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鮑照,在文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惜其才高位卑,存世記載較少。因而,《宋書·鮑照傳》成為后世了解鮑照的重要文獻,其中提到:
世祖以照為中書舍人。上好為文章,自 謂物莫能及,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當 時咸謂照才盡,實不然也。①
后人常根據這一記載分析孝武帝、鮑照之間的關系及二者的性格與心理,然細考這一材料的寫作背景,可知這一條記載并不全然可信,其中包含著史臣強烈的主觀意圖。結合當時政治環境、文風的變化等背景對鮑照“才盡\"的原因進行分析,可知鮑照獲評\"才盡\"源于其隨侍孝武帝時個人文風與宮廷環境不適。“才盡\"是南朝常見的文學批評術語,某人被譏為“才盡”,往往是在文風轉變之際。南朝時人以文風不適場合、不合風尚為“才盡”,表明當時所認為的“才\"當有“通”“博\"的特點。追根溯源,“通\"的追求與文章“辨體\"關系密切。
一、鮑照\"才盡\"新解
《宋書·鮑照傳》附于《臨川王義慶傳》,對鮑照的生平信息介紹頗為簡略,卻花費筆墨寫了鮑照“才盡”一事,可見史臣對此事的關注。在這段敘事中,沈約對鮑照“才盡”的原因進行了解釋,“上好為文章,自謂物莫能及,照悟其旨,為文多鄙言累句,當時咸謂照才盡,實不然也”。這段敘述表達了沈約對鮑照“才盡\"這一事件的兩個看法:(一)鮑照為了討好孝武帝故意寫作“鄙文累句”,故而文章質量下降;(二)時人皆認為鮑照“才盡”,但事實并非如此。“實不然也”—表現了沈約對鮑照后期作品的認可。可知鮑照的“才盡\"是階段性的表現,恰發生于其出入宮廷期間。
將鮑照的“才盡”與宋孝武帝的嫉妒相聯系,是沈約為鮑照寫作水平忽然下降尋找的原因。但這一故事的矛盾點在于,鮑照本為寒人,其得幸于孝武帝便是因為文學才能,《南齊書》載:
中書之職,舊掌機務。漢元以令仆用事,魏明以監令專權,及在中朝,猶為重寄。宋文世,秋當、周糾并出寒門。孝武以來,士庶雜選,如東海鮑照,以才學知名。②
“士庶雜選”,說明了鮑照得到這一職位與孝武帝個人喜愛的關系。鮑照“以才學知名”,而孝武帝在位期間,曾提拔了許多有文采的寒人,如湯惠休,《宋書》載:
時有沙門釋惠休,善屬文,辭采綺艷,湛 之與之甚厚。世祖命使還俗。本姓湯,位至揚 州從事史。①
鮑照出身低微,也是因文學才能獲得政治仕進的機會,甚至因此被目為“佞幸”。在這樣的背景下,鮑照主動為“鄙文累句”,實為破壞自己的立身根基,頗不近情理。
從“當時咸謂\"這一行文來看,鮑照得幸于孝武帝期間,文章質量有所下降,是當時人的共識。然而,“照悟其旨,自為鄙文累句\"則是沈約“遙體人情”下的敘事②,考慮到沈約本人的士族立場及個人家世,這一說法恐非確論。孝武帝一朝,銳意改革,加強皇權,其采取的手段包括打壓高門士族、以“寒人掌機要\"等③。“寒人掌機要\"是南朝引人注目的歷史現象,是君主為加強皇權而采取的措施之一,這種措施必然導致士族、寒人、帝王之間的關系發生變化,也會加深士族與寒人之間的對抗。此外,因家世原因,沈約對孝武帝十分不滿④,其撰寫《宋書》時也對孝武帝頗有微詞,《梁書》載:
世祖使太子家令沈約撰《宋書》,擬立《袁粲傳》,以審世祖。世祖日:“袁粲自是宋家忠臣。\"約又多載孝(武)明帝諸鄙瀆事,上遣左右謂約日:“孝武事跡不容頓爾。我昔經事宋明帝,卿可思諱惡之義。”于是多所省除。③
從“孝武事跡不容頓爾”,可以看出沈約對孝武帝的態度。故而《宋書》認為鮑照“才盡\"源于其對孝武帝“獨占文名\"之心的體察,當為沈約個人的觀點,實非確論。由此,應對鮑照這一時期為文多“鄙文累句”的原因再進行討論。
從沈約的敘述中,可以發現,鮑照的“才盡”是階段性的表現,“鄙文累句\"產生于鮑照進入宮廷文化圈時,脫離宮廷文化圈后,他的詩文又恢復了原有水平。分析這一現象,應考慮到創作環境的變化。宮廷文學強調的“雅正”,也是士族批評詩文審美的標準之一。然而鮑照的詩文則被稱為“發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亦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雖與宮廷文學提倡的“雅正\"相去甚遠,卻頗符合孝武帝的審美。
