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近三年以來關于AI寫作的討論一直未停止過,但杭州深度求索人工智能基礎技術研究有限公司于2024年12月26日正式發布的DeepSeek-V3,猶如一顆超級核彈,瞬間引爆了全球輿論場,震撼了整個科技界。它的影響是深遠的,涉及各行各業,特別是與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著密切的聯系。比如它同樣也會進行文學創作,會寫詩,幾秒鐘創作出來的作品毫不遜色于許多詩人苦思冥想的詩。創作者們,甚至懷疑自己未來的創作是否還有繼續的必要。這種形勢迫使我們冷靜下來,針對人工智能帶來的影響,開始調整自己的寫作。
人工智能給詩歌創作帶來了繁榮,也給詩歌藝術帶來了挑戰。一方面,人工智能寫作狂熱之后的冷靜會使詩人思考自己寫作的得與失,從而產生啟示性的寫作思維和更加深入現實生活的寫作態度。那種認為現在可以完全依賴于AI來進行寫作的觀點,是膚淺的。AI畢竟是AI,機器畢竟是機器,它們沒有人類特有的情感溫度和生命體驗,與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情感有體溫的人不能相提并論。毫無思想情感的AI寫作的狂熱消退之后,就會趨于平靜,就會回歸到真正的詩歌藝術之中。另一方面,由于人工智能的橫空出世,部分寫作者使用后便產生了一種依賴的心理,使得詩歌缺乏有血有肉的情感。AI寫作,對于藝術的創造開始減少,因為詩歌會按照人工智能的程序自動生成,詩歌藝術的靈魂就得不到召喚。所以,在這里梳理2024年江西詩人創作并發表的詩歌,也是呼喚那些近年來迷失在AI寫作中的詩人重新回到有體溫的詩歌藝術中來。
2024年,江西詩人程維、三子、林莉、雁西、林珊、阿斐、王彥山、周簌、牧斯、曾紀虎、漆宇勤、范劍鳴、范丹花、大槍、鄧濤、毛江凡、萬建平、徐琳婕、于浩、胡剛毅、董書明、伍曉芳、劉九流、慧丫頭、程楊松等,都在這一年寫出了有體溫的優秀詩篇。
一、個人生命與時代精神的共振
當詩人的目光被那些人工智能的實際影響所吸引的時候,事實上已經出現了對于人工智能創作潮流的突破的要求。這種要求產生在那批生活底蘊很深的更有作為的一部分詩人身上。這部分詩人看到的不僅僅是人工智能對當下生活的影響,還有現實生活中豐富的自然環境和深厚的地域文化以及詩人自我對這一切的感受和融解。因此,他們在詩歌創作中追求的是彼此的融會。
其中對于已年過五十的三子來說,他現在很多時候的詩歌寫作,對自然與自我這二者的融會,進入了一種自由狀態。比如他在組詩《剩余的事物》(《莽原》2024年第1期)中寫道:“五十歲過,就不關心/更多的事物了//床板換成硬的/米飯換成軟的/所有的租借之物,此后/將逐一還回//剩余的/只需在三米之外/保持適度謹慎的贊美。”體現了詩人的物質精簡與精神豐盈并重的生命智慧。同時,這組詩也思考了人類該如何重新定義與自然的關系。而且在現代性的表象下,沉淀著古老自然觀的重量。這種輕與重的張力,正是當代生態詩歌在古典意象與后工業現實之間找到的獨特表達途徑。比如這組詩中的《哀歌》通過“曬干的蚯蚓”這個意象,建構了自然生態與人類命運的雙重隱喻,書寫了對生態破壞與人性異化的雙重審判。當離鄉者再也無法重返精神故土,我們見證的不僅是物種或個體的悲劇,更是整個生態文明的創傷。又比如《遺留》中自然意象的生命哲思,呈現出極具張力的意象群。類似的超現實意象的張力結構還有組詩中的《湖水》,作品中的建筑群的非理性傾斜與植物色彩的真實變化,形成了一種對抗性張力。這種矛盾美學構建出懸浮于現實與幻象之間的第三空間,展現了過去記憶與當下生活的疊影。而且水面既可以作為時空折疊的載體,也可以成為激發情感的具象化表現。三子近年來創作的詩,是對過去的記憶與存在的經驗進行隱性沉淀,比如他的組詩《春日遲遲》(《詩刊》2024年第5期)、組詩《如果光線消失》(《廣州文藝》2024年第6期)、《樹樹皆春色(外一首)》(《人民文學》2024年第12期)、小長詩《十一樓》(《詩選刊》2024年第11期)等作品,將地理空間與時間記憶交織,抒寫了對逝去年華的追憶與對質樸村莊的禮贊;同時以垂直緯度的張力,編織出個體對生命軌跡的追索,以及個人生命與時代精神的共振;并通過不同時間跨度的視角,展現了人生際遇的流動性與命運的不可預測性。
