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需要就是我的奮斗方向

杜祥琬（1938—），人，應用物理、強激光技術和能源戰略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研究員、高級科學顧問，中國工程院原副院長，現任國家能源專家咨詢委員會副主任及國家氣候變化專家委員會顧問。曾主持我國核試驗診斷理論和核武器本刊記者 中子學的精確化研究，為我國核試驗成功和核武器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曾任國家863計劃激光專家組首席科學家、先進防御技術領域專家委員會主任，是我國新型強激光研究的開創者之一，推動我國新型高能激光技術跨入世界先進行列。獲國家科技進步特等獎一項、一等獎一項、二等獎兩項，部委級一、二等獎十多項。

記者：杜院士您好！感謝您接受采訪。您被譽為“跨界院士”，翻閱您的科研履歷就像閱讀新中國科技發展史。您涉足核物理、強激光、能源戰略等多個領域，均成為相關領域的開拓者或帶頭人。請問這種選擇的背后，是怎樣的信念在支撐著您？

杜祥琬：我概括為一句話，就是國家的需要。我原來學核物理，國家需要搞核武器，我回來就進人到這個領域。1964年回國前，蘇聯同學問我：“杜，你學原子核物理，回中國能干什么？”當時中國科技水平確實不被看好。但就在我畢業答辯前夕，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的消息震動世界。第二天，那位同學沖過來祝賀：“我知道你回去干什么了！”這讓我深刻體會到，個人價值必須融入民族振興的偉大事業中。回國后，我被分配到第二機械工業部第九研究設計院，與王淦昌先生、朱光亞先生、鄧稼先先生、彭桓武先生、于敏先生等核物理學家成了同事。那時我國正處在開展氫彈研制的關鍵時期，條件極其艱苦。1966年冬，在羅布泊試驗場，大家睡地鋪、喝孔雀河的苦咸水，白天在帳篷里用計算尺復核數據，夜里凍得難以入眠。但比物質困難更嚴峻的是美蘇對氫彈技術嚴密封鎖。在跟老一輩科學家們一起工作的過程中，我從他們身上感受到的最大精神特質：為了這個國家，盡自己的努力去做好科研工作。不管國家處于什么狀態，自己都要努力從科學的角度推動著國家前進。后來國家啟動“863計劃”搞激光，王大珩先生是光學專家，他跟我說過：“激光領域是正宗‘863計劃’。”專家組讓我負責，這就成了我的責任。責任來了，國家需要我們做，我們就做，就這么簡單。當選中國工程院院士后，我進入能源學部，領域更寬了，也是因為國家需要對整個中國能源戰略進行思考。歸根結底一句話：國家需要你做這個，你就做這個。

記者：正是這種“國家需要”的信念，讓您和團隊在面對技術封鎖、基礎薄弱的困境時，能夠不畏艱辛、突破難關，最終實現從“跟跑”到“并跑”再到“領跑”的轉變？

杜祥琬：是的。因為國家需要我們做，我們就要把它做好。我們沒想著去“領跑”誰，只想把中國的事情做好。比如，“863計劃”搞激光技術，在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國際上雖已出現激光技術，但國防應用路徑并不清晰，甚至有一些失敗的例子在前頭。當時我們面臨著“屢戰屢敗”的困境，但必須“屢敗屢戰”。關鍵是要明確國家目標是什么。我記得請教過朱光亞主任（時任“863計劃”相關領域負責人）。他給我們講了一個古希臘神話：阿喀琉斯，是凡人英雄珀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愛子。忒提斯為了讓兒子煉成“金鐘罩”，在他剛出生時就將其倒提著浸進冥河。遺憾的是，阿喀琉斯被母親捏住的腳后跟卻不慎露在水外，在全身留下了唯一一處“死穴”。后來，阿喀琉斯被帕里斯一箭射中腳踝而死去。朱主任講完這個故事就走了，沒有正面回答我們的問題。這促使我們專家組思考：我們的強敵是誰？他的薄弱環節是什么？我們搞激光要做什么？只要想清楚這些問題，發展戰略報告就出來了。