宋孝武帝十分留意文學,且對新起的俚俗詩風十分欣賞。他不僅大力提倡俗樂,使俗樂成為朝會用樂,而且自己的詩歌創作風格也偏向“清”“艷”。其審美偏好影響了一時詩風,也直接招致了士族的批評,“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大明正是孝武帝年號,可見當時風尚之變,這種批評體現了士族與孝武帝審美的差別。以文學得幸于孝武帝的鮑照,在寫作宮廷文學時仍帶有俚俗風格,如鮑照曾寫作《中興歌》①,以民歌手法寫作這一頌贊之曲,當有迎合孝武帝審美的意圖。然而,這種創作并不為當時占據審美主流的士族所認可,士族在頌贊時,更傾向于典雅華麗,鮑照的創新顯然不合士族對這一文體的期待。
鮑照文名雖盛,但其風格帶有濃烈的民間色彩,并不適合典雅莊重的宮廷場合。寒門出身的鮑照剛進入宮廷文學領域嘗試寫作符合皇家氣象的作品時,顯然是不可能得心應手的。何況,鮑照的創作特點并不適合宮廷文學的要求,“鮑照寫作頌贊之詞時,會流露出自己的情感”②,這種濃烈噴薄的情感可以打動讀者,卻正是宮廷文學所要摒棄的。在要求典雅莊重的場合寫作帶有民間色彩的詩歌、在不應抒發個人感情的作品中抒發個人感情,這樣的作品雖然符合后人對詩歌的審美,于當時的場合而言卻不能稱為一流。考慮到詩歌運用的場合與寫作風格的適用范圍,“鄙言累句”當指鮑照詩歌與宮廷文學場合不適配的現象。當鮑照重新回到自己擅長的創作領域、創作場合時,其文章的評價自然會發生變化,由此得出“才盡實不然”的印象。
文學史的敘事容易使原本百花齊放的文壇情況被忽視,當一個時代被超一流的大詩人光芒籠罩時,后人往往會對這些大詩人寫的并不出色的詩進行解釋,而忽略詩歌的具體語境。縱使是天才詩人也不能在每一個場合都拔得頭籌,后人回望南朝,對詩歌創作的具體情境已沒有當時人那種深刻的感受,詩歌的評價標準混同,對更符合后世審美的詩風難免偏愛,甚至回護。對鮑照“才盡\"的說法,明代張溥頗不贊同,其于《漢魏南朝百三家集》題《鮑照集》稱:“集中文章,實無鄙言累句,不知當時何以相加?”但已有評論者指出現存《鮑參軍集》中的瑕疵之作④。如果回到當時的語境,不同文體、不同場合,各有所擅者,鮮有兼善者。鮑照進入宮廷文學領域的寫作便當如此,如其《侍宴覆舟山二首》作于宮廷宴飲場所,在宮廷文學中也難稱佳作。
總而言之,沈約對鮑照和宋孝武帝的書寫,帶有明顯的個人情感,難以成為定論。鮑照文章多\"鄙言累句\"的原因有二:一是詩人進入宮廷場合,詩風與應用場景的不適;一是詩人為迎合君王審美,主動選擇在宮廷詩文的寫作中帶上俚俗色彩,從而背離了宮廷文學的審美傳統。
二、六朝\"才盡\"使用語境
除了鮑照的故事外,在南朝的史傳、軼聞中,還有許多關于作家“才盡\"的記載,這也成為南朝文學史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才盡\"成了研究作者的關鍵信息——研究者紛紛討論作家“才盡\"原因、時間點、實質,但對“才盡\"這一術語的整體研究較少。通過上面的討論,可知鮑照被評“才盡”與其文風與宮廷文學的不適有關。本文將沿著文風適配的思路,對南朝其他三個“才盡\"的案例進行討論。
南朝史書中,除鮑照外,還有江淹、任昉、丘靈鞠三個代表性的“才盡\"案例。為方便討論,茲錄相關記錄如下:
靈鞠好飲酒,臧否人物,在沈深座,見王儉詩,深日:“王令文章大進。”靈鞠日:“何如我未進時。”此言達儉。靈鞠宋時文名甚盛,入齊頗減,蓬發弛縱,無形儀,不事家業。王儉謂人日:“丘公仕宦不進,才亦退矣。”①
淹少以文章顯,晚節才思微退,時人皆 謂之才盡。②
(任昉)既以文才見知,時人云“任筆沈 詩”。昉聞,甚以為病。晚節轉好著詩,欲以傾 沈,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子 慕之,轉為穿鑿,于是有才盡之談矣。③
三個例子中,以“江淹才盡\"最為人所知,鐘嶸《詩品》也記載過這一故事:
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日:“吾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得五色筆以授之。
爾后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④
