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對他在日本留學的歲月充滿懷戀。1931年初秋時節,他在給自己日本學生的詩《送增田涉君歸國》中寫道“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①魯迅在日本度過七年的青春年華,他1902年東渡扶桑入弘文(宏文)學院學習,1904年去仙臺醫專學醫,1906年棄醫從文回到東京從事文學活動,直到1909年回國。在日本期間,魯迅不僅完成了他棄醫從文的人生方向的轉折,也通過他在《浙江潮》《河南》等雜志上發表的文章,反映出強烈的愛國主義、張揚個性的近代個人主義、改造國民性的思想。這些文章包括《中國地質略論》《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斯巴達之魂》《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等。他也和同窗顧瑯著有《中國礦產志》,與周作人編譯《域外小說集》等。這些活動和著述顯示出魯迅旺盛的創作熱情、驚人的知識獲取能力、鮮明的觀點主張。這一時期奠定了魯迅日后文學和思想的基礎,形成了他基本的思想架構,成為魯迅精神歷程的原點。
初到日本第二年,魯迅在給摯友許壽裳的《自題小像》中寫道:“靈臺無計逃神矢,風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②表達了心系祖國前途命運、思考尋覓人生出路、為民族貢獻滿腔熱血的情懷。魯迅留日前曾在南京礦路學堂系統學習過三年的地礦,1927年魯迅在黃埔軍校演講時曾說:“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③正因為有這樣的基礎,加上他在日本又關注和搜集了明治政府地質局統計的數據和地圖,才能寫出中國最早運用近代自然科學理論論述我國地質礦產的著作。其專業性勿需贅言,而更引起學生時代的我共鳴的是魯迅在《中國地質略論》中充滿愛國深情的話語:“吾廣漠美麗最可愛之中國兮!而實世界之天府,文明之鼻祖也。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撿,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凱觸者也。\"①同樣,他發表在《浙江潮》的《斯巴達之魂》(剛才董炳月老師說他傾向于這是一篇小說)也是在留日學生組織“抗俄義勇隊\"之際,呼應了同刊前一期《留學界紀事·拒俄事件》中“夫以區區半島之希臘,猶有義不辱國之士,可以吾數百萬萬里之帝國而無之乎”②的勇武精神。愛國是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牛”最重要的思想源頭和創作動力,他無愧于“民族魂\"的稱謂。
我這二十多年來沒有再研究魯迅,但依然對魯迅著迷。我的碩士論文寫的是關于《文化偏至論》與魯迅的個人主義,博士論文中也有魯迅與中日兩國尼采介紹者的思想關聯與比較的章節,探討了魯迅所主張的個人主義的內涵和特質。在我看來,魯迅的“立人”思想貫徹他創作和思想的始終。魯迅認為,人要擺脫傳統的世俗的約束,不能融于烏合之眾,成為麻木的“看客”,要成為有“摩羅詩力\"的氣質、“尊個性而張精神\"的“精神界之戰士”。為此,他從尼采那里找到知音,吸引他注意的是伊藤虎丸所指出的“個”的思想③,也就是近代西洋個人主義的思想。魯迅的尼采理解基于鮮明的近代中國的環境和土壤,帶有魯迅自身的特征和指向,他所接受的尼采是豐富的尼采思想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也被張釗貽稱為“溫和的尼采”④。其與明治日本的尼采熱有直接關系,也受到登張竹風、姊崎嘲風、高山樗牛等日本近代知識分子所參與的“美的生活論爭”的思想文化風潮所感染,進而通過“拿來主義\"融入自己的理解、化作自己的血肉,并區別于同時期的梁啟超、王國維的尼采介紹和理解。青年魯迅的個人主義絕非自我中心、個人利益至上的通俗的個人主義,而是具有超越同時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前瞻性,雖曲高和寡略顯“孤獨\"卻具有非凡的思想洞察力和敏感性。雖然,魯迅的近代個人主義思想伴隨著時代的變遷和他自己的思想發展也在不斷呈現新特征,但是這種支撐他不斷奮斗、追求人的解放、國民性改造的思想和精神,始終貫穿于魯迅“進化論思想一人道主義—階級論和社會變革論\"發展脈絡的始終。