記者：這真是個富有科研智慧和哲學意味的啟發！您用“核武器中子學精確化”等成果破解了核試驗診斷難題。在一無所有的起步階段，您與團隊是如何通過自主創新打破國外壟斷的？這體現了科學家精神的哪些特質？

杜祥琬：當時我們并沒有把“自力更生”或“自主創新”這樣的詞掛在嘴邊，但內心有一個信念非常堅定：國家把任務交給你，你就必須做到世界前沿。怎么做？說實話，起初并不明確。就像我之前提到的“請朱主任講故事”那樣，我們需要自己摸索方向一一這本身就是一種自主創新。中子物理研究起步時，國際社會對核技術嚴密封鎖。我們只能從最基礎的物理學原理出發。1975年我主持中子物理研究室時，帶著團隊翻譯了美國學者著作《核反應堆物理學中的變分法》。我們基于變分法思想，重新推導出“積分量對微觀量敏感度”公式，最終編程建成我國首個中子學計算敏感度程序，將中子物理模擬精度從擴散水平提升到輸運層次。沒有先進計算設備，氫彈研制初期甚至靠計算尺和手搖計算機完成海量運算。我們在核試驗場帳篷里鋪開草稿紙，周光召先生、于敏先生等專家和大家一起趴在地上驗算。當時靠的就是最原始的數學工具。到激光研究初期，我們連“做什么激光器”都不清楚。通過老一輩科學家和青年專家反復辯論，最終選定氧碘化學激光器為主攻方向，并確定“光束質量是生命線”的核心原則，將大目標拆解為物理基礎研究（如激光傳輸）、關鍵技術（如腔型設計）和工程集成（如自適應矯正）三層任務。1995—1999年通過四次階梯式實驗，逐個攻克瓶頸，最終使激光技術進入世界前列。

再回頭看，要以家國使命為根，老一輩科學家從舊中國走來，親身經歷屈辱。彭桓武先生曾說：“人民需要我們做什么，我們就做什么。”這種以民族振興為己任的初心，支撐我們在荒漠中堅守；以學術民主為魂，氫彈原理突破時，所里召開“鳴放會”，不論職稱、年齡，誰有想法就上臺講，最后從四種方案中篩選出正確路徑，可見，未知領域的突破離不開自由爭鳴的氛圍；以求真務實為本，因為工程科技容不得半點虛浮，為驗證一個參數，團隊曾在青海湖做傳輸實驗，連續記錄氣象與光斑變化；以薪火相傳為脈，在我37歲時，周光召先生就讓我牽頭重組中子物理室，就是要大膽起用年輕人，讓年輕的科研人員自主立項，以此培養代際接力。

記者：所以核心還是“國家需要”。只要國家需要，科研工作者就要全力以赴。如今您再次“跨界”進入國家能源領域。面對全球碳中和呼聲，中國作為負責任大國，該如何平衡能源安全與低碳目標？

