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位革命者與政治思想家,馬君武(1881—1940)在中國哲學與科學翻譯史上有著重要的位置①,這種盛名可能掩蓋了他在詩歌翻譯方面的工作,因為后者顯然并非其翻譯活動的主體。但早在1905年②,馬君武就已經是將歌德和拜倫④譯介到中文世界的第一批作家之一,特別是拜倫還在當時中國的革命黨、民族主義者之間引發了一股真正的\"熱潮”。③馬君武曾翻譯過胡德(Hood)雨果 (Hugo)⑦ 、黎剎(Rizal)①、席勒(Schiller)②、忒俄格尼斯(Theog-nis)和托爾斯泰(Tolstoy)④的詩歌與節選。他還參與到中國戲劇的改革當中③,并在1916年出版第一部中德詞典,由此完成了他在語言學方面的工作。科學與文學這兩個維度,連同新興的科技教育,共同滋養了他的詩歌創作。馬君武以“文言”進行的翻譯,也構成了當時推動詩歌現代化進程的一環。
馬君武自20世紀初開始便發表具有現代化特征的、然而又是以古典形式創作的詩歌。③他成為南社(1909—1923)的成員之一③:作為支持排滿、主張共和的詩社兼革命團體,南社宣稱奉行古典主義;然而,這并不妨礙馬君武也在一定程度上吸納了梁啟超“詩界革命\"所提倡的教化性與政治性維度。@馬君武的部分作品曾發表于上海的《南社叢刊》(1910—1923),而他在1914 年出版的《馬君武詩稿》,亦是在南社的幫助下才得以刊行與傳播。馬君武與南社共享了部分相同的詩學主張:如形式自由、民族主義抒情性的語調與情感,以及“新學詩”所具有的現代知識要素。④
關于馬君武詩歌的現代性,即“鼓吹新學思潮”,人們恰切地捕捉到其中呼喚“自由民主”的政治維度——他的詩作成為某種革命詩歌的典型代表。然而,他與同時代中國作家展現出的這種詩歌現代性,同樣也得益于翻譯與不同文學之間的交流,尤其是他旅居海外的經歷。此外,馬君武的詩歌也常常被認為是傳播科學思想的媒介。然而,考慮到現代中國作家傾向于對現代科學話語進行隱喻化處理,這些詩歌尚不能被當成是單純的科普讀物來閱讀。①
因此,我主張從馬君武詩作的一個顯著特征出發對其進行解讀—即在整個“俗語化/在地化”(vernacularization)②的語境中重構詩學景觀(poeticlandscape)——并由此觀察這種重構在古典傳統與新進思想之間創造的抒情轉型。這里所指的新引入的思想,實際上超越了新興科學話語的范疇,而是融合了情感噴薄,以及事關個體和民族解放(或對昔日輝煌的懷舊心態)的一種浪漫主義(romanticism)。
一、舊體詩中的自然科學景觀③
馬君武的詩歌可以說明科學(話語)表征是如何被轉化的。以他創作于1910年、發表于1914年的《勞登谷獨居》為例④,這首詩便展現出一種新的、融合的\"人生觀\"(Lebensanschauung)。該詩的部分內容帶有科學屬性,作者本人的知識背景可以解釋這一點。此外,詩中還使用了古典語言、古典腔調來創造新視景、新術語,傳統詞匯由此被賦予了新的含義一這正是改良時期文學美學的體現,它具有某種教化性和科學性:
海枯生物化新土⑤,石爛流金結幻晶。⑥幾處青山息噴火,百年赤道有流冰。 ?不須終日憂人事,且值陽春聽鳥聲。 ③如使氣船竟成就⑨,子身辟地適金星。①
該詩承襲了中國古典詩歌當中的常見母題:詩人離群索居,于茫茫荒野間靜觀山巒,通過“化\"來體會造物之功。這些傳統意象與一系列的外來科學表征相結合,同時也包含了詩人身處異域的境況。這首七言八句的詩作大致遵循著格律規范,使其看起來像是一首近體律詩。@然而,詩中還混用了不同韻部的鄰韻,且部分詩句的平仄交替也頗有不規則之處,表明此詩實為古體。
