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的一個重要現象是,中國傳統學術話語體系在晚清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歷史沖擊、古今中西思想的交織激蕩下,逐步開始向近現代轉變。其中,明清時期富有原創性的學術思想被重審、召喚,轉化成為中國近現代思想中新的學術思想資源,并影響了當代中國人對于傳統學術思想的認知,更是不可忽視的現象。研究界曾圍繞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的這一重要現象展開大量工作,勾稽出王夫之①、顏李學②等明清學人思想如何逐步演變成中國近現代思想進程中的重要思想資源,其在中國傳統學術話語體系之近代轉型進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不過,在現有的這些研究中,學界尚沒有充分注意到,明末思想家李勢在中國近現代思想史上也同樣經歷了升格的歷程。
李勢,號卓吾,生于明嘉靖六年(1527年),卒于明萬歷三十年(1602年),一生豐骨孤峻、經歷坎坷,著有《焚書》《續焚書》等撰著。③因為離經叛道的思想、乖違世俗的行跡,李勢在明清時期被諸多士人目為異端。④直到晚清光宣以降,李勢學行才逐步獲得學界重審。而在晚清重讀李勢的這股學術浪潮中,吳虞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表彰李費學行、繼承李勢思想遺產的重要學人。雖然吳虞與中國傳統思想之關系是吳虞研究中的重心,且諸多學者已探討了吳虞的非儒反孔思想體系,指出吳虞對李勢的表彰具有啟導之功?。但是,學界尚沒有系統梳理吳虞接受、傳播李勢學行的過程及效應,探討其在晚清民初李勢升格運動中的位置,深入辨析其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
有鑒于此,本文嘗試在晚清民初李勢升格的視野下勾稽吳虞對李勢的播揚,一方面展現吳虞與明清思想之關系,從社會史的角度豐富學界對吳虞其人其學、其作為民初“開風氣者\"形象的理解;一方面考察李勢作為明清時期具有革命性的思想傳統,如何逐步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的重要思想資源,從思想史的角度豐富學界對新文化運動及其與中國傳統文化關系的理解。
一、1907:發現李勢
吳虞,字又陵,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出生于四川。1892年,吳虞入成都尊經書院,奉手問業于吳伯朅。吳虞多年的傳統書院與古典研習經歷,為其中學素養奠定了深厚的基礎。吳虞在研習中國傳統文化時,除了在古典詩學、文章學上用力甚勤①,對傳統學術思想的源流演進亦頗留心。其中,對于先秦學術,既研習儒學亦佐以諸子學;對于宋代理學深感興趣,且表彰朱陸之外的葉適等永嘉學子②;對于明清思想,則留意黃宗羲、全望祖、毛奇齡③費密等學人著述④。吳虞深厚的舊學根柢與廣博的知識結構,為其重審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發現李勢奠定了學理基礎。
1898年后,吳虞開始對新學生發興趣,曾“不顧鄙笑,搜訪弄藏,博稽深覽,十年如一日”,成為“成都言新學之最先者\"。1905年秋,吳虞赴日求學,入法政大學速成科學習。在日期間,吳虞一面受到章太炎等人影響,用先秦諸子否定孔子與儒學權威?;一面比勘盧梭、孟德斯鳩等西方哲人思想與孔子儒家學說,由此逐漸產生反孔非儒思想③。1907年,吳虞回國,在成都縣中學堂等地教書,開始公開鼓吹非儒學說。1910年,吳虞與其父發生矛盾,涉訟法庭,被視為名教罪人。1911年,四川護理總督王人文以“非圣無法、非孝無親、淆亂國憲\"罪名通緝吳虞,迫使吳氏倉皇逃離成都,直至辛亥革命始旋川??梢哉f,吳虞反抗權威的個性、貶孔非儒的思想與李勢學行相似相近,為其接納李氏奠定了情感、思想基礎。
吳虞對李勢的關注,最早見諸1907年所輯之《宋元學案粹語》。吳虞纂集該書的緣起是:1905年秋,吳虞預備東游日本,以為宋人言論“中正謹嚴”,欲攜《宋元學案》隨時取讀;后慮及此書“卷帙繁重,不便行篋”,遂節錄部分“修身論世講學為文之語\"撰成一編。而在《例言》中,吳虞特別轉引《四庫全書提要》曰:“明李卓吾曰,二千年以來無是非,非無是非也,以孔夫子之是非為是非,此其所以無是非也。二千年以來無議論,非無議論也,以孔夫子之議論為議論,此其所以無議論也。\"批評宋儒門戶之見重、排拒葉適思想。由于《宋元學案粹語》援引李勢語,清政府學部令學政趙啟霖查禁該書,不準發賣。但吳虞還是將《宋元學案粹語》贈送給了熊兆飛、介卿、劉縉云、存孫、柳亞子諸人①,一定程度上傳播了李勢思想。但這種傳播主要依賴私人交誼,局于四川地方社會,迫于清政府意識形態管控,顯然具有限制性
