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時差”：延安文人的時間調適與“夜晚”經驗

毛澤東曾特別提醒外來的作家：“同志們很多是從上海亭子間來的；從亭子間到革命根據地，不但是經歷了兩種地區，而且是經歷了兩個歷史時代。\"①亭子間代表的摩登和“洋”與根據地代表的傳統與“土\"之間，實際上是“西\"與“中\"的典型對比。從“五四\"開始，西方與中國空間的距離，在知識分子對于民族國家的焦慮和現代化的渴望中被轉換為時間上的落差。同理，在毛澤東看來，外來文人奔赴延安，不僅需要在城市與鄉村、上海與延安兩個不同空間之間，調整原先的生活習性和思維慣性以適應延安，更要他們意識到目前亟須解決的兩種歷史時間與時間觀念之間的轉換問題。

以往研究延安文學往往是從“空間\"的維度來切入，但實際上，“時間”與“空間\"本身就是相輔相成，雙向互動的。巴赫金就曾提醒人們：“時間的標志要展現在空間里，而空間則要通過時間來理解和衡量”。提出延安文藝空間轉向的學者自己也曾把時間納入研究視野，將其作為理解延安“突擊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④。在延安特殊的空間場域中，生成了不同于其他區域的時間體驗，如魯藝軍事化的管理就極大地“影響了詩人對時間與空間的感知方式”。魯藝的這種生活情形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延安生活節奏的一個側影。對于奔赴延安的外來文人來說，多種不同的時間觀念相互碰撞、協調、匯融，最終調適出的是共同作為想象和現實而存在的“延安時間”。

一、復性的時間與延安的時差調適

自然時間一般只能以物理化、物質化的方式來呈現和把握。然而，延安物資匱乏，在“長征過來的革命隊伍里，計時的鐘表是非常珍貴的稀罕物件，只有戰斗指揮員才配有”，因而要對其時間進行測量無疑是困難的。在外來文人奔赴延安之后，其所面臨的生活習慣上的沖突與不適也會體現在對時間的感知和理解上。如習慣了歐洲節奏的陳學昭第一次到延安訪問時，就深感這種“無時間\"的狀態給生活帶來的不便。“自從把一只值得紀念的表一因為我已用了十四年 1打壞之后，每天要知道時間，只有問鄰近的朋友”，“這樣，日子久了，我也就失掉了要知道時間的習慣，慢慢地也就無所謂遵守時間了”①。鐘表存在的意義并不僅僅是簡單的報時，而是以無可抵抗的組織性建立起一套規范的行為秩序，不同的時刻規約著不同的行動。這既體現出時間對人的控制，同時也可以帶給人一種附帶著安全感的自我想象，即人似乎能夠通過幾個細小的指針和數字來掌握自己的時間和生命。從這一意義上來說，延安鐘表的匱乏，在外來知識分子那里就更多提示著主體的流失，以及抱著“訪問”心態的客居者與延安這一異己世界之間界限的逐漸模糊。正如陳學昭意識到的那樣：“我正在漸漸地習慣于一切，而對于這個地方的一切，正在漸漸地消失敏感性。這是很不好的。\"②除開“為了不要做‘土包子\"\"的心理之外，那種對時間感知力鈍化的擔憂與恐懼，也催促著陳學昭“該快快離開延安了”④。

如果說這時的陳學昭是攜帶著小布爾喬亞的慣性，以訪問者的姿態進人延安，從而對這里的時間氛圍產生不安和不適，那么在她持著“返鄉者”的心理第二次奔赴延安時，她對時間的感受就出現了顯在的轉變。1944年，陳學昭以式微的筆名在《解放日報》發表了《時間》一文，表達她對延安人時間觀念渙散的不滿。這時的陳學昭已經不再關注她自身對時間的感知和體驗，而是著眼于批判延安人在革命和工作中時間概念的淡薄以及對時間的浪費。她以開會和聽報告為例指出，在延安，“等待開會的時間往往可以和開會本身的時間占得差不多”，這樣“不僅浪費了時間，而且還影響到報告的應有效果\"③。在這一問題之上，陳學昭又提出應“在城的東西南北，各設立一個像楊家嶺一樣的報時的鐘，或別的什么。這雖然要花費些人力和財力，但比起因為沒有時鐘而浪費的時間的總和來，不知要合算多少\"。從對延安時間的兩種批判姿態來看，可以說，陳學昭很大程度上完成了自己身份立場的改造和轉變，先前那種異質性的時間感知已經匯入到了延安整體時間運行的主流之中，并反過來試圖對延安時間的離散狀態進行征收與整合。

