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人:陳蔚文
受訪人:張云龍,江西都昌鼓書非遺省級代表性傳承人,中國曲藝家協會會員,都昌縣曲協主席,都昌鼓書說唱協會主席。
都昌鼓書,源于江西省都昌縣,是一種以說為主、說中帶唱的曲藝形式,用一面小鼓和一副夾板伴奏,亦有用大鼓和鑼鈸伴奏的,擊鼓復雜,隨書內容作輕重緩急之變化。鼓書多以茶館、娛樂場所為場地,在農村則表演于農閑、節日、紅白喜事日。都昌鼓書內容廣泛,具有厚重的傳統文化底蘊,多變的擊鼓技藝和聲情并茂的演唱藝術,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表演形式簡單,場地大小皆可,無置景服飾要求,演唱書目均為民眾喜聞樂見。
2010年,都昌鼓書被列入第三批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同時,作為一種地方性曲藝,都昌鼓書也面臨著傳承與創新等方面的問題,編輯部為此采訪了江西都昌鼓書非遺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張云龍,請他談談鼓書之緣以及對鼓書傳承發展的看法。
陳蔚文(以下簡稱“陳”):你好,作為都昌鼓書的傳承人,我知道你爺爺就是鼓書藝人,你從小聽爺爺唱鼓書嗎?
張云龍(以下簡稱“張”):是的,都昌鼓書在我們當地本來就很盛行,所以接觸比較多。小時候醒來一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唱鼓書。在很小的時候,我記得村子里紅白喜事都會請鼓書藝人包括我爺爺出去唱。我爺爺他年紀比較大,我記事的時候他都有八十多歲了。
那個時候娛樂生活比較貧乏,請藝人來唱說書是一個很興奮的事情。我那時聽得認真,因為鼓書以講故事為主,它里面會講到一些民間故事、傳說,我最早有印象的就是唱那個“薛仁貴征西”。都昌鼓書最早是叫唱傳,就是把一些古典小說比如《三國演義》之類做唱詞,故事性很強,有不少金戈鐵馬打仗的故事,小孩子也覺得比較有趣。
那時候沒有音響之類,就是憑嗓子去唱,那么大一個場地,那么多人,如何讓大家都聽得清?三張桌子放在一起,藝人坐得很高,唱到激情的時候,比如說來了一個厲害神仙,就會配合肢體的語言,讓表演更生動。
陳:那時的鼓書藝人相當于現在的娛樂明星了。
張:是的,小時候崇拜英雄,而鼓書藝人的表演把那些英雄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來了,形神兼備,那時候很崇拜呀,聽得我們熱血沸騰的。
陳:鼓書是當地重要的一種民間文藝形式,不少場合會請鼓書藝人吧?
張:對,紅白喜事都可以,各種應用場景很多,包括家族修譜這些大事,都會請鼓書藝人來表演。這個鼓書呢,可以說是雅俗共賞。表演的人有些沒有文化底蘊,比如盲人,他沒讀過什么書,但通過聽,他能講出許多故事經書,包括名著里的故事。
陳:你是怎么走上專門唱鼓書道路的?
張:因為喜歡,學著唱,在這過程當中,我被別人認可了,人家覺得你唱得不錯。哎,就感覺到有點信心,就想干脆把它唱得更專業、更好一點。
陳:你拜師學藝了嗎?我看資料說是你拜了在當地頗有名氣的劉天寶為師。在拜師中你覺得受益最大的是什么?
張:其實我沒學多久,因為我本身有點基礎,加上喜歡,就自然而然地會主動吸收這方面的技藝。跟師傅學,主要學那種表演與控制現場的能力,比如現場有吵鬧的聲音時,他用什么方法讓觀眾集中注意力。
我喜歡那種帶有書面語言、文雅一點的唱詞,不像那些完全口語化的東西。那些唱詞的題材來源是一些民間故事之類,比如四姐鬧東京、薛仁貴之類,還有才子佳人的故事。
從不同的藝人身上,我會去糅合一些表演特點,搞笑啊,抒情啊,憑著自己的理解,慢慢地一點一滴地積累。
陳:當時鼓書興盛,應當出了不少水平高的藝人吧?
張:當時有在天橋底下唱的,就是賣唱一樣的;也有在景德鎮開書館的,還不少。晚清的時候就有都昌藝人在景德鎮開館說書,比如有位藝人夏巧亭。當時有句話,說景德鎮“無都不成村”,就是指景德鎮有很多都昌人。為什么都昌藝人不在都昌開書館呢?景德鎮的碼頭更大,八方來客嘛!那時候都昌經濟比較差,很多都昌人都在景德鎮打工討生活,包括很多陶瓷業主力軍都是都昌人。甚至有個說法,現在景德鎮人往上數兩到三代,基本是都昌人。
還有,當時有位革命人士劉肩三,他是共產黨員,江西都昌人。1929年7月,受黨的派遣,劉肩三赴景德鎮秘密發展黨團和工會組織,開展工人運動。第二年7月,他率領工人武裝配合方志敏率領的贛東北紅軍獨立團,一舉攻取景德鎮。劉肩三帶領的隊伍中有不少是都昌人,這讓當時鼓書在景德鎮更加普及。
陳:當時的藝人有無些專業訓練,比如說相聲的需要練貫口,鼓書有無這樣的基本功訓練呢?