對于寫作方向不斷多元化的漆宇勤而言,個人命運與時代共振依然是他創作的主要方向,在這方面重點是將個體命運與現代文明編織成永恒的生命圖景。比如他的組詩《失而復得》(《散文詩》人文綜合版2024年第2期)中的《對面的房子落滿白日光》是一首充滿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在光與痛的意象交織中,描繪了一幅具有張力的生存圖景,構筑了當下生活的困頓與精神突圍的渴望。又比如《斑駁》(《詩刊》2024年第6期)這首詩,雖然描述的是小動物的死亡事件,但詩人對生態與人性的關系進行了一次深刻的靈魂拷問,其力量不僅在于場景的具象描摹,更在于詩人將“這兩年,在早上七點的高速公路上/我先后辨識出野兔、野貓、山鼠和蛇/辨識出山麂野鹿雉雞和更多無法命名的血肉/它們以平攤的形態被我的車輪繞過”的行為轉化為道德審視,使讀者在公路的斑駁痕跡中,重新看見被忽視的生命之重。而《回家》(《遼河》2024年第1期)這首詩,所呈現出的實質是場悲壯的語言保衛戰,每個意象都是插在文化疆土上的界碑。當推土機改寫地理版圖時。詩人正用語言的磷火,照亮記憶的礦脈。
曾紀虎的詩,既保持對記憶碎片的敏銳捕捉,又通過持續的經驗將其淬煉實現精神超越。其詩歌創作本質上是對記憶經驗進行創造性轉化的過程,在個體生命史與時代精神的共振中完成詩意的棲居。正如劉雅嫻、王東東所評論:“‘記憶’和‘經驗’構成了其詩歌主體的兩個主要維度。從這兩個維度出發,可以看到曾紀虎詩歌對集體記憶的關注,以及存在主義特點的原生態書寫樣貌。”[1]而且曾紀虎的詩歌創作的獨特之處在于,拒絕濫情式的控訴,轉而通過精準的細節選擇和空間調度,讓“貧瘠與匱乏”的困境本身成為具有普遍意義的審美對象。詩人在冷峻中始終保持著對生命與生存尊嚴的敬畏,使疼痛記憶升華為跨越時空的藝術共鳴。比如他發表在《詩收獲》2024年冬之卷的《世上魔音》小輯,作品所體現的物質與精神的張力,在物質豐裕的當下依然存在。歷史對話中呈現的物質與精神富有爭議,其實是揭示了人類永恒的困境。因為當基本生存需求滿足后,如何重建具有深度的精神生活,是詩人在詩歌創作中對當下的一個探索。另外,從他的組詩《虛無合唱團》(《詩林》2024年第3期)、組詩《曾紀虎的詩》(《詩潮》2024年第6期)、組詩《憶念》(《草堂》2024年第12期)等作品中可以感受到,詩人的敏銳感受力并非單純源于過去記憶中的物質匱乏以及當下物質豐裕,而是源于物質困境與精神突圍之間的動態博弈。這種矛盾性體驗,既是個體命運與當下生活碰撞的火花,也是詩歌超越時空的生命力源泉。
二、構建自然與人文的詩意空間
通過自然意象與人文關懷的交織和融合,實現了從個人經驗到社會議題的升華,是本年度江西詩人創作的顯著特征之一。其中林莉、林珊、范丹花等詩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努力構建了個人溫度與社會廣度的詩意空間。