陳學昭的這種轉向有其內在邏輯。第一次去延安，在陳學昭對延安“沒有標準鐘”的抱怨中，除了表明“鐘”的缺乏之外，就已經隱含了她對“標準\"時間的訴求。由于延安現代器物和技術的落后，往往以沙漏、日晷、炮聲、大禮堂鐘聲等原始媒介來代替鐘表的功能。這在人們知曉時間的同時，還有可能出現并加劇誤差。因為許多地區以聽聲報時的方式來傳遞時間，但不同區域與聲音源距離的遠近差異，也會導致位于各處的人相互之間接收到的時間產生不小的出入。據《解放日報》上一篇文章的報道，在延安“即使有鐘表，亦無標準時間，往往相差到一兩個小時，以致開會或聽報告總不能按時到齊，前后浪費很多時間”。因此，時間“標準\"的不確定或許也是導致外來文人在生活上感到難以適應的另一重原因。

抗戰的要求與根據地的建立推動著延安通過各種方式對標準時間的構建，但最終仍然未能夠將其完全統一。甚至一直到1944年，美國《紐約時報》的記者愛金生還發現延安竟使用著三種不同的時間標準：一是重慶時間，二是比重慶時間快1小時的上海時間，三是比重慶時間還要慢20分鐘的延安時間。①而同年從晉察冀邊區來延安的林邁克也回憶了當時延安的這一現象，他發現不僅存在華東時間和華中時間在單位中的混用，而且延安的地方政府也是依靠日晷來計時，以不穩定的太陽移動作為制定工作計劃和行動安排的依據，而“這樣多的不同標準時間當然會引起混亂\"②。只有到了1945年，陜甘寧邊區政府才發布通告，決定以華西時間為邊區統一的標準時間?？梢哉f，在這樣的情形下，無論以哪個時間作為參照標準，置身延安的人們都難以知曉確切的時間，長此以往，時差的產生就更加難以避免。這種時差不僅是在象征意義上標示知識分子本身攜帶的時間節奏與延安的碰撞，更是作為一種更為普遍和內化的現實體驗被他們所接受。

延安長久以來的時間大都處于無序的狀態，即使已經基本熟悉了延安的生活方式，但那些外來知識分子中的大多數人“關于時間的概念依然是模糊的\"③。這種模糊一定程度上又稀釋和松動了現代時間秩序對人的規約，反而帶來了延安多元的時間體驗。自由閑適的氛圍與延安軍事化特征中所形成的緊張急促相互交織，兩種迥異的時間感得以在延安這一空間內同時產生。

“太緊張的工作，太短促的時間”④是趙超構到達延安時的最初感受，他以旁觀者的角度指出了延安人對精神余裕的忽視。而有的西方記者卻觀察到了與之完全相反的現象。斯特朗就覺察到延安是一個“沒有忙碌感”③的地方，這里既沒有日常用以提示時間的鐘表，更沒有一套完整的“標準\"時間，以至于人與人之間“約定時間不是具體的鐘點，而是一個半天，上午或下午\"。主觀時間感受的差異產生了不同主體以及外來主體與延安之間的多重時間觀念難以相互貼合的情況，其本質仍是個體時間與集體時間的錯位。