留日時期是魯迅的“華年”,是勤奮帶來思想的豐收期,他也遇到了藤野先生那樣給他終生溫暖和勇氣的恩師,但伴隨他的也有孤獨、寂寥甚至屈辱——雖然這也是他\"華年\"的一部分。魯迅對東京印象不佳的原因似乎主要出在“清國留學生\"群體上。當時章太炎、孫中山等先后來到日本四處奔走、宣傳革命,魯迅受到革命思潮的影響,課余也常常“赴會館、跑書店、往集會、聽講演”③他忙著翻譯和創作,變換著筆名在《浙江潮》上發表文章,其著述體現了進步的科學思維和理性的愛國主義。但是,魯迅也漸漸厭倦了“滿房煙塵斗亂”環境,離開鬧哄哄的東京和周圍的清國留學生,他自我放逐,“往仙臺的醫學專門學校去”?了。這是他獨自的感受和思量后的選擇。初到仙臺的魯迅“形不吊影,彌覺無聊”③,不僅是人生地不熟,而且是東京生活的余緒使然,“所聊慰情者,廑我舊友之筆音耳\"(《致蔣抑卮》)一故友的來信,給身處異國他鄉的青年學子魯迅以慰藉和歡喜,排解他孤獨寂寥的心情。他比較日本青年學生與中國青年后得出結論,告訴在國內的蔣抑卮:“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這里“我震旦青年\"即“我中華青年”,字里行間充滿自信和家國情懷。在仙臺留學期間,“泄題風波\"對魯迅造成了不小的傷害,部分同學懷疑藤野先生向魯迅透露考題才使魯迅沒有“落第”,并為此向魯迅“找茬”,認為魯迅經常找藤野先生修改筆記,因此魯迅的考試成績是值得懷疑的。圍繞著莫須有的漏題事件,有人給魯迅送了封信,通篇都是侮辱性的言辭。魯迅讀了這封信并聯系到“幻燈事件\"等,他的心被深深地刺傷了:“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人當然是低能兒,分數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①實際上,魯迅第一年成績表中共有7門功課,6丙1丁,平均成績丙,在142人中排第68,在班里處于中間水平。如果有戊的科目或者平均成績是丁的就要留級,魯迅雖然沒有一門成績是甲或者乙,但是平均成績是丙,對他已屬不易。風波后來雖然平息,然而謠言和歧視對魯迅的影響卻長久揮之不去。
把魯迅“棄醫從文”的原因歸結“幻燈事件”也許過于簡單化,但是這種刺激無疑是個重要契機,也成為他深刻的記憶。東北大學史料館展出有魯迅在仙臺期間的一些文件、課表、名冊、照片以及那“大名鼎鼎\"的幻燈片。1965年夏天,東北大學醫學部教授石田名香雄在細菌學教室意外發現了一架舊式的幻燈機和一套15枚反映日俄戰爭的幻燈片。筆者1996年曾有幸在東北大學片平校區看到過這套幻燈片的播放,其中的確沒有處決“俄探\"的畫面,而大都是宣揚日本軍人在戰場上的“英勇無畏”。在對“俄探\"行刑方式上,1926年的《藤野先生》里說是“槍斃”,而在1922年的《lt;吶喊gt;自序》、1925 年的《俄文譯本lt;阿Q正傳gt;序及著者自序傳略》里則說是“砍下頭顱\"和“被斬”。而據仙臺魯迅記錄調查會的研究,當年《東北新報》等報刊關于日俄戰爭期間的報道中,的確有相關的文字和圖片,至于魯迅是否在階梯教室看到幻燈片,或者是在電影或報刊中看到的畫面并不太重要。
關于魯迅為什么棄醫從文,許壽裳曾回憶起他在弘文學院時代和魯迅經常討論的三個問題:一、怎樣才是理想的人性?二、中國國民性中最缺乏的是什么?三、它的病根何在?可以說,魯迅離開仙臺是他一直思考以上問題并采取行動的過程。魯迅雖然有某種屈辱和焦躁,但他不僅僅是“咀嚼屈辱”,而是將這種跨文化體驗與自己強烈的精神追求呼應為一體。透過魯迅留日期間的一系列文章、日記和后來的回憶,我們能夠感受到青年魯迅的情感世界、思想發展、精神追求,尤其是熱愛國家民族、尊崇個人自覺獨立、終生改造國民精神的鮮明特征,這些特征是立體而豐滿的“原魯迅”,并影響和塑造著后來的魯迅。
作者簡介:修斌,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日文化交流史、中日關系史、海洋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