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能夠參加這次論壇,很高興,也很榮幸。感謝修斌教授、徐妍教授的邀請!論壇的題目非常好!《魯迅與日本——東亞視角與中國方法》,焦點突出,闡釋空間很大。
我發言的題目,叫做《1903—1918:魯迅文學道路上的三個起點》。也就是魯迅文學的三次出發。我先說說哪三個起點。
第一個起點,是1903年5月創作小說《斯巴達之魂》。《斯巴達之魂》是魯迅發表的第一篇作品,發表在《浙江潮》雜志1903年6月第五期、11月第九期的“小說\"專欄。不過,魯迅本人對這篇小說很不重視,1926年編文集《墳》的時候沒有收錄。1934年編《集外集》才收錄,那時候《斯巴達之魂》已經發表三十一年了。魯迅在1934年5月6日寫給楊霽云的信里,說自己“最初排了活字的東西”①是《懷舊》,不提《斯巴達之魂》。其實《懷舊》是1912年創作、1913年發表的,比《斯巴達之魂》晚發表整整十年。《斯巴達之魂》題材、內容比較特殊,屬性有些暖味一究竟是翻譯還是創作?兩種觀點都有。中國學者吳作橋認為《斯巴達之魂》是創作②。日本學者樽本照雄從《斯巴達之魂》中找出了某些資料來源、個別知識性錯誤以及虛構的地方,認為該篇是編譯與創作的混合體③。近年,李冬木對《斯巴達之魂》做了更全面、更充分的研究④。《斯巴達之魂》內容復雜,魯迅在序言中又自稱\"譯者”,所以現在有一些研究者將其表述為“譯述”。所謂“譯述”,大概就是“一邊翻譯、一邊敘述\"的意思。我贊成“創作\"說。《斯巴達之魂》就是魯迅以古希臘城邦斯巴達的英雄故事為題材而創作的歷史小說。認為是\"創作”,是因為,小說建構的“愛國\"“國民\"主題十分鮮明,小說的情節安排、人物形象塑造都是圍繞主題的表現進行的,體現了魯迅強大的主體性與主動性。那么,如何理解魯迅在小說序言中自稱\"譯者\"呢?我的看法是,作者自稱“譯者”不等于小說是翻譯,判斷作品的屬性要根據作品的實際情形,而不是根據作者對自己身份的表達。《斯巴達之魂》沒有完整的對應性外文文本,而且有虛構、有知識性錯誤,肯定不能說是“翻譯”。在這個意義上,魯迅自稱\"譯者\"并不確切。實際上,魯迅的原話“譯者無文,不足以摸擬其萬一”是自相矛盾的。“摸擬”
(模擬)是仿作,不同于“譯”。既然“摸擬\"了,那就是作者,而不是譯者。《斯巴達之魂》既然是創作,也就是魯迅文學的起點。
第二個起點,是1906年3月在仙臺醫學專門學校棄醫從文。幻燈片上,日軍斬殺做俄探的中國人,而圍觀的中國人神情麻木一青年周樹人看到這情形,于是立志從事文藝事業,用文藝改造國民精神。這是魯迅生平中、也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經典故事,大家都熟悉,不用多說。第三個起點,就是1918年4月創作《狂人日記》,發表在5月出版的《新青年》雜志第四卷第五號上。這個起點有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特殊背景,也是中國現代白話小說的起點,十分著名。從第三個起點開始,魯迅在文學道路上一直走到生命的終點。
三個起點,時間跨度長達十五年。空間也很大,是東京、仙臺、北京三個東亞都市。
同一個作家魯迅的文學道路,為什么會有三個起點?那是因為魯迅在文學道路上的行走有過中斷,走走停停。在第一個起點,也就是1903年6月發表《斯巴達之魂》的時候,魯迅還是日語學校弘文學院的學生,在學日語。一年多之后,1904年9月,他就到仙臺醫專讀書去了。這里有個問題比較有意思,那就是,從1904年4月從弘文學院畢業到1904年9月去仙臺醫專讀書,這將近半年的時間里魯迅在做什么?魯迅自己沒說過。從第二個起點開始,也就是棄醫從文之后,魯迅從事文學活動的時間比較長,有三年多。雖然理想中的《新生》雜志沒辦成,但給《河南》雜志寫了好幾篇文學、文化論文,編譯了兩冊《域外小說集》。魯迅的父親早逝,魯迅作為長子要養家糊口,1909年8月就結束留學生活回國了。回國之后當了不到兩年半的老師,1912年2月就到民國臨時政府教育部當公務員,5月隨教育部到了北京,工作之余在紹興會館抄古碑。直到金心異來約稿,中斷了十個年頭的文學事業重新開始,這才有了第三個起點。