對此，延安官方也采取過相應的策略整理混亂零散的時間。據1940年7月23日的《新中華報》記載，延安的各個學校在學聯的呼吁和號召下發起了以遵守時間、杜絕對時間的浪費為指歸的簽名運動。就文學而言，延安及其周邊所發起的“一日\"系列征文，如“蘇區的一日”“邊區抗日一日”“冀中一日”等，則是從想象的價值維度意圖統合時間的嘗試?！耙蝗誠"即生活中的某一天，瑣碎的日常時間因為征文的緣由而開始產生了記錄歷史和被歷史記錄的意義。在此，個體時間和宏大的民族國家時間結合嵌套，普通而無序的“一天\"具有了某種神圣的范式。在充滿“儀式\"感的情感認同中，先前渙散的時間也借由文學的構思與表達被迅速壓縮和規整，并以此為基礎，逐漸建構起一種時間的共同體。

“當所有人共享同一套時間節奏的時候”，“一個有關集體的想象就在無形中完成了”？。無論是外來文人進人延安時必然產生的時差，還是延安內部自然存在的時序，二者都在局部的協商和調適過程中逐漸變得妥帖平滑。而外來文人原先復性的時間體驗，也隨著個體想象的緊縮，完成了與延安“時域\"的“對時”

二、時間倒錯與延安文人“進步”觀的重置

在具體的鐘表時差之外，令來到延安的文人感到難以自適的，更多是源于延安的生活使其同時處于時間倒退與進步的兩極化體驗中，并影響和重構了他們既往的抽象時間觀念。埃德加·斯諾在啟程前往陜北之前，曾疑惑道：“中國 80% 以上的人口仍然是農業人口，工業體系即使不說是患小兒麻痹癥，也還是穿著小二衫褲，在這樣的國家怎么談得上‘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呢？\"①這段話用來形容延安或許更加貼切，斯諾道出了外來人初次接觸陜北時的不解。他發現“在文化上，這是地球上最黑暗的一個角落”，陜北的文化教育與日常衛生意識極度落后，甚至“這里留辮子的人比中國任何其他地方都多\"?！缎氯A日報》的一篇文章中也記載了延安邊區的女性“小腳只有寸半，她們出門的時候還要披上臉巾和坐轎子”③。盡管紅軍的到來與共產黨的改革一定程度上促使延安人擺脫以往的陋習和原始觀念，但總體上延安還處于“前現代\"的時間序列之中。即使到了1944年，趙超構依然能夠發現延安存在的這種情形。在醫療衛生上，巫神“現在還對科學的醫術作有力的掙扎”④，而且“幾乎包辦了民間的‘醫藥⑤

初來乍到的文人驚訝于延安時間的停滯，現代民國雖已建立二十多年，但外界時間的流逝似乎與延安并沒有絲毫的牽連。共產黨要在這樣一個“前現代\"之地實行比資本主義的社會階段更為“先進”的共產主義，同時又須兼顧戰時的臨時需要，這無疑帶來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三種時間觀念的混雜交織。多種如此極端而又彼此疊合的時間形態，在外來文人那里形成了某種難以名狀的感受，他們對延安反覆的歌頌和批判也就不難理解了。

前者在延安看到了未來中國的理想鏡像。如陳學昭和何其芳都多次提到并驚訝于延安既沒有乞丐也沒有娼妓的現象。那些出賣尊嚴以獲取卑微生存的人們，是在時間高速行進的現代機器中被淘汰與拋棄的產物。目睹過巴黎都市景象的陳學昭，將乞丐的消失視為民主與自由降臨的先兆，他們對“平等\"社會的理想和想象，穿插在了延安荒涼、混亂甚至骯臟的街道實景中。所以他們才能感到延安也“包括著不斷的進步\"。作為民國的“進步實驗區\"？，延安“天天在變，天天在進步，天天在改良，幾天不進城、你就會起一種跟不上了或隔膜了的感覺”③?？梢哉f，陳學昭們在時間最為滯后處的延安，窺見了人類社會最“先進\"階段的模板以及實現的可能。