在這之后,伴隨吳虞更加開闊的閱讀視野,其對李勢的認識日益深化。如自1912年正月起,吳虞開始研讀嚴復翻譯的《群己權界論》。而且,吳虞批閱《群己權界論》頗為認真,在1月14日看畢該書后決定“再看第2次”,并“取馬君武譯《自由原理》對校”②,意欲探查嚴復翻譯之深淺詳略。值得注意的是,嚴復《群己權界論》在晚清民初的李勢接受史上頗為重要:因為不循常規的行徑與思想,李勢被諸多同代人視為異端。李勢逝世后,圍繞其引發的毀譽持續至明清。比如,張問達③袁中道④、錢謙益③等人對李勢的評價全然不同。進至晚明清初,顧炎武王夫之黃宗羲李顓
等重要學人反思明代之覆滅,往往歸罪于李勢等“姚江末流”。清初學界對李勢秉持的負面看法延續至清代中晚期。乾隆年間,四庫館臣纂修的《四庫全書》不僅沒有收錄李勢的著述,而且在《提要》中肆力抨擊李勢。而真正為李勢正名的,是晚清光宣時期的宋恕、嚴復。其中,嚴復為李勢辯誣,見諸1903年寫作的《群己權界論·譯凡例》。①在文中,嚴復以李勢為例,一面批評中國的綱常名教與西方的宗教相似,極容易束縛言論自由;另一面稱揚李勢不為古人所欺、不為權勢所屈,其主體狀態可以成為中國民眾之矜式。由此,嚴復不僅巔覆了明清以降的李勢形象,而且開啟了從爭取個體自由角度審讀李費的視角。
此外,自1913年8月起,吳虞開始斷斷續續翻閱《國粹學報》。1905年2月23日,《國粹學報》在上海創刊,為國學保存會機關刊物,由鄧實擔任主編。《國粹學報》同樣是清末表彰李勢的重要力量,并推動學界步人文獻搜采、點校釋讀與初步探研的階段:1905年,鄧實從杭州借得李勢《焚書》明刻本,擇取《答焦漪園》、焦竑所撰《李氏焚書序》刊發于《國粹學報》。 (131907 年,黃節獲得明刊本《焚書》,對全書進行整理與點校,在《國粹叢編》上分11期進行連載,前附《李勢傳》,后附袁中道撰《李溫陵傳》、黃節撰《李氏焚書跋》以為李勢正名。同年,鄧實獲得李勢《藏書》殘本,于《國粹學報》刊登了《藏書》之《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后論》、焦站所撰《藏書序》,并介紹了日本上野圖書館所藏李勢著述的情況。進至1908年,《國粹學報》又進一步刊登了李勢《續藏書》之《開國小敘》①;國學保存會則在上海重新出版了李勢的《焚書》②??梢哉f,通過翻閱《國粹學報》,吳虞加強了對季贊學行的認識,并為日后研究季贊積淀了史料基礎。
總而言之,1907—1914年是吳虞接觸、研習李勢學行的初步階段。憑借中國舊學素養、對明清思想的關注、逐步形成的非儒反孔思想,吳虞不僅敏銳地發現了李勢在中國學術思想上的獨特性,而且不顧政治意識形態的管控傳播了李勢思想
二、1915:《明李卓吾別傳》的生成
1915年是吳虞進一步接受李勢的重要年份,其預備著手系統研究李勢。是年8月末至9月初,吳虞開始搜檢李勢之書。9月13日,吳虞“據《焚書》《明史》《野獲編》《明儒學案》《南雷文定》《日知錄》《居士傳》《姚惜抱尺牘》《四庫提要》、《法意》、《國粹學報》(乙己、丁末、戊申三年)、嚴幾道《辟韓》《讀史方輿記要·共城》\"等“凡十三種\"史料,開始撰寫《明李卓吾別傳》。16日,吳虞正式寫畢該文。吳虞撰寫《明李卓吾別傳》僅花費幾天時間,表明其在之前已頗熟悉李贊及其思想。還值得注意的是,李勢自少至老勤勉不休,一生著述豐富,撰有《焚書》《續焚書》《藏書》《續藏書》《道古錄》《九正易因》諸種。但察《明李卓吾別傳》依據的史料,主要是《焚書》。不過,吳虞特列嚴復譯撰《辟韓》《法意》,用意顯然是要用新思想重闡李勢學行。
今檢《明季卓吾別傳》,其最終刊發于《進步》雜志1916年第9卷第2、3、4號。《進步》雜志為中華基督教青年會會刊,于1911年11月創刊于上海,由范百誨長期擔任主編。細酌吳虞該文,在晚清民初的李贊接受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在《明李卓吾別傳》之前,宋恕、嚴復雖皆提及李勢之名,但未曾詳審探討過李勢的學行。1907年,《國粹學報》的主要工作是,整理與點校明刊本《焚書》。同年,劉師培以“不公仇\"之名撰寫《李卓吾學說》,僅簡單介紹了李勢的“破貴賤、貧富之界”“破親疏之界”“破男女之界”思想。 (3)1908 年,黃節撰寫《李氏焚書跋》,簡略說明了李勢與何心隱的學術關系、《焚書》的毀禁情況,同樣談不上系統研究。④因此,吳虞所撰《明李卓吾別傳》乃是晚清以降、新文化運動時期最系統研究李勢的文章,具有開創性的價值。