林莉的女性詩歌寫得越來越具個性化特點。她發表在《人民文學》2024年第3期的組詩《大河奔騰》以及發表在《文學港》2024年第7期的組詩《黃河》等,“暗示”了她的寫作姿態已經在向縱深發展。這兩組以黃河流域為抒寫對象的詩共有二十二首,每一首均以日常場景來反映宏大主題,在黃河文明中注入當下的生態意識,實現了古典意境與現代交流的詩性融合。林莉對自然有著一種特殊且忘我的情感,她熱愛幽雅恬靜的大自然,推崇融入大自然的怡然平和的生活方式。因此,大自然的一切,也就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她的詩歌創作素材,從而使得她的“自然詩歌”(或稱之為“生態詩歌”)在眾多詩人的詩歌創作中獨樹一幟。正如沈葦所評論:“林莉的詩寧靜、悠然、動人,在細察和傾聽中,自然/客體變成了與人類/主體相互平等的另一‘主體’,她的自然寫作常常是忘我的、無我的,主客交融,萬物合一,通過‘人、事、物構成的自然之境’希冀寫出‘終極關懷和慈悲心’。”[2]而且林莉的詩有著深刻的思想,有時候可以讀出哲理。比如她的組詩《遙遠的鹽津巴布》(《詩刊》2024年第3期)、組詩《在南山給你寫信》(《江南詩》2024年第3期)、組詩《吹拂》(《詩歌月刊》2024年第9期)、組詩《眷戀》(《十月》2024年第6期)、組詩《落日與晚風》(《星星·詩歌原創》2024年第10期)、組詩《木槿花接走雨聲》(《廣州文藝》2024年第12期)等作品,都是通過自然抒寫,讓詩行中的大自然平息現實喧囂。
而林珊的詩歌最大特點就是古典意境與現代語感的深度融合,給讀者呈現出一個豐富多彩的世界。特別是她在個人經驗中滲透群體生命感知,通過對“人與自然”的抒寫,來構建自然與人文的詩意空間,并將個人經驗升華到天地哲思。比如她的組詩《我依舊愛著新年的枯枝》(《飛天》2024年第2期)中的《小寒》以“小寒”節氣為背景,把自然意象與個人經驗和哲思進行融合,展現了生命在孤寂與遼闊中的存在狀態。而且詩人將“小寒”的冷寂美學與存在哲思熔鑄一體,既延續了古典詩歌的傳統,又以現代語言重構了當下生活的哲學命題,最終指向一種唯有直面極寒與流逝,才能在“暮晚多么遼闊”中觸摸生命本真的生活態度。又比如她的《當我們陷入茫茫的雪中(四首)》(《詩林》2024年第5期),在繼承中國古典詩歌中荷文化基因的基礎上,采取了物候錯位、意向重組的寫作方式,構建出具有當代特質的審美范式。這種寫作路徑和對素材的提取方式,恰如當下生活中到處出現的荷塘月色濕地公園類的人工建設項目,在傳統根基上嫁接現代性表達,讓枯荷在冰雪中綻放新的詩意可能。另外,她的組詩《野菊花開滿荒野》(《詩選刊》2024年第3期)、組詩《去迎接一場雨》(《延河》2024年第7期)、組詩《重寫故園》(《中華辭賦》2024年第10期)等作品,通過自然意象與個人情感的交織,古典意境與現代語感的融合,呈現出了靜謐、孤寂與深情并存的意境,完成了一次次對時間、記憶與愛的重構。這些詩作既是個體心靈的映照,也是當下生活的微觀切片。
范丹花的詩,在念頭通達的心境中構建了自然與人文的詩意空間,完成了對生命與生存意義的詩意解答,并以詩性的語言揭示了那些被遮蔽的生命真相,比如她發表在《人民文學》2024年第5期四首詩中的《蜉蝣》,將“起源于石炭紀”的進化史與“僅僅是一天”個體生命的脆弱性并置,解構了人類對時間尺度的認知,產生了一種令人震撼的生命哲思。范丹花的詩是一個融合光影、自然與人文的詩意世界。而且她自身所具備的對人性本質的深刻洞察能力和對當下生活場景的精準捕捉能力,在詩歌創作中實現了跨越時空的共情力。比如她的組詩《尋找卡夫卡》(《詩選刊》2024年第1期)、組詩《蕭瑟從黑夜涌入》(《湖南文學》2024年第2期)、組詩《森林與洞穴》(《揚子江詩刊》2024年第5期),以及《在星空博物館(外三首)》(《人民文學》2024年第5期)、《寄玫瑰》(《詩刊》2024年第7期)、《枕木之上》(《北京文學》2024年第1期)等作品,以獨特的時空感知構建了多維度的敘事層次。這些詩作既是對記憶碎片的詩意重組,也是對當下經驗的敏銳捕捉,更暗含對生命未來的哲學凝視。她的許多詩歌對時間維度的精準把握,以及作品的辨識度,使其成為當下江西青年詩人中的佼佼者。