后者則是見出了延安“過去的現在性”。留法歸來的陳學昭對延安“前現代\"的感受十分敏感，在她看來，延安在工作上最大的缺點便是“一切辦事機構太不科學”，太“不現代化”。而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跳蚤和蚊蟲的侵擾，還是連性別也不區分的空地廁所，都給她帶來了很大的不適。丁玲也曾指出，“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連接著”。這背后仍是晚清“五四”以來形成的進化論及其慣有的“進步”時間觀在發生作用。

要適應延安這種特殊的時間運行模式，外來的文人就要摒棄甚至自覺地批判中國進入“現代\"以來所逐漸習得的現代化意識，而且還要反身將自己也投入到延安的“前現代\"氛圍中。如陳學昭“為了不愿太過文明人的生活”①，把一只常帶在身邊的小寒暑表送了出去。只有這樣，外來的延安文人才能在時間意義上獲得比之前更為“先進”和更具超越性的意識和身份。概言之，延安構筑出了一條讓外來文人經由舊生活，從而通向更“進步”的新意識形態的時間隧道。

在重置時間觀這一同時來自內外兩個層面的要求下，外來文人們經歷了復雜艱難的調適與轉換，諸如“脫胎換骨”“割尾巴\"等不無血腥氣的修辭，常常出現在他們自己的言說或者外部的勸誡語詞當中，自我的過去在對未來的巨大渴望中成為被“跨越\"的對象。1936年，毛澤東親自為丁玲題寫了《臨江仙》，詞的最后一句即為：“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①\"今是而昨非\"的時間轉換與身份認同相互勾連，從“文\"到\"武”，從“小姐\"到\"將軍”的遷移中，伴隨著對\"過去”與“現在\"以至“未來”的切分，預示了在丁玲之后奔赴延安的文人必須經受的一次蛻變。到了1942年，毛澤東仍極力強調這種時間的斷裂與飛躍：“到了革命根據地，就是到了中國歷史幾千年來空前未有的人民當權的時代。我們周圍的人物，我們宣傳的對象，完全不同了。過去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②這種時間的異變和人為阻斷并不完全來自毛澤東的權威話語，作家自身也在延安奇妙的時間之流中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愉，自身的歷史和人生軌跡也因而被自覺地刷新、劃分，即把“過去的一切都拋棄了，成為一個新的人\"③。莫耶將延安的經歷視為一代青年“一生的轉折點”④；賀敬之也“和去延安的許多青年一樣，進到一個新的天地、新的世界”；何其芳到了延安以后，感到“有了從來不曾有過的迅速的進步，完全告別了我過去的那種不健康，不快樂的思想\"，甚至產生了“和著舊世界一起\"埋葬自己，“而又快樂地去經歷/我的再一次的痛苦的投生”？的涅槃的決心。正如他把外在世界砍作兩半一樣，何其芳將自我生命的時間流程截為兩段，這也是奔赴延安的知識分子普遍的內心活動和情感想象。

如果說上述對“舊我\"和“新我\"的分化，更多體現了文人們主動參與和融入延安與共產主義社會的愿望，那么當外部規范的實體及其力量逐漸展露并不斷強化，時間的觀念與形態就不再僅僅是分裂，而是面臨更為顯著和強烈的扭曲。延安文人在“劇烈時間落差中，常常產生時間‘迷亂'的感覺”③