具體到《明季卓吾別傳》,其核心旨趣是通過概述李勢學行抨擊儒家專制思想,內容則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詳細梳理李勢的生平跡履。第二部分說明李勢的學脈淵源,稱其推尊王龍溪、羅近溪、何心隱。第三部分引李勢《焚書》《藏書》文,介紹其“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的成己盡己思想、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的觀點、儒者當文武兼備的經世治國理念。第四部分駁斥明清以降顧炎武、紀曉嵐等對李勢的低毀,肯定明代以降焦站、袁宏道等對李勢的稱譽,哀嘆其“弗生于立憲之邦,言論思想,不獲自由,橫死囹圖”。③由此,吳虞重審了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的版圖,豐富了李勢風骨棱棱的形象,更新了民初學界對李勢其人其學的認知,開啟了民國以降系統研習李勢的續端。
《明季卓吾別傳》最先收到《進步》雜志編輯范百誨的贊許。當時被四川學界封殺的吳虞對范陌誨的知遇之恩甚為感激,遂作二詩以復之。一詩云“宗法遙傳禍已深,唾壺擊缺自哀吟。棲棲爭羨封侯貴,誰辨當初盜跖心(莊子《盜跖篇》曰:“妄作孝弟,而傲幸于封侯富貴\");一詩云“墨翟《非儒》論早傳,王充《問孔》亦名篇。若知顯學韓非意,肯把疑經罪子玄\"。前者批評儒學一尊體系下宗法制度的虛偽;后者強調李勢前的墨家、法家、王充、劉知幾等皆已質疑儒學權威。1917年,吳虞再版《秋水集》,特意收錄二詩,使該詩集成為學林了解李勢的又一渠道。如是年4月13日,南社社長柳亞子去信吳虞,自陳泛舟之際覽閱《秋水集》,“三復始已”;尤其佩服集中“題盧梭、孟德斯鳩及論李卓吾、陳壽諸詩”。而后,柳亞子又將《秋水集》贈送給馬君武、易白沙、葉楚愴等人,擴散了該集的影響力。①
此外,《明李卓吾別傳》也受到民初其他學人的稱揚。錢玄同對該文的贊許,可以見出其反響力。錢玄同對李勢的關注始于1907年。是年9月8日晚,錢玄同閱畢《天義報》劉師培所撰《李卓吾學說》,對李勢發生興趣,慨嘆“吾國竟有若是通人乎!《焚書》一編,吾渴想早睹之”。10月8日,錢氏獲得載有《焚書》的《國粹叢編》,欣喜不已:“《國粹叢編》已代購,內有李勢《焚書》等,卓識偉論,必大有可觀者,甚喜。”至于錢玄同閱讀《焚書》的時間,約在1908年。是年2月24日,錢玄同翻閱《焚書》,感嘆昔日“獨得之秘”,李氏已先其言之??梢?,錢玄同與吳虞相似,早在1907年即感知到李勢的獨特性;但沒有如吳虞一樣意識到李勢的重要性,因此直到十年后才再度關注李勢。1917年1月28日,錢玄同購入李勢的《藏書》,再度對李勢大加贊賞,稱“李氏此書非必如何精當,但其人在明世,不可謂非有新思想者。王學傳至心齋,較之江右龍溪,實已遠勝。卓吾出于心齋,宜其思想開展,超軼恒蹊也”。之后不久,錢玄同關注到《進步》所刊《明李卓吾別傳》,遂囑咐張從玄抄錄之。3月22日,張從玄抄畢《明季卓吾別傳》交予錢玄同,錢氏贊許該文“甚佳”。3月24日,錢玄同校畢《明李卓吾別傳》,稱道此篇“記述甚詳,敘論并行,文章亦極暢達雅潔。前與尹默、幼漁為大預選關于古今學術升降之文,擬將此篇增人”。②
概言之,當吳虞回視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的源流演進、構建非儒反孔思想體系、呼呼學術思想自由時,除了大力開掘先秦諸子學資源,還力圖挖掘明清思想資源。1915年,吳虞通過系統研讀史料文獻、撰寫《明李卓吾別傳》,成為民初最系統研究李勢的學人。而且,《明李卓吾別傳》刊出后曾在學林中引起較大反響,由此更新了國人對明清思想的認知。
三、1917:《新青年》的助推
雖然《明李卓吾別傳》首開系統研究李贊的先河,并通過《進步》雜志的播揚備受嘉贊。但是,《進步》雜志畢竟只是上海中華基督教青年會的會刊,影響范圍有限。吳虞對李勢的進一步表彰,得力于與陳獨秀的相識,借助于聲名鵲起的《新青年》。
吳虞與陳獨秀結緣于1914年,是年,旅日川人張重民得吳虞所著《秋水集》,并示之章士釗。章氏嘆賞吳虞\"識解之超,斷非東南名士所及\"③,邀請其為《甲寅》撰稿。于是,吳虞向《甲寅》投稿《辛亥雜詩》,由陳獨秀選載。④而吳虞與《新青年》發生聯系,則始于1916年:是年,吳虞通過四川華陽書報流通處獲得《新青年》,若受電然,一見傾心。12月3日,吳虞貽書陳獨秀曰:
讀貴報《孔子平議》,謂自王充、李卓吾數君外,多抱孔子萬能思想。不佞丙午游東京,曾有數詩(題為《中夜不寐偶成》,載《飲冰室詩話》,注中多“非儒”之說。…拙撰《辛玄雜詩》(見《甲寅》七期)、《李卓吾別傳》(見《進步》九卷三、四期),略有發揮。此外尚有《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諸篇,其主張皆出王充、李卓吾之外。暇當依次錄上,以求印證。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然欲堅執其學以籠罩天下后世,阻礙文化之發展,以揚專制之余焰,則不得不攻之者,勢也。梁任公日:“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眳^區之意,亦猶是耳,豈好辯哉?拙撰《宋元學案粹語例言》引李卓吾語,前清學部曾令趙學政啟霖查禁。癸丑在成都《醒群報》投筆記稿,又由內務部朱啟鈐電令封禁(此次方準啟封)。故關于“非儒”之作,成都報紙,不甚敢登載。①
吳虞開篇提及的《孔子平議》乃易白沙所作。1886年,易白沙出生于湖南長沙,早歲熟讀黃宗羲、王夫之、顧炎武等明季遺佚諸書,“恍然種族之疴,亟思檳滿,故多與民黨要人交\"②。1911年武昌起義,易白沙游說皖中將領應援武昌。安徽獨立后,孫毓筠督皖,兵痞橫行。易白沙與革命黨人韓衍組建青年軍,率軍打擊亂軍,維護社會秩序。1913年,二次革命期間,易白沙奔走湘、皖間,與柏文蔚、譚延闿共商討袁大計。事敗,易白沙亡走日本,為章士釗《甲寅》撰稿,以學理論文斥袁氏罪。 ③1915 年,陳獨秀創刊《新青年》,向易白沙邀稿。易白沙作《孔子平議(上下)》,刊發于《新青年》。在《孔子平議(下)》中,易白沙認為孔子思想并非萬世至理,并提到王充、稀康、李勢等數君子已對此有所發明。④
此外,吳虞因尚沉浸在研讀李勢的興奮中,字里行間多道及李勢。其一是稱許易白沙批評中國思想界“多抱孔子萬能思想”的觀點,肯定易氏對李贊思想的開掘;其二是指出其對李勢的重視,說明《明李卓吾別傳》是其反孔非儒的重要篇目,已刊發于《進步》雜志;其三是強調其所撰《宋元學案粹語例言》,曾因引李卓吾語,遭到清廷查禁;其四是指出其還有多篇談及李勢的非儒之作,苦于成都報紙保守,發表無門。
吳虞寄出該信后,曾托友人打聽《新青年》與陳獨秀。而此時的陳獨秀,已撰寫《憲法與孔教》《孔子之道與現代生活》等多篇非儒之作,思想正與吳虞同聲相應。 ⑤1917 年3月15日,吳虞收到陳獨秀復信。陳獨秀在信中嘉贊吳虞為“蜀中名宿”,言《新青年》甲寅》將分期刊載吳氏寄示之文;贊同吳虞非儒思想,認為“儒術孔道\"“非無優點”,“缺點正多”,其“倫理政治之綱常階級說尤與近世文明社會不相容”。更重要的是,陳獨秀還頗有意識地將二者的信函照錄、刊于《新青年》之《通信》,引起學界很大反響。如4月13日,柳亞子去信吳虞,稱其讀吳氏與陳獨秀書,“甚為傾倒”。③
此后,《新青年》又刊發了吳虞的系列文章,諸如《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讀荀子書后》《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消極革命之老莊》等。?而在《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中,吳虞皆提及李勢:在前文,吳虞引李勢“二千年以來無議論,以孔夫子之議論為議論”語,批評共和國民囿于家族制度與皇權專制制度,結果造就了不平等的社會文化氛圍。在后文,吳虞則以李勢因“卑侮孔孟,專崇釋氏\"而慘遭禁毀為例,批評儒術獨尊導致中國學術輿論不自由,主張“儒教革命、儒學轉輪”@。值得注意的是,李勢的思想復雜而多元,與儒學的關系既疏離又認同。①但吳虞的這些文章與《明李卓吾別傳》一致,意在突出李贊破除儒學一尊地位、反對孔子權威的思想。由此,正如青木正兒所言,通過《新青年》這一媒介,吳虞的“言論就由四川底鄉下而跳上舞臺上來,介紹滿天下底青年\",一躍而成為反儒學的急先鋒。
總而言之,陳獨秀與吳虞的交往,對吳虞、《新青年》李勢接受史皆具有重要意義。對于吳虞而言,博得陳獨秀等新文化運動同人的賞識,打破了四川文化界因父子之爭給其帶來的系列打擊,使之搖身轉變成為五四青年追捧的對象。①