杜祥琬：很多人覺得能源安全和低碳是矛盾的，其實不然，它們本質上是一致的，而且都指向國家對科技創新的要求。你看，我們向世界承諾了“雙碳”目標，即2030年前碳達峰、2060年前碳中和。這不僅僅是積極應對氣候變化的重要責任，更是我們國家自身高質量發展的內在需求。要實現這個目標，核心就是科技創新，而且是瞄準綠色低碳方向的創新。我們必須在這個方向上讓國家的科學技術走在世界前頭，這樣才能既實現低碳，又保障安全，甚至提升安全。說到能源安全，過去的理解主要是“化石能源供應安全”，別斷油斷氣。但在今天，我們要樹立一個全新的能源安全觀。這包括供應安全（有足夠的、可靠的能源使用）、環境安全（減少污染）和氣候安全（控制溫室氣體）。怎么保障新形勢下的供應安全？發展我們自己的可再生能源是關鍵！我們國家風能、太陽能資源非常豐富，這是老天爺給的，是本土資源，不受國際地緣政治波動的影響。比如在東部地區，我們通過發展“分布式光伏”（像屋頂發電） + “集中式風電場”結合的模式，就能顯著提高能源自給率，減少對外部化石能源的依賴。所以，發展可再生能源，本身就是增強國家能源獨立性、提升安全水平的重要途徑。我記得21世紀初，我們剛開始討論太陽能、風能這些可再生能源的時候，它們在咱們國家的能源大盤子里的貢獻還微不足道，可能就千分之幾、百分之一二。但我們當時就有一個清晰的判斷：可再生能源的發展，必然要經歷一個從“微不足道”到“舉足輕重”，最終到“擔當大任”的過程。這是世界能源發展的必然趨勢。所以我們中國必須在這個方向上持續投入、努力用勁。現在看來，這個判斷是準確的。你看，現在很多歐洲國家為了擺脫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也在拼命發展可再生能源，這和我們的大方向是一致的。這證明了我們當初選擇的道路是對的，是符合世界潮流的。當然，要把這看似無限的太陽能、風能，實實在在地變成電，送到千家萬戶、送到工廠車間，這里面涉及的科學、技術和工程問題非常多，挑戰很大。比如，怎么能讓電網更靈活、更智能，去適應風光電“看天吃飯”的間歇性？這就涉及儲能技術（像大型電池）、火電靈活性改造、智能電網管理這些關鍵技術。再如，你剛才提到的裝備循環利用問題，這既非常前沿，也非常重要。太陽能電池板、風機葉片這些設備，用個二三十年就要退役了，里面含有各種材料，尤其是像硅、鋰、鈷、稀土這些關鍵礦物質。怎么高效回收、循環利用這些材料？怎么在設計制造時就考慮到未來的拆解和回收？避免新能源產業本身成為新的污染源？這些都是需要科學界首先去研究、去回答的核心問題。只有把這些問題研究透了，我們才能為國家提供真正科學、可行的解決方案，才能出好主意，確保這場能源革命是真正綠色、可持續的。所以說，科技創新是貫穿能源安全和低碳目標實現全過程的核心驅動力，這正是我們科研工作者的使命所在。國家需要什么，我們就全力以赴去攻克什么。

記者：在培養青年科學家、傳承科學家精神方面，您捐出獎金資助科研教育，并強調科研是集體事業。在團隊協作中，如何激發青年科學家的創造力？您對他們有何期許？

杜祥琬：當時四川省給了我一個科技大獎，這筆錢對我個人生活不是必須的，我就想怎么讓它發揮更大的作用，最后決定把它留在研究所（中國工程物理研究院），作為獎勵人才的一個基金基礎。后來呢，我也給母校開封高中捐了100萬元，設立了一個基金，專門獎勵優秀的師生。做這些事，核心想法就一個：為了人才，為了年輕一代的成長。科研事業要一代代傳下去，需要好苗子，也需要激勵機制。說到團隊協作和激發青年創造力，這讓我想起自己剛參加工作的經歷。我們搞氫彈原理突破那會兒，條件艱苦，誰也不知道路在哪兒。怎么辦？靠的就是集體智慧和學術民主！那時候，不管你是剛畢業的“小字輩的”，還是鄧稼先先生、于敏先生、周光召先生這樣的大科學家，大家在一個大教室里，誰有想法誰就上臺講，我們叫“鳴放會”。你講你的思路，我畫我的圖，互相質疑，充分討論。最后，理出幾種可能的技術途徑，再讓計算機去算，讓科學結果說話。所以，我常跟年輕人說，在團隊里不要怕講想法，哪怕不成熟。好的想法往往是在碰撞中完善的。集體性很強，一直是我們這個行業的寶貴傳統。現在的年輕人跟我們那代人比，經歷波折少，選擇也多得多。但我相信他們很清楚時代的需求。關鍵是什么呢？是要把個人的興趣愛好和國家社會的需求很好地結合起來。我打個比方，這就像騎自行車，得有兩個輪子一一前輪是國家需求，它拉著你走，是導向；后輪是個人興趣，它推著你走，是動力。兩個輪子都協調地轉起來，車子才能跑得又快又穩。國家需要芯片、需要新能源、需要人工智能，這些領域既是前沿，也充滿挑戰。只有深入其中，你才會發現無窮的趣味和創新的空間。我對青年科學家最大的期許，就是希望他們能找到這個結合點，選擇這樣一個方向去努力。為國家民族振興貢獻力量一一這是“兩彈一星”精神的核心。青年科學家要以民族振興為己任，把科學事業作為自己畢生的追求。同時，要在自己熱愛的領域潛心鉆研，享受創新的樂趣和成就感。科研當然需要坐冷板凳的定力，遠離浮躁，唯真求實；但也需要敢為人先的勇氣，敢于對權威說“不”，在從“0”到“1”的突破中擔當重任。我相信，當個人的成長融人國家命運的長河，人生才能成就更大的價值。現在的青年，一定能在新時代創造出屬于他們的、比我們更輝煌的成就。