《南史》《詩品》均未提及江淹“才思微退”的原因及具體時間,信息頗為含糊,引得古人對江淹“才盡\"的原因討論不休,這樣的討論更多著眼于江淹個人的經歷及心態研究,且都將“才盡”當成了客觀存在,未將其納入“才盡”一類故事中、對這些故事的共通之處進行分析。
在\"才盡\"的四個例子中,四人“才盡\"的表現并不相同。從現有敘事來看,鮑照“為文多鄙文累句”,任昉“轉為穿鑿”,二者“才盡\"的表現為句子的不如人意,與《詩品》敘江淹的“不復成語\"頗為相似。《南齊書》述丘靈鞠及《梁書》述江淹的情況則稍有不同,在故事中,都未對二人詩文的具體弊病進行說明:丘靈鞠文名“入齊頗減”江淹“才思微退”,都未涉及文章的具體評價。表面上看,四人“才盡\"的原因各不相同:鮑照是曲意逢迎而刻意為之,丘靈鞠是因與王儉的齟而獲譏“才退”,任昉是“用事過多”,故詩歌不合自然流暢之風,與江淹相關的兩個故事則是直接回避了“才盡\"的原因。然而,深人分析這些案例與文風轉變的關系,可發掘被敘事掩蓋的共通語境。
上文已述,鮑照的“才盡\"源于其文風與宮廷文學的不適。王儉評價丘靈鞠“才亦退矣\"的前提,是丘靈鞠“宋時文名甚盛,入齊頗減”。由宋入齊,正是文風轉變之際,“元嘉體”的影響逐漸減弱,“永明體\"興起。“元嘉體\"至\"永明體\"是古詩向近體詩變化的關鍵一步,是“古聲漸亡\"\"律詩興起\"之際。從文風的發展和演變來看,丘靈鞠詩學顏延之,帶有明顯的“元嘉體\"特征,《詩品》對他的評價為:
檀、謝七君,并祖襲顏延,欣欣不倦,得士大夫之雅致乎!余從祖正員嘗云:“大明、泰始中,鮑、休美文,殊已動俗。”惟此諸人,傅顏、陸體。用固執不移。③
《詩品》的記載,說明丘靈鞠擅長的當是“元嘉體”。入齊以后,隨著以“永明體\"為代表的新詩體的新起,其詩風已然不符時代審美,故文名“入齊頗減”。至于江淹,更有明確的詩風變換指向。鐘嶸論詩,對漢至南朝的詩史進行梳理,評價具體作家時,往往是通過對比來體現個人特征。《詩品》對江淹個人評價所運用的對比案例,背后便蘊含了時代詩風的變化①。江淹獲譏“才盡”,當源于“永明體\"新起后評價標準的轉變②
任昉“才盡\"的故事并未見于《梁書》,而由《南史》記載。《南史》關于任昉“才盡\"的敘事充滿了矛盾,如“用事過多,屬辭不得流便,自爾都下士子慕之,轉為穿鑿,于是有才盡之談矣”。難免讓人困惑:“都下士子\"為何要學任昉“屬辭不得流便\"之作?為何“都下士子慕之\"的情況下,任昉寫詩會“轉為穿鑿”,以至招致“才盡\"之名?對這種敘事的矛盾,應該考慮到《南史》成書的特性。《南史》完成于唐朝,且喜采小說入史,李延壽將多種材料混雜在一起進行捏合,因而很容易出現敘事邏輯上的斷裂。
對文獻來源進行梳理,可發現《南史》的敘事與《詩品》頗為相似,《詩品》論任昉詩曰:
彥升少年為詩不工,故世稱“沈詩任筆”,昉深恨之。晚節愛好既篤,文亦遒變,善鈺事理,拓體淵雅,得國士之風。故擢居中品。但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
少年士子,效其如此,弊矣。③
《詩品》與《南史》的敘述都提到了“沈詩任筆”、任昉晚年愛好著詩、動輒用事、詩風引起少年士子的學習等內容。雖內容相仿,但細讀下可發現敘事邏輯有很大差別。鐘嶸評價任昉的詩是“不得奇”,即不是第一流。按照《詩品》的記載,任昉的詩只是用事過多,并沒有直接成為弊端,真正成為弊端的是少年士子對任昉詩風的廣泛學習,即《詩品序》所言:“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爾來作者,寖以成俗。逐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這里的批評對象,是學習任昉詩風而將其缺點推至極端的人。在《南史》的敘事中,任昉“屬辭不得流便”,“有‘才盡'之談”,任昉的詩歌本就具有“穿鑿\"之病。由鐘嶸《詩品》的記載可知,當時的人并沒有認為任昉“才盡”,否則不會爭相學習他的詩風,“才盡\"是后人的評價,是詩歌風氣改變之后的追評。追評會使得詩歌史的敘事更為純粹,卻可能遮蔽當時的客觀情況。
通過上面的梳理可以發現,“才盡\"這一批評術語的背面,暗含了南朝人對“才\"的期許,他們希望有才之士能夠超越時間、場合的限制,表現了六朝人對“通\"的追求。
三、求“通”與“才盡”:南朝文人的競爭意識