三、當代人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
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之上,以意象重構和空間變形的創作手法,抒寫當代人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是江西詩人本年度的另一顯著特征。他們注重語言智能,許多詩歌采用的嵌入式意象來進行處理,努力拓展作品的審美維度;同時,通過記憶碎片的蒙太奇拼貼、在場經驗的超現實轉化與未來想象的符號預置,構建出三維交織的時間詩學體系。這種寫作方式打破了線性敘事的桎梏,使詩歌成為穿越時間迷霧的精神方舟。
作為以詩成名的程維,近些年來在專注于小說和散文創作以及繪畫之外,短詩的創作則成了他日常文學生活的調劑品。比如詩集《訓獸師》(江西高校出版社,2024年1月)中收錄的詩歌都是其精選出來的一批短制精品,代表了他最新的詩歌探索和生命體驗,以及對當代人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詩集中的“詞語和精神都是陡峭的,有難度的,但正是這種難度給予了歷險中的、刀鋒上的自由與光芒”[3]。這些作品的書寫越往內心拓展,精神世界就越加寬廣與豐厚,而“詩句,詩本身,詞與物,詞與義,在詩的構成中就是顛沛流離”[4]更是作者這個處理的精妙所在。《訓獸師》是詩人作為這個時代在場者對當下生活的一種心靈見證和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是心靈史的一部分。這部詩集有著浩遠和審美的想象,是詩人“在規訓一頭龐大而無名的野獸,用語言為工具,視野獸為友伴,是一種險中求取的樂趣,亦是一種文字力量的自信”[5]。作品中每一句詩都閃耀著語言的光芒。程維認為,詩就是馴服的語言,讓它隨著你的鞭子來舞蹈,只有好的詩人才知道讓語言之獸在自己的鞭子下保存適度的野性,那就是屬于某個詩人自己獨特的語言魅力。
關于詩歌語言,“加登納認為詩人是最具有語言智能的人,奧登結論說年輕作家的前途并不存在于觀念的獨創性和情緒的力量中,而存在于他的語言技巧中。優秀詩人既要有較好的語言智能、情感感受力和思想洞察力,還應該有一定的詩歌修養甚至詩歌技術”[6]。周簌在這方面具有非常好的語言智能,她的詩歌語言,有著比較強的情感的自然流露。比如她的《天空總給我安慰(外二首)》(《人民文學》2024年第5期)中使用的語言存在于字詞本身之中,這是對所抒寫對象的一種情感反應,既包含了抒寫的對象,又表達了自我的情感;既包含了字面的含義,又表達了聯想的意義;既包含了明示的意旨,又表達了背后的隱喻。而且詩人在作品中采取了視覺縱深營造的方式,從“群山的陰影”到“天空的邊緣”來進行空間的延展,使文本產生類似于廣角鏡頭與長焦鏡頭交替的閱讀體驗;同時以時間折疊的修辭,通過“一百年后”的未來視角回望當下,形成時空蒙太奇,并將個體生命史嵌入詩行中。另外,她的組詩《南方秋晚》(《文學港》2024年第7期)、組詩《途中所見》(《詩選刊》2024年第9期),以及《寬窄巷子》(《草堂》2024年第3期)等作品,將古典隱逸意象與當代精神困境相融合,展現了極具張力的情感流動;同時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生態畫卷,突破了傳統自然的柔美抒寫,在詩歌中建造了一個充滿力量對比的生態系統,以及對當代人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