三個起點,分開看與放在一起看,看到的東西自然不同。作為一個系列從整體上看,能看到魯迅文學中的某些重要問題,能夠深化我們對魯迅的認識。這里和大家討論三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魯迅的文學活動確實與日本密切相關。三個起點中的前兩個在日本。這種密切關系并不僅僅是時間層面、空間層面的,更主要的是日本的社會狀況、思想文化對魯迅的多方面影響。比如第一個起點,即《斯巴達之魂》,就有同時代日本政治小說的投影。第二個起點不僅與日俄戰爭有關,而且與日本現代美術有關。日軍斬殺俄探的場面,魯迅是怎么看到的?通過幻燈片看到的。幻燈片映現的日俄戰爭場面是宣傳畫,是美術作品。就是說,促成魯迅棄醫從文的媒介是美術,而不是文學。事實上,魯迅棄醫從文,并不是要從事單純的文學運動,而是從事“文藝運動”。這個“文藝\"就包括美術。《lt;吶喊gt;自序》說得很清楚:“在東京的留學生很有學法政理化以至警察工業的,但沒有人治文學和美術。”①明確將“文學和美術”二者并列。要言之,前兩個起點決定了魯迅文學與日本的復雜關系。
第二個問題,是魯迅文學從一開始就包含著反帝主題。前兩個起點都有涉及。《斯巴達之魂》的反帝主題,取決于其創作背景,那就是拒俄運動。由于沙俄侵占中國東北,從1902年開始中國發生了拒俄運動,也就是反對帝國主義入侵的運動。留日的中國人是急先鋒,組織了拒俄義勇隊,魯迅好友許壽裳也參加了。正是在拒俄運動的高潮中,魯迅接受好友《浙江潮》編輯許壽裳的約稿,創作了小說《斯巴達之魂》。小說描寫的抵抗侵略的壯烈行為,就寄托著反抗沙俄入侵者的意志。在第二個起點,也就是棄醫從文的選擇中,也有對于帝國主義的認識。因為,在幻燈片展示的斬殺俄探的場面中,相對于中國人來說,沙俄軍隊、日本軍隊都是帝國主義軍隊,而中國國民是受害者。魯迅決定喚醒國民,一定程度上是希望國民覺醒、抵抗入侵者。我在這里強調魯迅文學起點上的反帝主題,是因為這曾經是魯迅研究中的一個問題。1983年第1期《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發表過王富仁的一篇重要論文—《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的鏡子—論 lt;吶喊gt;lt;彷徨gt;的思想意義》。王富仁在文中指出:“假若我們簡單地把魯迅小說與中國民主主義政治革命做直接的類比,很容易發現其中根本沒有明確的反帝主題。\"“誠然,魯迅沒有創作反帝題材的小說,是有一定程度的偶然性的。\"②他是以此突顯魯迅小說“反封建思想革命”的價值,同時為魯迅沒寫反帝題材小說作解釋。不過,從魯迅文學的前兩個起點來看,反帝主題早就存在著。甚至可以說,魯迅文學中的反帝主題早于反封建主題的生成。
第三,把前兩個起點結合起來,可以看到在第二個起點上魯迅啟蒙者身份與啟蒙觀念的主觀性、復雜性。簡單地說,魯迅對于啟蒙對象即“中國人”的認識有主觀的、想象的成分。我們來看看《lt;吶喊》自序》中魯迅的原話:“有一回,我竟在畫片上忽然會見我久違的許多中國人了,一個綁在中間,許多站在左右,一樣是強壯的體格,而顯出麻木的神情。據解說,則綁著的是替俄國做了軍事上的偵探,正要被日軍砍下頭顱來示眾,而圍著的便是來賞鑒這示眾的盛舉的人們。”③問題是,當時的中國人都是這樣“麻木\"嗎?不是。在東京參加拒俄義勇隊的那些中國人,具有鮮明的民族意識和堅定的抵抗意志,絕不麻木。這些人啟蒙了魯迅,強化了魯迅的“國民\"觀念,魯迅因此創作了《斯巴達之魂》。他們不需要魯迅來啟蒙。即使是魯迅所說的“麻木”,也可以有多種理解。去年,姜異新女士出版了一本書,就是《究竟是青春:魯迅的留日七年》。她對“圍觀\"的解釋很有新意。她認為日軍是為了“殺雞儆猴\"而強迫中國人看斬殺俄探,說:“在那樣一種暴力情境下,被賞鑒這示眾的盛舉’,除了麻木還會有什么樣的神情?”④確實如此。我認為,即使是魯迅所說的“麻木”,也可以理解為仇恨的面具、爆發前的沉默。相關問題我在論文《“國民\"的建構與揚棄——論魯迅留日時期的文學啟蒙思想》中有比較詳細的論述,論文發表在今年第三期《文藝研究》上。
以上是我對魯迅文學三個起點的大致看法。由于時間關系,先說到這里。謝謝各位!
作者簡介:董炳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魯迅研究會會長,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