南朝時,對知識的渴求成為時代風氣。與秦漢之際不同,南朝知識的定義不再局限于經學,玄學、文學典故、奇聞逸事都被納入“知識\"的范圍。與魏晉不同,玄學不再具有現實意義,而表現為清談時的知識競爭,文人間的競爭在文學領域也有著突出的表現。③在日常生活方面,則是對典故的盡可能掌握,對前代“故事\"的熟悉,以應對各種情況。南朝時盛行的“隸事”比拼便是這一風氣的反映。士人希望盡可能地掌握其他人不知道的典故,除了想要在社交場合壓倒別人之外,也蘊含了一種對“通\"的追求,因此“博學多知(識)”成為南朝對文人的常用稱贊。
與“通\"這一追求相背的,是南朝人對文章分類的細化,隨著對文體認識的加深,人們開始意識到作家各有所擅,鮮能兼擅。對不同文體特點的區分,三國時就已出現在文論之中。曹丕《典論·論文》言:“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誅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①其后,對不同文體特點的研究越來越細致,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將文章分為二十一類文體,并對每一種文體“原始以表末,釋名以章義,選文以定篇,敷理以舉統\"②,辨別其源流并樹立各類文體的經典。“辨體”的基礎是不同文章之“用”,曹丕根據使用場合對文章應當具備的風格作出了說明,劉勰繼承并發展了這一說法,《定勢》篇提到:
章、表、奏、議,則準的乎典雅;賦、頌、 歌、詩,則羽儀乎清麗;符、檄、書、移,則楷式 于明斷;史、論、序、注,則師范于核要;箴、銘、 碑、誅,則體制于弘深;連珠、七辭,則從事于 巧艷。此循體而成勢,隨變而立功者也。③
便是根據文體適用范圍和實際功用進行的區分。
南朝時對文體的分辨,說明隨著文學發展,不同類型文章的寫作要求越發細化和分明。文體邊界的明確使得個人的風格適配的文體劃分更為細致,《典論·論文》已經對七子擅長的文章類型進行了總結:
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于他文,未能稱是。陳琳、阮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場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④
南朝時,類似的討論層出不窮,如上文所引任昉擅長于筆而拙于詩的記載。又如蕭綱言:“又時有效謝康樂、裴鴻臚文者,亦頗有惑焉。何者?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既強調“良史之才\"與“篇什之美\"的不同,又強調了謝靈運與裴松之擅長文體的區別。這些論述都指出了不同文體寫作的不同要求,以及個人體性帶來的擅長文體的差別。
文體區分越為明確,由“辨體\"帶來的合乎體裁的要求便也越為明晰,“自古執筆為文者,何可勝言。然至于宏麗精華,不過數十篇耳。但使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便稱才士;要須動俗蓋世,亦俟河之清乎!\"明確了稱為\"才士\"的基本條件—“不失體裁,辭意可觀”。但值得注意的是,同一體裁不僅在不同場合有不同要求,且流行的風格變化頗為迅速。
后人對南朝文學進行總結時,常指出南朝文風更迭之快。南朝時,人們對于知識的掌握和文學名聲產生了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作用于士人的心理,使南朝士人表現出強烈的競爭與創新意識。因此,掌握他人未能掌握的典故、對文學風格進行創新成為當時文人的普遍追求,此即蕭子顯所言:“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這種強烈的創新意識使南朝的流行文風頻繁發生轉變。這種轉變,常使對同一種文風的評價,在相去不遠的時代迅速發生翻轉,這一點突出表現在詩歌上。