其實在延安整風之前，丁玲就已經通過《在醫院中》中陸萍的見聞與遭遇，隱約地表達了這種“迷亂\"的經驗。從時間的角度來看，丁玲之所以將目光聚焦于醫院這一場所，除了源于她當時的親身經歷外，更重要的或許還在于醫院具有爭分奪秒的“救命\"性質。它與生命時間的聯結最為緊密，也因此最能容納和表現革命者的挫折、沉思與成長。小說中，在一次手術前，由于醫護條件較差，鄭鵬只能命令護士“‘兩點鐘把一切都弄好。多生一盆火。病人等不及我們去安置火爐'\"。中彈的病人坐上手術臺時：“他用一種恐怖而帶著厭倦的眼光望著這群穿白衣的人，顫抖著問道：‘幾個鐘頭？\"@“時間過去快半點鐘了”，“陸萍望著時鐘焦急起來了。已經三刻鐘了\"，時間的焦灼感同時在醫患之間擴散流播，貫穿了手術的整個過程，并與醫院中彎曲的針管、臟亂的衛生條件與低下的謠言等極度滯后的時間表征，構成了陸萍難以理解的某種斷崖式的時間落差。換言之，在陸萍看來，醫院/革命本應共同指涉對生命時間的拯救和延續，但名與實的破裂，使她在根據地醫院兩種時間發生倒錯而生成的夾縫中，“只覺得自己腦筋混亂”。之后，陸萍的“啟蒙\"意識與批判姿態在流言招致的責難中被刺激到了頂峰，“她尋仇似的四處找著縫隙來進攻，她指責一切”，“她永遠相信，真理是在自己這邊的”①。隨著與無腳病人的交談，她以“先進”與“科學”的執念改造醫院的沖動開始被瓦解，之前產生的時間落差也逐漸平復。小說的最后，陸萍新生活的開始，及其對“人是在艱苦中成長”②的體悟，透露出外來知識分子以往的“進步\"時間觀，在此已然發生了一次潛移默化的更新和重鑄。

三、“夜晚\"的生產及其克服

“延安時間”在具象和觀念雙重層面的建立，并沒有徹底消除外來文人對于時間的困惑。恰恰由于它的逐漸穩固，這種困惑被集中和推移到了獨屬個體的時域一夜晚，“夜”也由此成為以“黎明”為象征的延安時間秩序中一個不可忽視的征候所在。艾青曾寫下《黎明的通知》，這首詩往往被解讀為詩人對延安以及整個中國1940年代長夜將明，黎明將至的時代隱喻。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時間的連續性這一意義上，艾青在“黎明\"的反向延長線上，揭示出了“夜晚\"在抗戰時期延安知識分子那里的實有，二者構成相互生產，彼此依存的關系。這樣一來，在延安文人的時間書寫中，除開用\"夜”及其消逝來表明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之外，“夜晚\"本身和“夜\"中人的存在也有了被關注和表述的可能，其中最為典型的如丁玲的《夜》與何其芳詩集《夜歌》中的多篇詩歌等，即使艾青那些為“黎明\"吹響號角的詩歌中，也包含著豐富的“夜晚”元素。

相比之下，外來文人常常歌頌延安的晨間，如郭小川的《晨歌》賀敬之的《我走在早晨的大路上》嚴辰的《早晨》等，借以表達詩人對于未來的期許和新生的希望。而從延安耀眼的“黎明\"時間中重新打撈起那些被忽略和遮蔽掉的“夜晚”經驗，才是理解這一時期外來作家矛盾心理及其內心困境的有效途徑。正如有學者所說，那些身處文本內外的“主人公總是在夜晚發現內在的自我，夜便因此成為一個發現真實自我的時間，甚至成為一個真實自我的象征符號\"③。魯迅也曾作《夜頌》，認為“只有夜還算是誠實的”④，因為它能使人們“不知不覺的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無際的黑絮似的大塊里”。這種對夜晚時間的哲理洞察，為延安文學中“夜晚\"現象的討論提供了重要的價值依據。需要說明的是，這并非簡單地將帶有普遍性的夜晚理論徑直嵌套到延安文人那里，而是要將其放置在具體的延安情境中去對作家的心境進行考量。

實際上，魯迅和顧彬對人在夜晚獨處狀態的概括，幾乎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但正是因為置身延安這一特殊的場域，處于強烈的集體改造與外界規范下，作家對“夜晚\"時間的書寫才有了明確的所指和針對的對象。只有在延安文學中，夜晚的陰影才能獲得它獨特而深遠的意味，它以頻繁且復雜的形態，從延安強大統合力的秩序中掙脫、浮現，并承擔起作家將外界現實與努力延安化的自我對象化的功能。這是孤立地討論與套用“夜晚\"哲學難以做到的。