這一形式恰如其中某些非詩性的、甚至可能是新創的詞匯,它們在此前的詩歌中并不常見
另一方面,即使是律詩并未作要求之處,這首詩也遵照了對仗原則(如首聯與尾聯,即使后者并不完全工整)。①前三聯堪稱“工對”:在首聯中,表達永恒之意的“海枯石爛\"被拆分為二,分別置于兩句句首。這種拆分方式使其能夠保留傳統意涵,即常人難以想象的自然變遷過程中近乎無限的地質時長。同時,通過對兩個詞組分別做出闡釋,該詩重新激活了“海枯”“石爛\"的原始含義,地質學和科學視角的引入也使得這一比喻重煥生機。此外,首聯兩句的對仗關系亦可從詞義對應方面進行解讀—“生物”與\"流金”、“新土”與“幻晶”,它們并未拘泥于傳統的匹配規則。
在這些由對仗建立起的關聯之上,許多詩性的思考成為可能:第1句中的“生\"(創生、誕生或生命力)與第2句中的“流\"(流動)展現出類似的生成過程,盡管它們分別指涉動物界和礦物界;第1句中的\"新\"(新興)也與第2句中的\"幻\"(光亮或幻覺)形成對照,或許暗示著兩種轉化之間的臨時狀態,因為“土\"可以成為“晶\"而反之亦然。這種有關逆轉的觀念,也延續了古典思想中自然界以“五行\"相化而持續運作的視角。當我們分別解讀前兩句時,會發現它們各自都描述了類似的轉化過程:從海洋到陸地、從無機到有機,以及巖石通過液態升華為晶體的轉變。這種思考雖然在形式上有所創變,其內核仍然是古典的,仿佛現代科學的引入只是印證了古典的詩性直覺,又或是這種直覺本身充當了引介新知的媒介。
這一宇宙創生過程通過“化\"(第1句)、“結”(第2句)、“息\"(第3句)展開,其間則是諸元素的相互交織:土、石、金(兩度出現)火、氣。只有“水”未被直接提及,除了在頸聯中與“火\"相對的水的凍結狀態—“冰\"(第4句),又或是詩中反復提及的“流\"字(第2句、第4句)暗示了水的缺席。事實上,詩中的關注焦點或日由物質所激發的遐想主要集中在融化與凝結(“冰\"與“晶\")的過程中,而非水本身。此外,這種嬗變還通過太陽與金星的存在進而獲得了一種宇宙的維度。太陽是火之本原(可聯系第2句中的\"爛”第3句中的“火”,以及第4句中富有暗示性的“赤”,即火之顏色),幾乎扮演著煉金術士的角色:我們也可以從“日\"的字形表現中看到這一點,它在漢字的不同位置中或升或降,最后進入“星\"字,其中“生\"的上方即是表音的“日\"字,由此創造了與太陽有關的生命之誕生。我們可以由此重新構想出以下這條非詞源學的路徑:從“晶”(第2句)到近似結構的\"息\"(第3句),以及“道\"(第3句),甚至“須\"(第5句);“且\"\"值\"(第6句);“百”(第4句);日(第5句);\"陽\"“春\"(第6句);“竟”(第7句);直到之后一個字,“星”。
二、《楚辭》抒情傳統的現代創變
這種宇宙性的演繹可能涉及中國神話的深層根基,乃至一種人類學意義上的想象結構。第2句中的“流金\"或可視為對《楚辭·招魂》中“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的化用,這與神話里面見證日升、日落的扶桑樹息息相關。借助“日\"字的多重視覺圖像,我們或許能從這首詩中辨認出“扶桑樹”的原型:它是生命之樹,但又與火相連,以此來表達有關生長、轉化、升華的觀念。此外,詩人在《勞登谷獨居》中展現出的歸去姿態,某種程度上也與《招魂》構成呼應,即勸慰亡靈勿事淹留。馬君武的許多詩作都明確地提及《楚辭》,尤其是對屈原形象的描摹一他是含冤被逐的詩人,亦是抒情之典范。下文,我們將談及馬君武的《歸桂林途中》,詩人同樣因為革命活動而被迫流落,他還在詩中描繪了自己誦讀《離騷》的場景。