對于《新青年》群體來說,將晚清民初文化界最系統研究李勢的吳虞納入群體中,不僅拓展了其學術思想視野,而且壯大了其反思中國傳統、批判儒學的聲音。②對于李勢而言,其思想在光宣時期已逐步獲得諸多士人認可,但借助《新青年》在青年群體中巨大的影響力,其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的位置得到進一步升格。
吳虞與朱謙之的學術往來,正反映了李贊對“新青年\"知識結構的形塑。1919年5月14日,吳虞翻閱《時事新報》,讀到朱謙之所撰《新舊之相反相成》。此時的朱謙之,是北京大學法科預科學生,為新文化運動所激蕩,終日蟄居一室,伏案讀書。在該文文末,朱謙之提到吳虞的李勢研究,稱“蜀中有吳虞先生者,好為排孔之論,實于新舊遞嬗中為尤有功。…吾又常聞先生所著書,稱道李卓吾,為官中所禁,而卓吾之學則如何\"。吳虞讀畢該文,次日即將《明李卓吾別傳》檢出封好,托張東蓀轉寄給朱謙之。7月18日,朱謙之閱過《明李卓吾別傳》,對李勢生發強烈興趣,并首次去信吳虞。自此之后,二人開始較密切的通訊往返。1921年夏,吳虞受聘于北京大學,于5月7日抵達北京。一星期后,朱謙之即前來拜訪,稱《明李卓吾別傳》甚好,并已推薦給密友梁漱溟。12月1日,吳虞又將收錄有《明李卓吾別傳》的《吳虞文錄》贈送給朱謙之與梁漱溟。1954年,朱謙之著手運用馬克思唯物主義史觀撰述《李勢—十六世紀中國反封建思想的先驅者》,正淵源于五四時期吳虞對其知識體系的影響。 ④
概言之,在晚清以降的李勢升格運動中,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是學界重審李勢的重要階段。在這一時期,吳虞在陳獨秀的助推下,借助《新青年》這一頗富影響力的媒介,將李勢轉化為反孔反儒風潮中的重要思想資源,由此大為抬升了季贊在中國思想史中的地位。
四、1921:《吳虞文錄》的發行
1917年后,通過出版《吳虞文錄》,吳虞進一步發揚了李勢思想。早在1921年3月,吳虞已在構想匯編《吳虞文錄》,其中收錄了《明季卓吾別傳》《家族制度為專制主義之根據論》《儒家主張階級制度之害》等提及李勢的文章。不久,在沈尹默、吳君毅的奔走下,吳虞受聘于北京大學,主講諸子文及詩、文選。5月7日,吳虞到達北京。10日,吳虞與胡適在中央公園第一次見面,后往來頻密。22日,吳虞赴馬敘倫之約,唔汪元放、胡適、錢玄同諸人。經胡適介紹,吳虞與汪元放結交,并促成《吳虞文錄》在亞東圖書館出版。吳虞與汪元放達成《吳虞文錄》的出版意向后,即請胡適為《文錄》寫序。雖然胡適此時正在緊鑼密鼓地編其《胡適文存》,但仍然“允為作一序”。6月17日,胡適寫畢序言,交予吳虞。幾日后,《吳虞文錄序》先行在《民國日報·覺悟》、《晨報》③等報刊刊出。
在《吳虞文錄序》中,胡適推舉吳虞為“中國思想界的清道夫”“攻擊孔教最有力的健將”“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繼而,胡適又指出吳氏排擊儒學有兩條路徑:一是揭示根據儒學理念形成的禮教、法律、制度、風俗及其問題性,由此論證儒家思想不符合現代生活;二是從思想史角度指出,儒教極力擁護的禮制,早在千百年前已受到諸多思想家攻擊。胡適描述吳虞的論斷影響很大,成為后人認識吳虞的標簽。
而后,由于胡適與新文化運動同人提倡書籍橫版并加新式標點,于是決定請錢玄同幫忙。此后,胡適又替吳虞與亞東圖書館商談酬勞與版稅問題,約定吳虞出書不用酬金,亞東圖書館以百分之十書為謝。10月29日,汪元放去信吳虞,言《吳虞文錄》已正式出版,“印三千冊”,“掛號寄上十分之一,計三百冊”。吳虞收到《吳虞文錄》后,將之贈送給胡適、高一涵、錢玄同、沈兼士、沈尹默、馬裕藻、梁漱溟、周作人、魯迅、柳亞子、朱謙之等眾多師友。可以說,吳虞依托同人間的贈書行為,再度傳播了李勢學行,使李氏成為后五四時期知識界熟知的人物。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吳虞文錄》在作者、作序者、出版社層面皆頗具社會影響力。就作者而言,吳虞通過在《新青年》發表多篇文章、任教北京大學,此時乃是新文化運動中聲名顯赫的名士。就作序者而言,吳虞邀請到胡適為《吳虞文錄》作序。胡適同樣是新文化運動中的一時之秀,其在序言中大力推舉吳虞,擴散了該書的影響和銷量。就出版社而言,《吳虞文錄》由著名的亞東圖書館出版。亞東圖書館成立于1913年,在1920年代發展成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媲美的出版機構。正是源于這些因素,《吳虞文錄》的出版成為彼時備受矚目的學術事件。如1921年12月8日,廣東的李滄萍對吳虞說,“《文錄》在廣東,已售五百余冊”,致使“廣東方面學生”,現在頗信仰吳氏。1922年3月6日,成都的廖學章來信,稱“《文錄》成都亦到,不日即售罄,圖書室欲得一冊存駐,竟未夠得”,可謂風靡。3月10日,成都華陽書報流通處的經理陳岳安來信,言“《文錄》華陽書報流通處已銷數百部”??梢哉f,李勢的社會影響力,也借由《吳虞文錄》的廣泛傳播,獲得進一步擴散。1921年后,《吳虞文錄》又多次再版,于1927年出至第五版,1929年出至第六版。①