在作為解放區區域主體的延安，知識分子的“夜晚”經驗顯然與其他地域的作家有著截然不同的特征和意義。耿傳明將無名氏和徐訏等淪陷區的“新浪漫派”作家的“黑夜\"情調概括為一種具有靈虛之境與詩性之維的審美烏托邦。在陪都重慶，“夜晚\"往往作為作家批判戰爭陰霾與后方亂象，諷刺國民黨腐敗統治慣用的政治意象。即使是在同屬于解放區的晉察冀地區，夜晚在文本中的出現與意義，也僅僅與游擊戰的開展及人們日常生活時序的顛倒有關。？相較而言，延安文學中的“夜”，是介于前一天的“白晝\"與第二天的“黎明”之間的異質時間，它的存在劃分出了延安作家經驗領域中的“二元\"維度，即總體性的“延安時間”與個體性的“夜晚\"時間，其指向一套有序與無序、連續與斷裂、聚合與疏離等相互對立且能夠彼此溝通、轉化的心理機制，可以進一步將其概括為一種“欲望一壓抑\"的結構。

何其芳進入延安之后的創作轉向與心理動態，作為一個文學史和精神史“現象”，體現了延安外來文人的普遍境況。有傳者曾提到：“夜晚是何其芳內心最痛苦，也是困惑最深的時候?！雹僭谶@一時期的代表作《夜歌》中，何其芳將“夜晚\"時間放到了文本的主體位置，并借此完成自我的二元分裂與對抗。延安初期，何其芳常在夜晚“想起你過去的日子，/滴幾點眼淚在枕頭上\"②，甚至想要半夜起床“一個人到河邊去”，“想一會我自己\"③。他不斷抑制自己“走進樹林里，/說每棵樹有一個美麗的靈魂，/而且和他們一起哭泣”的沖動，以諸如“不應該”“不要”等充滿了自我對話和辯駁意味的口吻驅趕漫長的夜晚。而這種口吻越是強烈和頻繁，就越說明這時的何其芳其實難以真正將自我“消失在它們里面”③

夜晚時間具有多重面向，同時作為何其芳泄露紛繁內心的契機與試圖克服的對象。在詩中，何其芳先是說“我的腦子是一個開著的窗子，/而且我的思想；我的眾多的云，/向我紛亂地飄來\"。而后又將“思想\"視為這一夜晚的雜質，更改了“夜晚\"的存在對于生靈的意義，“夜歌”也就變成了一首詩人催促自己安睡的\"搖籃曲”：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夜晚的寂靜和漫長不是為了讓我們思想而是為了讓我們休息，

讓我們有足夠的歡喜和精力去迎接一個新的早晨，

而且在工作的困難中

也帶著歌唱的心境和祝福。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

你就輕輕地合上你的眼皮。①

當跨越“舊我”進而走向“新我”的外部要求和自我愿望不斷膨脹以至爆開，二者在何其芳體內的沖突也難以調和時，“夜晚\"就開始參與到作家的文本構成之中，呈現然后縫合這一時間裂隙，重新勾連起兩種時間之間的連續與統一。這在丁玲這一時期的小說中表現得更為典型?！兑埂芬院稳A明在夜晚的內心活動為書寫對象，他在摸黑趕路回家時先是回憶起了周圍的溝渠與自己過往的歷史，夜晚帶來他對過往人事不自覺的追憶。出身農民，現又擔任指導員的何華明，“實在被很多艱深的政治問題弄得很辛苦，而村鄉上的工作也的確繁難”③。當自己暫時從并不熟悉的工作中脫身，何華明便需要更加貼合自身的個體與歷史記憶來重構出主體的完整自洽。在夜晚的時間里，“這些過去的印象帶著一些甜蜜、辛酸和興奮來撫慰他”，“因此他對于這孤獨的夜行，雖不能說養成為一種愛好，但實在是并不討厭”③