領聯的對仗繼續呈現了由現代科學引發的遐思,表達了對立事物與時轉化的相關思考:第3句的“幾處”與第4句的“百年”雖非嚴格意義上的對仗關系,卻形成了時間和空間的巧妙搭配。“青山\"與“赤道\"(指字面意義上的紅色道路)之間的對仗,則是由于詩人重新激活了構詞漢字的本義:紅色與綠色即為古典詩歌中的正統配對。最強烈的對照出現在兩句詩的末尾,即“噴火”與“流冰”。和首聯一樣,火與冰這兩種對立元素再次被納人到關于流動、噴涌的運動過程之中(\"流\"字亦為接續第2句而來)。
詩人從有關自然和時間的沉思 (前4句)逐漸轉向對生命與人世關系的觀照(后4句)。頸聯以“不須\"(第5句)和\"且值\"(第6句)開頭,這純然是句法上的對仗結構。接下來則是兩種時間屬性的反差:“終日\"(第5句)或許意味著死亡(字面意義為“直到一天的盡頭\"),“陽春\"(第6句)則象征著生命。此聯最后是“憂人事\"(第5句)與“聽鳥聲\"(第6句)的對舉。轉折自此處開始:從思索自然景觀中的創造之力,到表達離開動蕩不安的自然界與人世間的渴望。自然災變形成了關于人事憂慮的隱喻,人事之憂則表現著士大夫“憂民愛國\"的責任與擔當。與之相反的則是對歸隱世外者的追慕,這正體現了中國文人在“入世”與“出世\"之間的永恒抉擇。
在尾聯中,對詩人隱逸心態這一傳統主題的討論,借助科幻元素轉而變得“現代化”。詩人特別提及的\"金星\"可能暗含著一些\"互文痕跡\"(thetraceofanintertext)①;若那不止是一縷痕跡,其實人們更容易設想一場前往火星的旅行(參考前文對于“火\"及“太陽\"角色的分析),或選擇儒勒·凡爾納式的月界之旅——這在當時也頗為流行。②不過早在1895年,古斯塔夫·波普(GustavusPope,1828—1902)就出版了題名為《金星旅行》(Jour-neytoVenus)的科幻小說,其中主人公正是乘坐著一艘“氣船\"(Air-Ship)旅行。雖然尚不確定馬君武是否讀過波普的這本小說,也不知道他是否從其他作家那里借用了該詞,但在1900年至1910 年代的中國,科幻文學以及飛行機器(flyingmachine)確實曾經風靡一時。④
詩中的金星并未引發任何與古典神話有關的特定聯想,但它在中文里仍有“金屬之星”(starofmetal)的意涵和屬性。這一屬性借助押韻結構得到多次強化:“晶\"(第2句)、“冰\"(第4句)“聲\"(第6句)“星\"(第8句),它們同樣呼應了有關礦物質和物理嬗變的主題。“星\"字位于全詩最末,暗示其為嬗變過程升華后的產物,又或者它是該過程的主宰者,恰如“晶”一樣,完美印證了“幻\"的礦物學法則。在天空中,金星是居于日、月之后最為明亮的天體。根據中國的五行體系,金星常常與西方及秋天(死亡)相連,而“春\"(第6句)和東方則與木星(或稱“歲星\")相關。不過,這些古代的對應關系已經讓位于某種現代科學的形象,即“飛赴金星的氣船”。但這一形象恰恰強化了五行寓言中的古典美學:氣船是通往西方(扶桑樹)的“赤道”,亦指重生之前的死亡。外來的火箭形象承接了有關飛升成仙的傳統敘事,也令人想到太陽重生的神話。類似的例子還有“辟地\"(第8句),它也通過引用或增加外來元素,重新激活了固有的表達。“辟地\"可以從字面上來理解,即“遠離地球”:古典的詩學表述獲得了新的文學含義,并由此構成一種雙關(syllepsis),使得古代隱士能夠坐進現代科幻文學中的太空飛船。