記者：杜院士，在當前全球科技競爭背景下，請您給我們講講弘揚科學家精神對實現關鍵核心技術自立自強有何意義？

杜祥琬：科學家精神的核心首先是創新精神，但更深層的是家國情懷，即為了國家，乃至為了人類進步去發展科技。這種精神不是空談，而是刻在我們這代人骨子里的信念。比如，當年參與氫彈原理試驗時，我們在羅布泊的寒冬里睡帳篷、喝含堿的孔雀河水拉肚子，但比起這些，更難的是在特殊時期的精神壓抑中堅守科研。為什么能堅持？因為大家心里就一句話：“重國家之所需”。鄧稼先先生、于敏先生、周光召先生這些前輩，30多歲就扛起大梁，他們覺得中國必須站在世界民族之林的前列，這種使命感支撐著我們。對今天的青年，我想說：人生真正的價值，在于對國家、對人類進步有貢獻。比如，我在河南蘭考推動農村能源革命，就是把“電從遠方來”變成“電從身邊取”，讓一個傳統農業縣用可再生能源實現自給自足。這靠的不是多么先進的技術，而是“問題導向”的創新思維。風光資源一般？那就活用生物質能和風、光一起。這種實踐，正是科學家精神在當下的體現，把興趣和國家發展的方向擰成一股繩。現在的青年壓力大，但越是壓力大，越需要這種精神錨點。王淦昌先生90歲時還對我說：“60歲的人可以從頭開始。”他60歲后帶頭搞地下核試驗、推動中國核電站自主化，靠的就是這份赤子之心。今天搞芯片、攻人工智能、追量子，本質上和當年攻克“兩彈”一樣。以民族振興為己任的奮斗精神，永遠是科技自立自強的根基。所以說，年輕人“不光要作享受者，更要作進步的推動者”。活出意義，就是把你的才華種在國家和人類進步的土壤里！

記者：對現在的青年科研人員來說，科研之路難免遇到各種挫折，如數據出不來、方向被趕超、論文遇卡殼等情況。您在科研生涯中是如何應對這些挫折的？

杜祥琬：這個問題非常好。科研就像馬克思說的“崎嶇小路”，不會總是平坦大道，一定會有曲折。我常說：成功是每個奮斗者渴望的，但值得記錄的不僅是成功，更是為了成功所付出的智慧、心血。這些更有價值、更值得銘記。年輕人要明白，為國家、為人類進步付出，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必然有曲折。只有在曲折道路上取得的成功，才更有價值。青年同志們要準備好花力氣把事情做好，不能指望一帆風順。

我就談這些，謝謝你們的來訪。

責任編輯 孫強

美術編輯 曹馨元

數字編輯 申欣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