縱觀丁玲的創作史，可以發現“夜晚”一直是她作品中常出現的時間主題，有著丁玲自身情感與經驗的注入。夜晚的困倦、煩躁與彷徨，在丁玲前期的創作中比比皆是，但《夜》與之不同的地方在于，丁玲在小說的末尾竭力讓心事重重的何華明睡去，隨著睡眠的緩緩襲來與窯洞中曙光的透入，何華明的焦慮不安也將在夜晚消逝后被自然而然地治愈。而同樣是在夜晚，面對侯桂英的情感撩撥，何華明卻“感到一個可怕的東西在自己身上生長出來了”①。與其說這涉及的是革命者如何處理自己私人情欲的問題，不如說是丁玲寫出了“夜晚”本身蘊含的反秩序的時間體驗，更重要的還有主人公和丁玲自身對它的克服。在文本中，與所謂“可怕的東西\"的生長相聯系的，是忽然間壓住了何華明的“另一個東西”。兩種“東西”的具體內涵無需追究，但“生長\"與“壓住\"這兩個接連而來的心理動作之間的制衡，或許才是《夜》這一小說最為內在的一組情感結構。無論是工作的困頓還是情感的暖昧，丁玲都讓其在夜晚堆積，從而又將夜晚攜帶著這些質素慢慢隱去。對這一程式本身的書寫，已經暗示了丁玲在1942年整風之前就開始逐漸克服“屬己性\"的夜晚時間，并對自我進行主動規勸的心態。

文本中主人公夜間的失眠不寐與文本外的作家實際上形成了同構的關系。對比來看，丁玲初到延安寫下的頌詩中就出現了失眠：“被撩起的青春的心，/在熱忱里失眠了，/有壓抑不住的快樂?！边@時的失眠是丁玲將夜晚時間作為白晝的延長，是她渴望工作、進步和融入的亢奮情緒的外溢。而之后丁玲小說中如何華明、陸萍等人物的失眠，則意味著兩段時間之間的斷裂，以及她渴望修復這種斷裂而不可得的內心困頓。如果說，一般意義上，睡眠意味著主體對自我身體的遵從和放任，隨之松懈自身職責、使命與意志的行為，那么在丁玲及其他的延安作家這里，睡眠卻反過來變成了凝固與穩定革命信念的方式，不寐的夜晚也就附著了所有精神與心理的困境和掙扎。如丁玲在《在醫院中》中描述陸萍深感流言的可怖和醫院對病人、醫生與看護生命的漠視，以及周圍人同情的缺乏時，她的疇躇與動搖才帶來了神經衰弱和失眠的復發。但“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予她多少不安和彷徨，然而在睡過一夜之后，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③。小說中類似的意涵還體現在風景的描寫中。當陸萍在夜晚思緒紛飛，流露出對家和母親的思念，以及自己內心的脆弱時，丁玲筆鋒一轉，轉而描寫窗外下起的雪片，“把昨天掃開的路又蓋上了”④在小說的最后，陸萍也意料之中地邁向了自我的新生?？梢哉f，在夜晚寫作或者在寫作中展現和生產“夜晚”，恰恰是丁玲們在文本內外的雙重互動中試圖治愈“失眠癥\"的過程。

外來作家根據自身的感覺慣性，在文本中生產延安的“夜晚\"時間，而“夜晚\"時間自身獨特的磁場又反過來改變著作家先前的這種慣性。陳學昭第一次去往延安的記述中，出于特定的身份和心態，夜晚極大地刺激著她濃郁詩情的抒發，她對夜晚時間的體驗也以其自然的審美意蘊呈現出來：

有時候，我坐在窯洞門外一只小矮凳上，朦朦的夜光下，遠處的延水反映出絲絲白色的影子，像一個我見過的海港口的夜景。常常在窯洞外，覺得好似在船甲板上，我的下意識里總要以為我腳底下是水而不是山溝。⑤