張:當時的藝人唱鼓書的多為盲人,鼓書不需要練基本功,但我覺得需要有些語言才能。能吃“唱”這碗飯的首先得有些天賦,還有興趣。比如唱戲,如果唱黃梅戲的,他就能把黃梅戲調調唱出來。如果是唱越劇的,他能把越劇的那個味道唱出來。有了才能,唱多了,張口就來。鼓書中有個詞“八板頭”,每次唱大傳的開場,一般都先唱八板頭,相當于暖場。
陳:這個“八板頭”有固定唱詞嗎,還是可隨口即興編呢?
張:有固定的,也可以即興,版本也多,多是古代英雄人物;現代人物也有,比如十大元帥。
陳:能分享幾段固定唱詞嗎?
張:比如“日出東方一點紅,秦瓊打馬走山東。懷抱一對金裝锏,五湖四海訪英雄。張良背劍訪韓信,文王訪過姜太公。程咬金訪過王伯當,尉遲恭夜訪白袍將。三國劉備和關張,臥龍崗上訪過得賢良”。
陳:這個唱詞挺生動且很有故事性。
張:是的,再比如“一人一馬一支槍,兩國不合動刀槍。三氣周瑜蘆花蕩,四郎失落在番邦。伍子胥打馬昭關過,六郎鎮守在三關上。七星拜倒諸葛亮,八仙飄海鬧龍王”。
陳:拜師以后,你第一次演出經歷還記得嗎?
張:真不記得了。我十幾歲就外出打工了,第一次是去了廣東潮州,就沒唱了。打工了幾年后,我又回到了都昌。都昌縣有個叫“舌尖上的都昌”的公眾號平臺,里面有個欄目就叫“鼓書小調”。我看到中山搞那個鼓書比賽,然后有些人發些段子在里面。我想我以前也唱過,也自己錄一個上傳看。我唱的是一個傳統的段,叫《金環玉鐲記》。沒事的時候我就傳一段嘛,有事的話可能一個禮拜都傳不了。然后沒想到,有聽眾。有時沒更新,還有人打電話來,“你這個鬼東西,你還不唱下去干什么?”這說明是有聽眾的,有些是在家帶孩子的婦女,有些是在住院的患者,說聽了病都好多了。我就發現了網絡的傳播力量。
陳:鼓書有一個固定的唱腔嗎,還是說可以現場自由發揮?
張:沒有一些固定的韻什么的,就是有一個大致的調子,然后你不管是拖音啊、轉音啊,藝人覺得怎么好聽就怎么唱。都昌二十四個鄉,每個鄉的口音也不一樣。以我來說,肯定是我出生地的口音多些。
唱腔呢,根據故事情節,到悲傷的時候,嗓子會自然地變一下。在我看來唱鼓書就是講故事,我會把自己融入到角色中去,用感情去唱才能夠吸引觀眾。有時唱到動情處,我會哽得一下子唱不出來,聽的人也是眼淚嘩啦地掉。
陳:你家里支持你唱鼓書嗎?你會培養孩子唱嗎?
張:支持的,鼓書其實也是種職業,收入目前來說還不錯。我孩子沒唱鼓書?,F在鼓書的傳承急就急在這里,因為它是方言,現在不少孩子只能聽得懂方言,說不了方言,更別說去唱了。我孩子也是這樣,他不喜歡,也不會去從事這個。
陳:那現在鼓書的傳承靠徒弟是嗎?有沒有完全是出于興趣來學的?
張:有啊,但是也很少。大部分是一些與我年紀相近的人,他們收入穩定后,當作興趣來學學的。
陳:現在都昌鼓書協會有多少人,協會日常開展些什么工作?