類似的詩人還有伍曉芳,她所具備的語言才能使得她的很多詩句非常精致而出彩。比如她的《深秋的菜園》(《詩刊》2024年第6期)以情感與哲理并置,以及具象場景抽象化和動態畫面定格的方式寫道:“涼風壓低了蜜蜂的翅膀/空氣中隱藏的信息告訴它,有些事即將成為過去/它用力地扎進花心,在火焰深處汲取最后的甜/仿佛在以這種方式/表達對花的深愛與告別。”這些詩句組合在一起,構建了一個關于時間、勞作與告別的多層隱喻系統,從而形成了一種克制而深情的抒情風格。而她的組詩《旅行日記》(《時代文學》2024年第3期)、組詩《一場雪勝過一場誓言》(《散文詩》2024年第10期),以及《一條被修復的路》《陌生的湖水》(《詩歌月刊》2024年第9期)、《你無法撲滅一種火》(《當代·詩歌》2024年第2期)等作品,則從女性的視角出發,努力建立著詩歌與身邊事物的聯系,且在采擷詩意的過程中,不斷注入并強化自己對人生、生活、生命,以及生存境遇的詩性勘探和深度思考,從而把女性寫作的自我呈現推向一個更廣闊的世界。她的許多詩作最明顯的特點,就是詩人在展開想象進行詩歌創作時,以隱喻的方式,將個人靜思以及對自由的向往和用沉默對抗現實等比較清晰的意念,站在不同角度來進行表達,并聚焦在此情感點上。
四、根植于內心的地域文化認同
盡管本土意識,特別是地域文化對詩歌創作的影響自進入21世紀以來呈現出縮小的趨勢,但在當下,它的影響力依然存在。這里以作為江南詩歌(或稱之為“南方詩歌”)重要組成部分的江西詩歌為例,地域文化對詩歌創作產生了比較大的影響,許多詩人的創作中所呈現出的本土意識,是對根植于內心的地域文化認同。加登納認為:“每一個社會都至少會提供一種植根于個體自己的人格認知與情感之中的心照不宣的人格感或自我感。然而這種感覺將不可避免地由該個體與他人的關系及對他人的認知所加以釋義,將可能為它們所改造,而更普遍地說,將可能由其文化環境提供的釋義方式所改造。每一個文化還會形成一種成熟的包含著內省與人際因素之間的平衡的人格感。”[7]對大部分的江西詩人來說,其中牧斯、范劍鳴、鄧濤、柯橋等的詩歌創作受地域文化影響比較深。
牧斯的詩歌中的鄉土敘事基本上都是以“十甘庵山”為素材,加上家族的生存環境,塑造了他對鄉土最原始的認知。他通過書寫農耕、生死、家族記憶等生活中的日常場景,將本土意識根植于對傳統中國鄉村肌理的解剖中。比如他的組詩《禮物》(《詩刊》2024年第5期),不同于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田園牧歌,詩人是以事件或事實為引導,揭示現代化進程中鄉村的生存狀態。而且這組詩超越了地域書寫的表層,通過具體而微小的日常細節折射出中國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的普遍困境。這種對文化基因的解剖,實際上是以本土經驗為棱鏡,透視全球化語境下鄉土社會的精神困境。但是,他的《雙井詞》(《四川文學》2024年第9期)則散發出一種江南詩歌獨特的氣質:“復雜、遒勁;那里的山,詞一樣。/一筆就像截下來的樹。細節意味著層次分明,具體。/意味著那墨綠、蒼翠和黑,/或支撐起那墨綠、蒼翠和黑的東西是詞。/透過魔鏡般的時間,蘸洗湖水。”猶如一幅水墨畫,意境深遠,柔美中帶有力度。而他的組詩《詩人們》(《廣州文藝》2024年第2期),則體現了一種古典江南與現代融合的美。另外在這一年發表且值得一提的還有他的組詩《世界別裁》(《詩潮》2024年第9期)和《牧斯的詩》(《西湖》2024年第9期)等。這些詩作大部分都是以現實生活中的事件為基點,其實質就是在后鄉土時代重構詩歌的見證功能,通過將具體事件轉化為地域文化,既延續了詩歌創作的現實主義傳統,又以現實性反思拓展了鄉土書寫的哲學維度,為他幾十年來的探索性書寫提供了重要路徑。