總而言之,吳虞在陳獨秀《新青年》的推舉下,躍升成為“博通古今中外之學”“自王充、李卓吾以來非孔\"的“西蜀大儒”②。而后,吳虞趁勢追擊,借助其愈漸顯耀的身份發行《吳虞文錄》,收錄多篇談及李勢的文章,再度廣泛傳播了李勢,使李氏成為廣為眾人所知的思想家。
五、1921:異邦回響
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吳虞對李勢的表彰,還曾推動日本學界對李勢的重視。而吳虞得以對日本學界生發影響,乃因日本學界是晚清以降關注李勢的重要力量③,尤以吉田松陰為代表。
吉田松陰,出生于天保元年(1830年),卒于安政六年(1859年),是日本江戶時代末期的思想家、明治維新運動的先驅。④據學者研究,松陰“偶遇\"李勢著述,是在安政五年(1858年)12月至安政六年(1859年)。當時,松陰因密謀伏擊老中間部失敗,被關押在萩的野山監獄。在獄中,松陰開始閱讀李勢的《焚書》《續藏書》,引為知己。于是,松陰不僅在《己未文稿》《鴻鵠志》等著作中摘錄了李贊的諸多言論,而且在寄給眾多弟子的書信中多次談及其閱讀感想,由此成為日本學界表彰李勢的重要學人。 (65 月,松陰被押解至江戶,于10月被處死,終年29歲。進入明治時代,伴隨中日間的思想文化交流日益繁密,松陰被引介到中國學界,受到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等的重視。
事實上,宋恕等士人于晚清光宣時期重審李勢學行,即受到松陰影響:1898年閏三月,宋恕為學習日本明治維新經驗,主動與抵浙的日人松林孝純、森井國雄等相交,并借閱了包括松陰《幽室文稿》在內的諸多書籍。①《幽室文稿》出版于明治十三年(1880年),由松陰弟子品川彌二郎編輯。該文集包含《戊午幽室文稿》《己未文稿》兩個部分,匯集了松陰在安政五年(1858年)1月至安政六年(1859年)5月寫作的文章、書簡和詩歌。其中,《戊午幽室文稿》寫于安政五年,《己未文稿》寫于安政六年。
年7月,宋恕閱讀《幽室文稿》,并寫作了《讀松陰lt;幽室文稿gt;》。與康有為致力于表彰松陰尊王攘夷、推動明治維新不同,宋恕更加關注松陰對李贊的贊譽,感嘆“李氏微宗世莫傳,荒涼誰復問遺編?何期海外商人賞,從此卓吾萬萬年\"④,主張學界當重理李勢遺文、重審李勢思想。
進至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吳虞等中國學人對李勢的關注,又反向影響了日本學界對李勢的接受。其中,青木正兒是彼時關注李勢學行的日本學人。青木正兒(1887—1964),字君雅,號迷陽。1908年,青木正兒進入京都帝國大學文科大學學習中國文學,師事狩野直喜,從事元雜劇研究,于1911年完成《元曲研究》畢業。1920年,狩野直喜協同青木正兒、鈴木虎雄等創辦《支那學》,建立日本中國學研究的陣地。青木正兒曾在該雜志發表《以胡適為中心的中國文學革命》,介紹胡適及新文化運動,影響了日本學者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研究。青木正兒在中國小說戲曲、繪畫藝術、風俗名物等研究領域造詣深厚。③
青木正兒意識到李勢思想的獨特性,既源于日本學界的熏染,更得力于與吳虞的交往。1921年10月24日,經胡適推薦,吳虞購得《支那學》雜志,閱后感慨青木正兒與其思想相近,皆批評儒學,引為同調。而后,吳虞將《秋水集》《吳虞文錄》寄增給青木正兒?!肚锼贰秴怯菸匿洝方蕴峒袄顒?,吳虞由此得以將李勢學行引介給日本學界。11月19日,吳虞第一次致信青木正兒,二人通信自此開始。青木正兒收到《秋水集》《吳虞文錄》后,即回信表示感謝,稱要把吳虞非儒批孔的高論推介給日本學界;同時特別談到對李勢的興趣,言“先生愛李卓吾的為人,晚生也是同臭的。他的見識,實在不容易得的。吾也曾經要做一篇李卓吾傳,而仍未動手。今見先生做成的別傳,很喜歡,很高興了\"。可見,吳虞的李勢研究強化了青木正兒對李勢的認識。
