花瓣特效,形成會動的“電子書畫卷軸”。真實城墻與虛擬影像的結合,讓游客從入園便瞬間進入“書中世界”。
2.太虛幻境:水面舞臺的奇幻效果
在“有還無”劇場中使用了特殊的水面舞臺設計,僅靠3厘米的水深打造出鏡面效果。當演員們穿著特制防水戲服在水面起舞時,他們的倒影與紗幕投影交織,形成三重影像疊加。最具特色的還有判詞展示環節:十二金釵的命運判詞先用3米高的光影字體投射,隨后在霧氣中逐漸消散,如同命運般不可捉摸。“鏡花水月”的意境便在眼前鋪展。
3.紅白雙幕:色彩的情緒沖擊
“讀者”劇場通過可移動式機械舞臺的快速轉換呈現婚禮與葬禮的強烈對比。一側舞臺以紅色綢緞與燈籠裝飾配合密集鼓點渲染薛寶釵婚慶的喜慶氛圍,另一側舞臺借助白色紗幔與舒緩古箏旋律,打造林黛玉臨終的悲涼意境。紅白光束在觀眾席上方交匯時形成的視覺反差,將情感張力推向高潮。
4.沉浸式“床”劇場:參與式觀演創新
“床”劇場采用環形排列的200余張特制床鋪顛覆傳統觀演形式。觀眾平躺觀賞屋頂環形屏幕時,床頭感應裝置在“黛玉入夢”橋段釋放花香并配合人造花瓣飄落,打造身臨夢境的逼真錯覺。現場還配合有攝像機實時捕捉觀眾影像并投射至大觀園場景的設計,該設計既傳承了原著虛實相生的藝術精髓,又以互動參與的方式搭建了年輕群體與經典文學的情感紐帶。
含蓄蘊藉的現代表達
中國傳統文學中特有的含蓄表達與西方藝術的直接呈現大不相同,“只有紅樓”通過間接暗示的方式引導觀眾逐步體會作品深層內涵。這種“意在象外”的藝術表現既體現了克制內斂的美學追求,更調動了觀眾的想象空間。“只有紅樓”深刻把握這一表現精髓,借助含蓄內斂的舞臺敘事,將原著的復雜情感與深遠意境自然流露,讓觀眾在潛移默化中受到藝術感染。
在“葬花”這一橋段中,導演在設計之初避免了角色直接的情緒宣泄,轉而通過環境氛圍與肢體動作展現林黛玉的內心世界。觀眾循著曲徑步入花瓣飄零的庭園,看到朦朧霧氣中白衣女子低頭拾取落花的安靜畫面,用最簡練的視覺元素傳遞了人物內心深處的孤獨袁愁。這種借景抒情的藝術處理完整呈現了東方美學寓情于景的獨特表達方式。
在“心幕”這一片段中,舞臺利用紗質帷幕的虛實變化揭示了人物關系的復雜微妙。透過輕紗隱約可見寶玉、黛玉與寶釵三人的身影,在帷幔開啟剎那閃現的訝異、憂郁與淺笑均未做過多解釋,這種意在言外的藝術留白促使觀眾從細微表情中解讀人物心理,充分體現了東方藝術以簡馭繁的審美特質。
傳統文學的創新表達
“只有紅樓”在堅持還原原著精神的基礎上,創新性地突破了傳統戲劇的表現形式,運用現代科技手段開拓了經典文學作品的全新解讀維度。園區整體規劃打破了傳統劇場固定的觀演模式,觀眾沿著自主選擇的游覽路線,在移動中感受碎片化敘事帶來的獨特藝術體驗。
導演王潮歌的創新實踐搭建了經典文學與當代觀眾溝通的橋梁,運用現代藝術語言重新詮釋了原著的情感世界。傳統美學元素與現代科技的結合,在保持作品思想深度的基礎上,極大地拓展了其藝術表現力。“只有紅樓”成功將“含蓄蘊藉”的傳統美學轉化為可體驗的空間藝術,既讓經典文學更易被當代觀眾接受,也為傳統文化創新表達提供了成功范例。這一探索不僅開辟了經典傳播的新途徑,更賦予傳統文化新的時代活力。
現代創作的精神內涵
個人命運與家國情懷
“只有紅樓”借助沉浸式演出形式,將《紅樓夢》以微觀視角進行重構,并將故事中的悲劇主題轉化為可感知的旅游體驗。游客在“惜春”巨幅畫卷前,可見證金陵十二釵從二維畫面過渡到三維空間的過程,隨后通過水鏡舞臺觀察賈寶玉在夢中重返賈府與眾人重逢的戲劇場景。畫卷實體與水中倒影共同構建的立體空間,打造了虛幻的盛世景象,當燈光驟暗畫卷收起時,美好幻象的突然消失,使個人際遇與時代變遷的內在聯系得以具象呈現。張平仁教授給予王潮歌導演“不做《紅樓夢》文本,而做讀《紅樓夢》的人”這一創作理念高度評價,他認為:“只有紅樓”有效實現了觀眾從情感共鳴到理性反思的心理過渡。在“真亦假”劇場中,打破常規的觀演關系,通過角色互換讓觀眾在虛實相生的大觀園中親歷盛衰變遷。這種先建構后解構的敘事策略,讓文學作品中個人命運與家國興衰的深層關聯轉化為觀眾切身的體驗記憶。
傳統與創新的碰撞交融
“只有紅樓”在舞臺呈現上實現了傳統美學與現代技術的完美結合。“有還無”劇場運用3厘米淺水鏡面配合36扇雕花木門,讓書中人物在鏡影水波中與曹雪芹展開跨時空對話。“床”劇場創新性地讓觀眾通過躺臥的形式觀賞懸鏡中的影像,觀眾自身與寶玉、黛玉的夢境同時呈現,實像、鏡像、虛像、幻象的多重疊加將莊周夢蝶的哲學思考轉化為量子糾纏般的舞臺效果。這種去中心化的敘事方式既呼應了《紅樓夢》真真假假的主題思想,又通過VR、AR等技術增強了沉浸體驗。“只有紅樓”在保留原著文化厚重感的同時,運用跨媒介創新為傳統文本注入現代活力,使觀眾既能品味傳統文學的詩意,又能感受當代科技賦予戲劇的全新可能。
“只有紅樓”項目作為傳統文化在現代表達中的成功范例,率先構建了古典文學IP向現代形態轉化的完整路徑。該項目在整體架構中體現了系統性的革新,通過敘事方式、技術手段、傳播邏輯三方面的協同突破,確立了文化轉型的獨特范式。在敘事實踐中,導演以空間化的手法重組文本結構,將原本線性的文學內容轉化為觀眾可參與、可感知的沉浸式體驗空間,使歷史脈絡與人物命運在身體行走之間逐步展開,形成了基于感官遷移的理解邏輯。在技術實現中,設計者通過融合數字媒介與傳統藝術語言,建立了在視覺與互動層面均具延展性的媒介機制,使技術手段不再只是表達工具,而是成為文化內容轉譯的重要橋梁。在傳播機制中,策劃方借助觀眾構建體驗鏈條,使原本具有高度審美門檻的文本內容以更具親近感的方式呈現,從而有效打破受眾與經典之間的隔閡。這一系列操作不僅賦予《紅樓夢》新的文化生命,還在傳統文化再創造領域提供了具有操作性的實踐范例,在保留文化核心價值的基礎上,實現了傳統文化內容與現代傳播方式的深度融合。
(作者單位:天津音樂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