范劍鳴在詩歌的地域性抒寫中,并非簡單復刻傳統山水田園詩,而是通過對贛南地域特色和歷史縱深的疊加,將傳統文化中的自然崇拜轉化為對抗現代性危機的精神資源。他的詩歌創作實踐表明,當技術理性割裂人性時,重新激活物我交感的前人智慧,仍是修復心靈家園的有效途徑。比如他的組詩《人間寬闊》(《當代·詩歌》2024年第1期)中的《在畬族村》,以贛南畬族文化內核為抒寫對象,對“另一種圖騰/如何得到尊重”的叩問,在畬族“銀簪和發飾”間得到具象化解讀解答。“另一種圖騰”指的是源自《高皇歌》中的“鳳凰圖騰”,它承載著畬族遷徙史中的文化堅守。當“戰爭追趕著一群人”從潮州鳳凰山向東南遷徙,銀匠將鳳凰羽翼鍛造成簪頭的云紋,將遷徙路線鐫刻為銀梳的篦齒。這種物化的記憶,使每個畬家女的發髻都成為移動的史詩。畬語作為漢藏語系的活化石,其語音系統保留著古漢語“濁音清化”前的發音特征。詩中提及的“那時候,漢語在這里是稀有的”,其實是對明清移民史的雙向塑造。也就是當客家人遷入畬區形成“畬客互化”,這種語言疊層,在村史館的祭祀銅鼓紋樣與漢語解說詞間形成微妙張力。村史館陳列的銀簪不僅是首飾,更是身份敘事的媒介。發絲纏繞銀簪形成的螺旋結構,正是這個山地民族在文化碰撞中既保持內核又吸收外力的絕佳隱喻。另外,他的《在果園放聲歌唱》(《詩刊》2024年第9期)和《夜雨(外一首)》(《詩歌月刊》2024年第6期)等作品,以多重自然意象展現了“人與土地”的深刻羈絆,構建了鄉土自然與當下生活的張力場。這些作品既延續了地域文化中的精神傳統,又抒寫了當下生活中人們普遍存在的焦慮,同時也為物我關系的重構提供了一種詩性的解決方案。
由于詩人自身具備的地域文化方面的知識積累,從而對自己的詩歌創作產生深遠影響的鄧濤,他的詩集《萬物橫生》(江西高校出版社,2024年1月)通過對江南的深入了解和獨特視角,呈現出一個豐富多彩的詩意世界。鄧濤在詩歌中對地域文化的把握,使他能夠在作品中充分展示出自己的審美觀念。同樣,以家鄉為抒寫對象的還有柯橋,比如他的《在瑤里》(《星火》2024年第6期)這首詩,瑤里古鎮的煙雨江南意象,在詩意的轉身與回望中,被描繪得淋漓盡致。這座位于贛皖交界之處的千年古鎮,以瓷為魂、以水為脈,將自然與人文凝練成中國水墨畫的意境。而他的另一首《從前山居》(《星火》2024年第6期),則通過建筑空間、自然物像與人文記憶的立體交織,激發出一種時空交錯的詩意鄉愁。類似的詩作還有董書明的《愚溪記》《自愚溪至萍洲記》(《草堂》2024年第2期)和《生鐵記》(《當代·詩歌》2024年第2期),楊立春的《低處》《老茶館》(《延河·詩歌專號》2024年第1期)等。
在2024年里,輿論場一再強調許多職業將被人工智能所取代,其中就包括詩歌創作與評論。這當然是一種受到依賴于AI寫作群體的偏激且狂熱心態影響的觀點。這種觀點回避了人腦的主觀能動性對于其所把握的客觀世界的創造,也就是說人的心理的實質是人腦對客觀現實的主觀表征。而且這種觀點甚至還忽略了人腦的主觀世界,特別是人腦所具備的獨特的主觀世界的存在。因此,詩歌創作只有通過詩人內心燃燒的情感來擁抱客觀世界并再現當下生活,才會具有AI寫作所無法擁有的生命體驗和藝術溫度。未來的人腦詩歌,也將屬于極少數優秀的詩人。
注釋:
[1] 劉雅嫻、王東東:《記憶與經驗:曾紀虎詩歌抒情主體的兩個維度》,《詩收獲》2024年冬之卷“季度詩人”欄目。
[2] 沈葦:《林莉:在南山給你寫信》,《江南詩》2024年第3期。
[3] 程維:《〈訓獸師〉后記》,《訓獸師》,江西高校出版社,2024年,第176頁。
[4] 程維:《〈訓獸師〉后記》,《訓獸師》,第176頁。
[5] 程維:《〈訓獸師〉后記》,《訓獸師》,第176—177頁。
[6] 王珂:《新詩技法研究》,《新時期三十年新詩得失論》,上海三聯書店,2012年,第113頁。
[7] [美]H.加登納:《智能的結構》,蘭金仁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0年,第318—319頁。
(作者單位:南昌市文藝評論家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