青木正兒與吳虞建立聯系后,即決定通過《支那學》向日本學界引介吳虞:一是譯載吳虞新撰之《墨子的勞農主義》《荀子之政治論》;一是撰寫《吳虞底儒教破壞論》大力推舉吳虞。1921年,青木正兒寫畢《吳虞底儒教破壞論》。1922年1月23日,吳虞收到《支那學》雜志,稱“迷陽著之《吳虞之儒教破壞論》極為詳盡\"①。1月24日,吳虞將《吳虞之儒教破壞論》交予北京大學學生王悅之,由后者翻譯成中文。2月4日,《北京大學日刊》全文刊載《吳虞之儒教破壞論》。③青木正兒所撰《吳虞之儒教破壞論》受到胡適《吳虞文錄序》影響,將吳虞與陳獨秀并提,稱許二者是新文化運動時期反對孔教運動、破除儒家舊道德、輸入歐洲新文明最重要的人物;指出吳虞的特點在于,不僅比陳獨秀更早在四川地區倡言非儒論說,而且采用的方式是征引中國古典文獻、從制度上論證孔子之道不合現代社會;此外幾次提到吳虞對李勢“非議孔子\"思想的推崇。
除了青木正兒,吳虞還曾將《吳虞文錄》贈給其他日本學人,進而影響了1930年代日本學者對季勢的研究。如1935年,中國文學批評研究者鈴木虎雄撰畢《李卓吾年譜》①,為日本學界第一部李勢年譜研究。在《李卓吾年譜》的開篇,鈴木虎雄提到,其對李勢的關注,一則來自對明代中期文學的研讀,一則來自松陰對李勢的私淑,一則來自《吳虞文錄》對李勢的表彰。而其撰寫年譜的目的,乃在補正吳虞等對李勢生平事跡的記敘,推進學界對李勢學行的認知。②
自明治時期以來,由于吉田松陰等對李勢的推尊,日本知識界延續了關注李勢的傳統,這為日本學者接受吳虞的李贊研究奠定了基礎。而自1921年《吳虞文錄》傳播至日本后,不僅加強了日本學者對李勢的重視,也推動了日本學者對李勢展開進一步研究。
六、1933:不改初衷
從不見容于四川社會的邊緣人物轉變為名噪一時的文化旗手,吳虞的“轉身\"很大程度上得力于《新青年》的創刊與新文化運動的鋪開。進至1920年代,學術思潮發生演變,社會主義與馬克思主義成為社會主潮;新文化陣營分化,陳獨秀、李大釗等逐步從批判儒學意識形態走向認同、實踐馬克思主義根本之道。在這種狀況下,吳虞因行事作風引發軒然大波③學術思想趨于固化,逐漸不再具有開拓性而漸趨沉寂。
1925年8月,吳虞離京,于9月返回四川,任教成都大學等。1931年,國立成都大學、國立成都師大、公立四川大學合并為國立四川大學,吳虞任教于此。1933年,由于四川大學派系斗爭,吳虞被解聘,自此賦閑在家。
面對時代思潮的跌蕩變化,吳虞仍然“垂老不改初衷”,堅守早年疑古非圣的思想,堅持推重李勢學行的立場。吳虞于1925年、1933年編寫、修訂《中國文學選讀書目》,即反映了他的這一思想傾向:1925年3月1日,南方大學北平分校學生儲皖峰去信吳虞,稱校中欲辦一周刊,懇請吳虞仿照梁啟超、胡適為清華學子開具書目一事,為該校學生開示一份研究文學的宜讀書目。吳虞與南方大學有教務關系,欣然接受請求,開列書目40余部,示以讀書門徑。④《中國文學選讀書目》共分經類、史類、子類、集類等8大類。在思想學術類下,吳虞共羅陳7條,特別收錄李勢《焚書》《藏書》《續藏書》,并稱其可以啟發為文人之思想,實“乃文學之骨子\"③。進至1933年,吳虞決定重訂《中國文學選讀書目》,交茹古書局印出。③比勘1933年《中國文學選讀書目》與1925年《中國文學選讀書目》,雖然吳虞擴充、改訂了諸多書目與案語,但依然收錄李勢《焚書》《藏書》《續藏書》。③由此可見,吳虞對李勢思想的推崇、播揚一直延續至1930年代。③
此外,1933年6月,吳虞出版《吳虞文續錄》,上卷收文4篇,下卷收文11篇,同樣反映了其對李費的推重。其一,《吳虞文續錄》以1921年青木正兒所撰《吳虞底儒教破壞論》為序言。青木正兒在文中稱贊吳虞堅決非儒、追慕李勢,仍為吳虞所肯定。其二,《吳虞文續錄》幾處提及李勢。如吳虞撰寫的《對于祀孔問題之我見》,以李勢為例,批評中國長期為君主專制制度禁錮,對于孔子學說不敢有所非難,結果導致中國學術衰而不振。①再如吳虞撰寫《荀子之政治論》,一舉李勢行與世違、不得其所為例,抨擊儒家社會專制盛行、無言論自由;一引李勢言論,批評儒家空談仁義,蔑視兵事,治國理念迂腐。②
值得注意的是,1930年代,經過學界助推,李勢研究漸趨增多。(1)1934年,稀文甫出版《左派王學》。該著的特點是在“左派王學\"視野下論析李勢,指出李勢推崇左派王學王龍溪、羅近溪等人,認為李勢的思想、精神比左派王學有過之而無不及,肯定左派王學狂放不羈、愛好自由、沖抉世綱的氣稟。(2)1935年,福建協和大學下屬福建文化研究會編輯《福建文化》,特設“李卓吾專號\"④。同年,朱維之將上述譯、撰文章編為《李卓吾論》,由福建協和大學書店出版,成為1930年代李勢研究的力作。(3)1936年,容肇祖出版《李卓吾評傳》,分“李勢年譜、李勢的思想、李勢的文學的見解”三個部分。