除不同時代詩風變化迅速相互競爭外,同一時段也存在多種詩風的互相競爭。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載:“自宋武愛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構。自明帝以下,文理替矣。爾其縉紳之林,霞蔚而飆起:王、袁聯宗以龍章,顏、謝重葉以鳳采;何、范、張、沈之徒,亦不可勝也。\"顏、謝二人在詩壇并負盛名,二者詩風大相徑庭,《南史·顏延之傳》:“(顏)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績滿眼。\"①鮑照與二者詩風皆不相同,但三者共為元嘉詩風代表,正說明元嘉詩風的多樣,多樣性的詩風必然包含著審美的區別。
后世回顧曾經的詩壇,往往以后世看重的詩風來定義曾經的歷史。如顏、謝二人,風格不同而俱為當世所重,謝靈運詩風尚“自然清新”,顏延之詩多“鋪陳列繡”,二者俱為當世所重,《宋書》對顏、謝二人評價亦未有偏頗,《宋書·謝靈運傳》:“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②《宋書·顏延之傳》:“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詞彩齊名,自藩岳、陸機之后,文士莫及也,江左稱顏、謝焉。所著并傳于世。”都未對二者高下進行判斷。但自《詩品》以來,論詩者多以謝靈運之清新自然壓倒顏延之。孫明君在梳理了顏延之的詩歌之后指出,“顏延之詩歌具有不同的類型,錯彩鏤金、鋪陳列繡只是其宮廷文學的特征。可見,顏延之并非寫不出清真高逸、芙蕖出水之作,大量寫作錯彩鏤金、鋪陳列繡乃是有意為之。\"④顏延之大量寫作錯彩鏤金、鋪陳列繡的文章是因為作為宮廷詩人,出入場合多與皇家、宮廷相關,是扮演角色的需求。也即,詩人會根據自己所扮演的角色選擇合適的風格進行展示。
由此再來討論南朝人對“才\"的追求,在文風迅速變換、同代文章風格多樣的背景下,時人對“才”的要求難免更加苛刻。“才\"不僅需要能在各個場合做出合體的文章,還需要跟上時代風氣的變化。這種評價體系讓南朝出現一種對“通\"的追求。
由字面之意,“才盡”尚有對個人視野狹隘的批判,正因為“才”不足以支撐其應對每一種狀況,方有“盡\"時;也正說明南朝時期人們對“才”的評價中包含了一種對“通\"的追求,蘊含著希望“才子\"能超越時間、場合的限制。所謂“才盡”,并不僅指文章質量,還有個人文章與當前的場合、流行文風的不相配,“大才”需要根據周圍的環境、時代文風的變化作出反應,是一種“通\"的追求。人的秉性天賦各有不同,正如曹丕所言“人善于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但南朝的文人并不滿足于擅長一體,常出現\"通\"的追求。以任昉而言,《梁書》載:
昉雅善屬文,尤長載筆,才思無窮,當世王公表奏,莫不請焉。昉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沈約一代詞宗,深所推挹。⑤
任昉本擅長“筆”的寫作,其后卻欲以詩傾沈,表現出對詩名的強烈渴望,正是一種對眾體皆“通”的追求。
結語
由上述討論可知,鮑照的“才盡\"源于其初入宮廷場合,詩風與宮廷文學不適而導致評價下降。《宋書》對這一則材料的書寫與沈約的個人家世及士族與寒人、帝王的關系有關。“才盡\"這一術語,在南朝的使用與詩歌風格的變化密切相關。南朝時,詩歌并非只是單純的抒發性靈之作,詩風與具體的場合和功用密切相關。詩風的更迭和流變不僅使得不同時代的詩風和文風大有差別,也使得同一時期存在著諸多文風。當文學流派多樣,審美難以統一時,人們的評價標準也會出現差異,但隨著具體情景的消失,評判標準發生了改變,二者的評價進行了翻轉。這種翻轉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南朝文學的原貌,遮蔽了南朝眾聲喧嘩的文學爭鳴,使后人將個人文學批評當成時代之定論,而忽視具體的語境。隨著文學“辨體\"的深人,文章體裁、風格之間的差異越發細化,使得文人所擅長的領域更為狹窄,這種客觀存在與當時文人對“通\"的追求產生了矛盾,強化了南朝文人的競爭意識。
作者簡介:馬玨丹,清華大學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小說、魏晉南北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