詩人試圖攀登金星的壯舉,也同樣“成就”(第7句)了推動世界變遷的進程。火箭表達了現代的、全工業化的、機械化的飛行遐想,并與常用的自然意象即“鳥聲\"(第6行)遙相呼應。上述韻腳使星辰的樂聲與金屬熔化的嘶鳴相互交織,或者說,它們只是揭示了飛鳥最為空靈的特質:翱翔與吟唱。“聲\"(第6句)為“生\"(第1句)的同音字,后者也參與構成了詩中的韻律元素。
世界創生過程中這種周而復始、循環不息、恢弘壯闊的景象,激發了詩人出塵避世的愿望。自然界的變遷成為“憂人事\"(第5句)的隱喻,同時也是自然史與地質史的寓言一后者展現出真正“非人類\"的面向,這正是立足于科學化的世界觀基礎之上。由此,我們能夠理解從首聯一頷聯向頸聯一尾聯之間的轉折:詩人出世的愿望不僅是有感于大自然的擢升之力,也是這無情因果鏈條作用的結果。它或許是回應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第五章)的古典思維,又或是改寫出一種更為現代的崇高感。“崇高(壯美)”在現代中國可以追溯到王國維 (1877—1927)那里,他將叔本華介紹到中國。讀者對此詩的理解或許會在兩種詮釋之間徘徊:一種是希望挪用大自然的創化與擢升之力,它可以通過觀照現存的自然形態而獲得①;另一種則是視之為某種形式的凈化(catharsis)②,因為在自然變遷的景象顯現之余,它同時也內含了毀滅的意味。無論如何,這首描繪自然的山水詩承載著新知,展現出一種真切的美學、哲學與詩學直覺。其形式是現代的,但又使用古典語言與常用意象以轉譯外來元素,包括科學詞匯、浪漫主義一普羅米修斯式的冶金想象、科幻寫作,以及崇高之感。
三、生存憂思、國族競爭與“改良\"的詩體
這種想象并非和更為古典的相對主義感受力毫無關聯。在馬君武的其它詩作中,我們也能發現這種新知與舊題的結合:對時間的沉思、個體之渺小以及無限廣大的空間,正如《身家》(1914)一詩所展現的場景:
身家小比蜷蟻卵,世界多于恒河沙。
重重疊疊古今法,生生死死春秋花。③
在譚嗣同(1865—1898)題名為《論今日西學與中國古學》(1898)的一篇講演中,我們能夠找到諸如在《莊子》里面討論人類渺小的相對主義思考,這種思考又基于現代天文學知識得到進一步深化,從而為對外來科學進行寓言式解讀提供了新的范例:
又以知吾身所處之地球,原天空中不大 之物,則凡附麗斯球者,可作同里同閈同性 命觀,而不必驚疑駭異,夜郎吾國而禽獸他 人矣。④
基于此,譚嗣同還推演出一種改良派的道德觀,其中文化相對主義的視角,使得對人類大“同\"的理解和交流成為可能。
而馬君武則和20世紀初的其他文人一樣,同時引入了有關焦慮、憂思的新主題。這也可以見于《地球》(1904)一詩的前八句,它延續了《身家》中關于“花\"的意象,但卻有著社會達爾文主義或國家達爾文主義式的觀念:
地球九萬里,著身不盈尺。
忽忽生遠心,渺渺未有極。
世界一微粒,軀殼一纖塵。
纖塵千萬億,一一爭生存。①
馬君武針對“變化\"產生的新感知、新觀念,有別于莊子從“物化\"中獲得的逍遙之樂,亦不同于莊子面對紛繁事物的相對主義心態。這和當時文學寫作中盛行的憂郁(melancholy)情感相關,尤其是二十世紀初表達憂國情緒的革命浪漫主義詩歌。總之,這種景象首先引發了詩人抽離塵世、不再“憂于人事\"的愿望一而這本是讀書人應當掛懷之事。此詩結合了“巴什拉式”(Bachelardian)的物質遐想中關于崇高、關于上升之火的冥想,以及一種獨特的冶金學遐思。它游移在礦物元素、火元素與水元素(盡管并未直接提到“水\"這個字)之間,通過嬗變與熔合體現了事物的升華。這種想象恰與前文提到的太陽神話一致。
類似地,馬君武的其它詩作同樣展示了現代的科學景觀②,并借此將憂郁情緒融入到地質學寫作之中。這種風格在《辛亥六月至Riesengebirge為地質旅行》(1914)組詩中尤為突出,特別是其中的第一首③:
雪峰出地五千尺④,金石搜求到此來。③玫瑰紅燈嬌照夜,葡萄名酒勉添杯。
爭懸重賞征歌曲,粗飾茅齋作舞臺。
我是天涯倦游客,每逢嘉會發深哀。
此處的景致流露出某種崇高感,新舊事物之間的界限變得難于辨認:但在這層意義上,古典詩學的潛能也被激發出來。“山峰\"構成了需要努力攀爬的空間,同時也催生了一種雙重體驗:一是詩人異于常人的孤獨情感,二是蘊藏在地質學和礦物學之中的現代科學知識。這首敘寫哀情的古體詩創作于1911年辛亥革命之前數月,我們或可從中看出一種新的歌行體,即現代古典主義詩歌的實驗性形式之一。①
《歸桂林途中》作于1900 年,是馬君武將有關憂郁、放逐的古典主題同現代的進化及革命話語結合起來的另一首詩作。在從新加坡歸國途中,詩人遇到了正在流亡的康有為(1858—1927)。康有為派馬君武回到桂林,加入唐才常(1867—1900)籌備的武漢起義。然而就在抵粵之后,馬君武得知該計劃已經以失敗告終:
蒼茫今古觀天演@,劇烈爭存遍地球。①
匹馬遠鄉懷故舊,孤燈深夜讀離憂。②
迷漫朝野真長夜,破碎山河又暮秋。①游罷南溟思故里②,有親白發欲盈頭。
此詩嚴格遵守了律詩規制,領聯、頸聯采用工對,首聯、尾聯則為寬對。詩人所用“十一尤韻”本身也承載了詩歌意蘊,并進一步發展出“哀愁”或“憂思\"之語義:“地球\"(第2句)、“離憂\"(第4句)、“暮秋\"(第6句)、“盈頭\"(第8句)這一系列韻腳,將人事、自然、民族、個體層面的不同指涉收束起來,統攝在相同的秋思之中。詩人描繪的山河景象實為一種政治寓言,對經典情感(疏離、流放、對年邁父母的掛懷)與自然場景作了并置式的表達。所引用的《離騷》亦是為屈原招魂:這位現代詩人將自己置于“去國憂民\"的精神譜系之中,自覺繼承了屈原式的文人形象。
這里的抒情自我重新挪用了古典詩歌中的喻指,又時而借助接近散文的語言風格,與現代化、改良化的詩體達成共存。“天演\"(第1句)、“爭存\"(第2句)等新興詞匯尤其值得關注。此處的詩學景觀所展現的,并不全然是科學視角的引入,更多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與國族競爭的觀念。只不過,這種外來思想的植入仍然遵從著古典的詩學審美,用較為常見的季節描寫將自然景象、詩人情志與國家命運融合起來。
首聯以自然場景起“興”,期待著讀者做出倫理與人文方面的闡釋。然而,不同于“興\"所要回歸的《詩經》傳統,此處的自然不再提供一種正統、安定或和諧的倫理范本:地球、時空與歷史的運行法則,歸結起來便是適者生存、弱者淘汰。“山河\"象征著作為政治實體(甚至作為民族)
的國家,它已然“破碎”(第6句),即使是大自然(作為一種政治空間)也正處在萬劫不復的危機中。③這種進化論的、線性的歷史觀本身即是焦慮與危機的根源。結尾處提及的白發象征著年老與死亡,它既指詩人的父母,也指“山河”——這片太過古老的土地已經陷入“長夜\"(第5句)④,面臨著永墮寒冬的危險。在古典面目的掩蓋之下,此處的景觀傳達出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普世規則,詩人則站在歷史長河的下游:他眺望今古(第1句),這種前途未卜的關鍵時刻正是一種極具現代意味的處境。
在中國文學史上,古典詩歌的時事關聯性(topicality)雖多有表現,但晚清的詩作卻帶有一種獨特的尖銳性:詩人立于時代之秋,正處在文化史和政治史的臨界點上。也因此,在作于1903年的《禹陵》一詩中,傳說中夏朝的奠基者被表述為“神州\"(即中國)之“摩西\"(Moses)。這種跨文化比較的現代之處在于,它識別出異域文化中的對應形象,并強調了中國歷史的古老性。詩人當時拜訪的,亦是瀕危的中華文明的某種墓冢(第3-4句):