該書對李勢研究有幾大貢獻:其一是整理了李勢年譜,大為推進了學界對李勢生平跡履的認知;其二是廣泛利用李勢《焚書》《藏書》等文獻,推進了學界對李勢思想的認知;其三是從文學批評角度提出李勢對文學的新見解,肯定其童心說、對《水滸傳》等白話文學的重視、對公安派的啟發。(4)1935年一二·九運動前后,就讀于中國大學、師從李達的吳澤?,受反帝反封建革命思潮影響,開始構思撰寫《儒教叛徒李卓吾》,推崇李勢“為個性自由而毅然反孔反道統”,“獨立特行,一貫反專制反獨斷\"的精神,并于1937年完成了第一稿。③縱觀1930年代的李勢研究,一方面和吳虞頗有淵源,即大部分青年研究者曾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熏陶,閱讀、借鑒了吳虞的李勢研究,繼承了五四時期的學術立場與話語方式;另一方面又在史料開掘、闡釋角度、話語方式、形象再造上作了開新,從而推進了吳虞的李勢研究。由此,曾作為李費研究先驅的吳虞,在1930年代不再是李勢研究的前沿。不過,在這種學術演進狀況下,吳虞仍然頗關注李勢的研究進展。如1937年6月5日,吳虞翻閱報刊,獲聞容肇祖新撰《李卓吾評傳》,頗為關切,并于1938年5月7日特地購入該書。③
總而言之,從中國學術思想史中掘發出李贊的現代價值,是吳虞引以為傲且始終堅持的學術工作。吳虞的這項學術工作可謂影響深遠,即其在更新五四“新青年\"對李勢思想的認知之時,為1930年代的李勢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
結語
李勢作為明代中晚期獨特而重要的思想家,曾長期被貶斥為中國思想史上的異端,直到晚清民國才經歷升格的歷程,獲得宋恕、嚴復、黃節、鄧實等學人的表彰,發現其思想的現代價值。通過幾代學人的共同努力,李勢的形象獲得翻轉性的認知,并在當代的中國思想史敘述中取得了與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等比肩的重要地位。
在晚清民國的李勢升格運動中,吳虞是不可繞過、做出突出貢獻的人物。作為曾系統接受中國傳統書院教育的學人,吳虞不僅在中國詩文研究上頗有造詣,而且在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研究上積淀深厚。因此,20世紀初期,吳虞在構建其反孔非儒的思想體系時,不僅致力于開掘先秦諸子思想,而且意欲開掘明清思想,由此奠定了其在中國現代思想史上的位置。吳虞對李勢的播揚展現出以下特點。首先,吳虞對李勢的掘發始于1907年,不僅與其反孔非儒思想的形成密切相關,而且日后成為其反孔非儒思想體系中的重要思想資源。其次,吳虞對李勢的推舉曾影響廣泛,即其通過《新青年》《吳虞文錄》等雜志、文集,借助新文化運動的反儒學浪潮,使得寂寂無聞的李贊廣為中國及日本知識界所知。再次,吳虞鉤沉李勢學行的《明李卓吾別傳》曾引領學術風潮,不僅在1930年代前始終是研究李勢最重要的文章,而且其學術語匯、評價立場為1930年代的李勢研究所承續。最后,吳虞表彰李勢生發的意義還在于,其在破除儒學意識形態籠罩下的舊文化舊道德時,創造性地調動了中國傳統內部的思想資源,展現出推動中國傳統文化革新、維護中國文明現代性與民族性的面向。
從吳虞開掘李贊思想價值出發,可以看到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中國傳統文化更為復雜的關系。在中國文明的演進歷程中,儒學經由經學家的系統闡釋與官方推崇,逐漸發展成為中國傳統文化體系的主干,并最終確立為具有統攝性的思想架構,形塑了中國的政教制度、人倫價值等。五四新文化運動新派人物鑒于民初復辟帝制等政治危機,曾高度質疑中國儒學作為大經大法的地位。①但是,倘若深入新文化運動的內部,可知新派人物雖曾激烈抨擊過中國儒學,但與中國傳統文化的關系實則復雜,與中國文化傳統保持著千絲萬縷的內在傳承關系,對中國傳統文化展現出批判性繼承與創造性轉化的姿態。②而明代異端思想家李贊在近代的升格,恰恰提供了學界觀察五四新文化運動與中國傳統文化復雜互動,新文化派學人“利用傳統(非正統)檢討傳統(正統)”一個重要的案例。此外,還需要指出的是,除李勢外的諸多中國傳統思想、明清學人思想,都在五四經歷了被重審、篩選、重釋的過程,潛在推動了中國現代文明的構建與更新進程,此有待于學界做更進一步的描述。
作者簡介:潘煒旻,清華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博士后,主要研究方向為清代學術史、中國近現代思想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