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羅詩力說》：魯迅建構“世界文學”的一次嘗試

一

魯迅的世界意識，更具體地說，魯迅的世界文學意識，其形成過程、發展歷程和所產生的影響，因具有典型性和現實意義而值得研究和借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人又一次從封閉狀態走出，對魯迅早期的思想就有了更深刻的認識。我最近為重版趙瑞先生四十多年前出版的著作《lt;摩羅詩力說gt;注釋·今譯·解說》寫了一篇讀后感，這種歷史意識和滄桑感就更強烈。趙瑞先生那個時期花了巨大精力逐字逐句注解魯迅早期這篇文藝論文，不只是向先賢致敬，也不僅出于編纂比較文學課程講義的需要，而頗有自感身世的成分。他自己青年時代醉心于浪漫主義詩歌，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詩壇上頗有一股“現代主義\"風潮，浪漫主義精神被視為粗淺、幼稚，更后來則成了輕狂、不正經甚至反動的標志。其實，浪漫主義的本質特征熱情、真誠、熱愛大自然，是健康優美感情的流露。趙瑞在該書導讀中列出的浪漫主義九大特征在魯迅的早期論文中有不同程度的論述。趙瑞這部著作，包含了中國詩學的大關節，是對浪漫主義的追懷，對比較文學研究的賡續，也是對世界文學的重申。

魯迅的世界意識萌芽于南京時期，世界文學意識形成的關鍵期則在日本，特別是在棄醫從文后的幾年。魯迅在日本期間留下多種著譯，貫穿著一條世界主義、世界文學觀念線索。其中，發表在《河南》上的文學論文《摩羅詩力說》最具代表性，不但追溯歐洲摩羅詩派從拜倫、雪萊、濟慈的形成到密茨凱維奇、顯克微支、裴多菲、普希金、萊蒙托夫等的發展軌跡，而且分析了東西方文化對待歷史前進的不同態度，提出詩歌的精神在于“櫻人心\"的主張。在總結出摩羅詩派“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的特點后，魯迅更切入中國現實，期待精神界戰士出現在“無聲的中國”，“援吾人出于荒寒”。

二

《摩羅詩力說》描述一個文學流派的跨國演進過程，被趙瑞稱為一篇比較文學研究論文。學術界對本文做了注釋、解讀和白話文翻譯，對文中使用的多語種材料進行了溯源式的研究，有助于認識留日期間魯迅的知識結構、閱讀興趣、思想形成的背景。這些成果中，以日本學者北岡正子和中國學者趙瑞的《lt;摩羅詩力說gt;材源考》①《《摩羅詩力說gt;注釋·今譯·解說》最為豐。這些研究成果充分證明魯迅的閱讀面之廣和分析、概括資料能力之強。魯迅的文學觀念來源廣泛，堪稱顯示中國和東、西洋文化碰撞、融合的復雜過程的標本。

魯迅描述“摩羅詩派\"形成發展過程是一種跨國別、跨語際、跨文化的嘗試，也是一篇文學宣言。魯迅在這篇文章中亮明自己的文學主張，并從浪漫主義文學的一個流派的影響研究中找到了世界意義，表彰一種反抗的、行動的、人道的文學。這種文學來自人類普遍的感情，承載各民族的共同理想。魯迅從“摩羅詩派”中找到了世界意義，這是人類普遍的感情，共同的理想：擺脫奴役，實現自由。這種世界文學根基于世界主義和人道主義理念，盡管在各國家民族的表現有差異。

魯迅介紹拜倫為宗主的摩羅詩派東歐、俄羅斯的傳播的目的，是要借“詩力\"發揚國民精神以挽救衰敗的文明古國。這次嘗試，在他本人后來的文藝批評和詩學建構中打上鮮明的印記。我們從他使用無聲的中國的意象，提出的“攖人心\"的文學主張，從他大量雜感文字的批判性以及他從事的社會活動的反抗性中，都能看到摩羅詩人如拜倫、裴多菲等的影子。

相較同時期撰寫的《文化偏至論》等文章，《摩羅詩力說》更能體現世界主義和世界文學理念。當時，世界文學的概念已經出現，歌德就是世界文學的倡導者，他在歐洲更能體會到交流融合的必要性。對中國而言，世界文學還很遙遠，還沒有眉目，豈但世界文學，就連東亞文學也尚屬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一一中日仍處在敵對中。

盡管魯迅有中國視角，行文中不斷反思中國文學、歷史和政治，但他的世界文學理念中，民族國家并沒有得到過多強調，反而時時受到批評。例如，對于俄國詩人普希金，魯迅雖然將之置于摩羅詩派的行列，贊同他的反對國內專制的作品，卻對他的“獸性的愛國\"加以嚴厲批評，并揭示其非浪漫主義之本性：“特就普式庚個人論之，則其對于裴倫，僅摹外狀，迨放浪之生涯畢，乃驟返其本然，不能如來爾孟多夫，終執消極觀念而不舍也。故旋墨斯科后，立言益務平和，凡足與社會生沖突者，咸力避而不道，且多贊誦，美其國之武功。千八百三十一年波闌抗俄，西歐諸國右波闌，于俄多所憎惡。普式庚乃作《俄國之饞謗者》暨《波羅及諾之一周年》二篇，以自明愛國。丹麥評鷺家勃闌兌思（G.Brandes）于是有微辭，謂惟武力之恃而狼藉人之自由，雖云愛國，顧為獸愛。特此亦不僅普式庚為然，即今之君子，日日言愛國者，于國有誠為人愛而不墜于獸愛者，亦僅見也。”①