到了1942年，在陳學昭的筆下，夜晚卻不再充滿詩情，而是以某種幽暗的能量牽引出她面臨自我改造時的痛苦心緒。從“非常歡喜延安的夜”到在夜晚獨自輾轉反側地反思：“夜里睡在鋪上仔細想想，確實有些懊悔自己成了個知識分子，要是年輕時從事農業勞動，我的大哥也許已經把我送給他的知己同事家做童養媳了。\"白天大生產運動中不斷蓄集的“精神上的打擊”在夜晚開始延展，而“夜晚\"的意義還不僅在于其本身作為一種特殊的時間經驗對內心隱秘的吐納，它的降臨還意味著先前一切時間觀念的混沌和消解，維系總體與個體歷史的時間紐帶漸漸喪失其功能，這也促使陳學昭開始在夜里幻想出重塑自己歷史脈絡和當下階級身份的可能。

然而，從延安整風之后的歷史境況來看，陳學昭這一時期對“夜晚\"的書寫還有著更為復雜的意涵，不能再將其單純地理解為個體情感流露的印痕?！督夥湃請蟆?942年8月發表了一篇題為“反省\"的社論：“反省，等于古人說的‘夜氣’，白天做的，晚上睡在枕上一想，良心發現，懺悔了；或者靈光一閃，懂得了。”①在這一前提下，在夜晚對自我內心進行的反芻，既是個體時間的脫嵌，同時又有著被重新組織進整體框架的潛在意圖，甚至前者的出現正是應后者的要求所“發明\"制造出來的。因此，“夜氣\"說的喚起就并非像有學者說的是對傳統儒家人格與民族化意涵的塑造②，而是隱隱確認著這一時期延安文人的“夜晚\"經驗及其內蘊的個體情思的空洞和荒蕪。總之，延安整風作為劃分延安文學前后期的中樞事件，同樣滲入到了對時間的控制和再生產中。“夜晚\"時間在文學表達中的流變，經歷了從作家真實內心的袒露到以個人反省為主旨的自主改造，這表示“夜晚”從此被收編到了“延安時間\"的巨大結構網絡中，“夜”與“黎明\"兩種時間隱喻的參差也被悄然修正。

結語

延安是戰時文人大規模遷徙的目的地。他們到達一個新的空間時，嶄新的時間體驗自然隨之產生，新舊兩種時間經驗之間也會發生碰撞、融合。奔赴延安的知識分子，從鐘表時間的模糊，到時間“標準”的失序，進而演化出時間觀念的倒錯與重置，完整地呈現出了“延安時間”及其秩序構型中的摩擦和抵悟。同時，“夜晚\"時間的顯現，標示著延安文人以一種自我克制的姿態，在力圖“克制\"的同時，也促成了作者“自我”的顯影，欲望與壓抑構成了共同捆綁、彼此生產的抒情結構。有學者將延安文學中的“夜晚\"形容為“‘除不盡'的‘余數'\"③，這實際上是想要以“夜晚\"為表征，進而強調延安文人獨異于集體的個體性所在，背后仍不脫個人一集體或文學一政治的二元對立框架。一般來說，正是由于人的時間體驗大都是以某種“異化”的形態出現，所以時間的困境才構成文學始終需要面對的命題。但延安文人筆下時間體驗的獨特性恰恰在于，他們既表達象征意義上的“余數”，又借由寫作來完成對“除法”的同構，二者往往相依相連。由此，從時間的角度重識延安的個人與集體、文學與政治之關系，或許能夠突破既往認知中的二元裝置，不再輕易使用“裹挾”或“對抗\"的單維眼光來涵蓋其間原本復雜的糾纏與共聯，而應對事實和文人心態的演變及具體細節投以更多關心。

時間體驗實質上也是生命體驗，對延安文人時間意識與時間觀念調適過程的體認，是理解其生命蛻變與戰時共同體建構的一條有效路徑。從時間共同體的建構出發，還可以進一步洞見“當代\"中國的時間匯流。胡風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激情洋溢地寫下《時間開始了》，可以說，中國時間的心理起點，某種意義上正是在延安文人自覺而又充滿崎嶇的“時差\"跨越中形成的。

作者簡介：馬浩然，中山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