勝[剩]水殘山尋舊跡,苔花蝕盡禹陵碑。⑤
這也解釋了詩人在《勞登谷獨居》中棄世隱居的愿望。
在《灕江舟中》中,馬君武用相似的風格重復了這種傳統的風景構建,此詩寫于前一首詩完成之后的幾個月:
斷岸凄風撲撲吹,遠村群犬吠聲悲。
夜深短艇思往事,茫茫前路我何之?①
這首古體詩展現出近體詩的某些特征。②其押韻形式規整,并包含以下要素③:“吹”(第1句)、“悲”(第2句)、“之\"(第4句)。詩中的景致與情境承載著詩人的苦悶情緒,使他產生了“前路何處\"的疑慮。和《歸桂林途中》一樣,此詩的主題、詞匯,尤其是尾句(“茫茫前路我何之\")皆處在《楚辭》的抒情傳統之中。該詩延續了關于放逐與離別的經典主題,詩人被困于兩岸之間,附近村落的犬吠聲凸顯了他形影相吊、在河邊獨自徘徊的形象,這正是有關行路與擺渡的隱喻。盡管詩中并未點明季節,但此處的景觀仍然兼具了抒情與隱喻的雙重維度:孤舟夜行的艱難之旅,恰表達了詩人內心的彷徨情感以及現實的不確定性,個體之命運與中國之命運形成了同構。④
結語
馬君武的詩作鮮明地表達了中國革命者獨特的話語主題。不過,在繼承古典傳統和引入現代知識方面,馬君武對西方科學現代性、政治現代性的使用方式,其實與改良派的風格區別不大。他所重構的自然景觀既有地質學的色彩,又帶有達爾文思想的特征,更展現出一位現代知識分子在帝國余暉將盡時對國家命運的憂思。值得注意的是,這種所謂的科學視野,實際上整合了中國抒情傳統中的元素一—尤其是《楚辭》。作為事關中國認同的符號(如黃帝、大禹),這部古老的詩集在馬君武筆下得到了重新解讀,其中的特定詞匯以及憂心政事、悲悼嗟嘆的人物形象(即屈原),在現代中國仍然行之有效。最后,馬君武詩中關于物質蛻變和火元素的想象,亦喚起了人們對中國神話底層結構的感受。若論其中是否受到任何外國文學的影響,除了他曾翻譯過的浪漫主義詩歌外,便主要是一些歷史和科幻作品。這些新的想象范式仍然是以古典形式為中介的:所謂“物競天擇\"的達爾文主義觀念激發的是對微觀存在的永恒思考;而飛向金星的現代火箭,則合乎古時候人們服食靈芝、羽化登仙的愿望。換言之,馬君武詩中的抒情主體仍然如《楚辭》般古典。
這種革命美學主張通過“復古\"來獲得新生,部分南社成員如章太炎(1869—1936)和20世紀初期的魯迅都曾倡導如此。馬君武的詩歌美學則呈現出一種跨文化的視野:他承認其它文化的存在,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其中的價值,并且能夠在保持自身某種歷史縱深感的情況下,意識到在不同歷史之間進行比較的可能。這種豐沛的憂郁情感,以及中外想象的交融,對后世的文學影響至深:它們構成了晚清乃至20世紀中國文學現代性的核心要素。
作者簡介:宇樂文(VictorJ.UlysseVuilleumier),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Inalco)中國研究系教授、法國東亞研究所(IFRAE)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視野中的現代中國文學與思想史(十九至二十一世紀)。
譯者簡介:楊新穎,法國國立東方語言文化學院(Inalco)中國研究系、法國東亞研究所(IFRAE)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