魯迅的世界文學與其政治理念、人文主義理想互為表里。上述一段論述中提出的現象意在揭示，在浪漫主義詩學的漫長旅程中，會出現負面作用，反抗強權者搖身一變成了壓迫弱小者，野蠻的獸性的愛國讓文學走形變樣，不復拜倫、雪萊等的原初浪漫主義的精彩和激動人心。也是在這種意義上，魯迅看重匈牙利的裴多菲，認為其最能繼承歐洲浪漫主義的理念。他晚年還熱心鼓勵青年文學家翻譯這位勇士詩人的作品。

東北發生的日俄戰爭，暴露了俄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野心和不人道。這兩個國家的侵略性與中國專制統治者的殘暴和無能一樣不屬于世界文學范疇。在日本，魯迅對俄國的侵略成性，對日本“東亞主義\"的擴張性，都保持著警惕。

三

世界主義必須首先是人道主義的。在世界文學視野下，魯迅贊成的浪漫主義是一種堅持正義、反抗強權的“摩羅派”。魯迅的反侵略、反奴役精神，表現在文學創作中，是抗世違世情，是爭天拒俗，而又滿含淚痕悲色，對勞苦大眾給以深切的同情。因為有了世界文學的視野，魯迅給中國文學注入了新的成分。從翻譯愛羅先珂、創辦未名社，編輯出版《奔流》《譯文》等刊物、大力提倡并且親自投入文學翻譯，魯迅一生都在作著努力、沒有解怠。魯迅在上海加入左翼文學陣營，從根本上說，是世界文學理念的延續。無產階級文學、革命文學理念催生的左翼文學，是一種具有世界主義、國際主義意識的思潮，也是一種建構世界文學的努力，與魯迅早期建構摩羅詩派的努力一脈相承。

從英國到波蘭、匈牙利，再到俄國、中國，魯迅勾勒出一條世界文學線索，嘗試建設具有世界文學性質的中國文學。魯迅的跨語種建構，當然并不完全也不系統，而有多種限制，最明顯的是語言的限制。他本人通德語，與他一起從事文藝運動的弟弟周作人懂英語，兩兄弟都精通日語，這些語種在《摩羅詩力說》的寫作中發揮了作用，當然同時也限制了視野，表現為對有些詩人的論述還不夠充分。一些德語詩人如尼采和海涅，雖然沒有列入摩羅詩派，但在整個流派建構中占有不可忽視的地位，尼采的名言甚至出現在篇首題識中。文章之所以論述不很充分，或因為論文論題的范圍限制，或因為資料的缺乏，而在同時期其他論文中，魯迅對尼采論述較多。值得注意的是，尼采和海涅在魯迅后來的文學活動中產生了更多更大的影響，甚至超過了拜倫、雪萊、普希金等詩人。

如前所說，魯迅青年時代所做的建構世界文學的嘗試，在后來的文學生涯中仍有延續。如革命文學，是世界文學，而非狹隘的民族主義文學。其構建路徑也與構建“摩羅詩派\"有某種相似之處，都與日本和俄國（蘇聯）有關，都通過大量日文翻譯材料進行。魯迅參考的很多蘇聯文獻是從日文翻譯過來的文藝論著甚至蘇聯當局的文藝政策文件。魯迅在這次構建中遇到一些現實的阻礙和干擾，從他表明的態度看，他堅持了早期的文學主張，秉承“摩羅精神”，堅持寫作《摩羅詩力說》時期的理念，即純文學、浪漫主義。重視實用，切近中國，當然是他的觀照，但原則是堅持不變的，如對民族之間、統治者和人民之間的壓迫的痛恨不變，對有些沙文主義國家的禽獸愛國文人的反感不變，對中國文學缺少反抗本質的批評態度不變。他不同意解散左聯，不同意提出“國防文學”口號，因為他認為文學為國防服務是暫時的，而文學的根本使命是在\"立人”，而要立起來的是\"世界人”

對魯迅早期和晚期兩次世界文學建構進行比較研究，將魯迅的知識構成和思想放在更大背景下和更多參照中，兼顧世界文學視野和中國本王資源，尋繹魯迅在建構文學流派的過程中生成自己的文學觀念的線索，是具有現實意義的。

魯迅對浪漫主義文學傳統的描述，對世界文學的建構，融和了魯迅對西方文學傳統、日本文學理論和中國文學史的思考成果，在中國現代文學觀念生成和發展方面產生了廣泛而深刻的影響。《摩羅詩力說》本身就是一篇世界文學的文本一文章已經翻譯成日文（見日文版《魯迅全集》第一卷），英文注釋解說版（寇志明譯）也將在美國出版。

作者簡介：黃喬生，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研究館員，中國魯迅研究會常務副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