張:五十多個人吧。本來按我原先的設想,就是想把大家聚在一起,能夠互相學習,共同提高都昌鼓書的表演水平。目前來講,出去交流較多的還是我,不少鼓書藝人較少接觸外面。我自己這些年走出去交流的感覺是,鼓書比起其他地方的藝術形式還有著較大差距。
陳:你指的差距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張:不少曲藝的表演形式很豐富,鼓書只是唱,加上一點肢體的動作,還不那么標準。所以說到這個我就很著急,也是鼓書協會設立的初衷。希望藝人們能共同提高鼓書的表演水平。
陳:藝術形式的與時俱進的確很重要,比如贛劇等,近年來也在努力創新。曲藝作為一種古老的藝術形式,如何讓這個時代的觀眾更能接受,是從藝者要思考的難題。
張:是的,不過我對把鼓書搬上更大舞臺,其實沒有把握。它是一種方言的形式,受眾是使用這種方言的人群,怎么樣拓展觀眾,的確是難事。
陳:方言其實這些年在曲藝節目中也挺紅的,包括東北話、上海話等等,不過這些是更廣義的方言,使用群體也較大。都昌話作為一種小區域的語言,怎么爭取更多觀眾,包括年輕觀眾,是否能參考比如“脫口秀”這些藝術形式?
張:這個有一定的難度。因為鼓書的演出時間長,偶爾搞一下氛圍十來分鐘半個小時,這個都是沒有問題的。但一個晚上好幾個小時的表演,不可能分分鐘都那么“有包袱”。
陳:鼓書表演時間長,演員累,聽的人可能也累,有沒有可能把它分成一些小的片段來表演?
張:這個表演時間是一直延續下來的,而且鼓書應用場景常常是一些慶典或儀式之類,請的主家覺得藝人不唱夠五六個小時,他感覺劃不來。
陳:你目前唱鼓書的收入如何?
張:還可以吧,收入算是比較高。
陳:從收入來說,那傳承應當并不困難?年輕人出去打工也不一定能賺這么多。
張:但這個也不是誰都能學的,雖然門檻并不是很高,但是要求有一定的從藝條件。有些人喜歡想學,可嗓子條件不行,音不婉轉,唱得就不好聽。還有鼓書有一種特定的唱腔味道,如果唱不出那個味道,老百姓從小聽到大馬上就能聽出。
還有那個鼓板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的。這個鼓和這個板,看起來簡單,打起來花樣是很多的,要配合內容去加鼓板,自然地和內容融合好。
陳:你對鼓書的傳承有什么想法呢?
張:都昌鼓書歷史以來是以坐堂平鋪直敘說唱為主,沒有音樂伴奏。我本來是想在都昌鼓書里加音樂、舞臺表演形式,或者多人對唱,像交流一樣的,加上一些詼諧幽默的內容;或是帶點劇情的那種形式。但想是這樣想,做起來就挺難。這也是為什么我要發起成立一個鼓書協會了。我希望把藝人們聚在一起,來共同改進嘗試。
陳:這些年對外學習交流較多,你的感受一定較多,能談談嗎?
張:這些年隨著國家對非遺的保護越來越重視,中國曲協、省市曲協每年都會舉辦如名家講堂、曲藝高研班等一些活動。我作為一名體制之外的曲藝工作者,參加了不少學習,開闊了視野,學到了很多知識,特別是創作表演這一塊。但由于各種原因,我自己感覺實質進步較緩慢。受方言限制,都昌鼓書觀眾越來越少,年輕人聽不懂,舞臺表演技藝、效果相比于其他湖北大鼓、河南墜子、鄱陽大鼓、景德鎮大鼓、上黨鼓書等等還有差距。
陳:差距你認為主要體現在哪?
張:不少曲藝也是單人表演,比如快板、評書等。不是說曲藝就是輕騎兵嗎?一人一鼓一板就可以撐起臺面;如果撐不起,說明你還是功夫不深。有次我看河南的一個演出,還有次看湖北的大鼓,就感覺非常專業!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還有走臺步都不一樣。相比之下,我們較為隨意地就上臺了,我們是野路子。專業訓練出的表演,臺風和眼神都不一樣的,那個時刻我就感覺到都昌鼓書與其之間的差距。
通過學習,我也認識到都昌鼓書有更大的進步空間,創新是當務之急,表演技巧、角色轉換、手眼身法步等都要與時俱進,要有時代感。老實說,如果不進步,我有些擔心都昌鼓書這一古老曲藝會隨著時間推移有一天會消失。
陳:要讓鼓書更為專業,需要一些外部力量的支持吧?僅靠藝人們民間組織的力量可能較難?
張:是的,鼓書是地方曲藝方言說唱,中國曲協,特別是我們省曲協在培訓人才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包括創作方面,曲協努力搭建藝人和詞作者間的聯系。但要想取得一定的效果,還取決于當地政府的重視度。我希望政府能夠多有一些投入,包括引進一些好的編導,或者是曲藝方面的專家,包括劇本創作,整個把鼓書的發展推動一下。現在雖然當地有這個協會,但大家忙于生計,很難集結到一起,有創新的能力也難以兌現。
陳:現在短視頻這么發達,你自己也在做短視頻,感覺對鼓書的宣傳推動有幫助嗎?
張:我做視頻較早。抖音剛流行的時候,我就有抖音號了。事實上,接些業務也多是通過短視頻。我自己平時也看曲藝類的視頻,不光聽鼓書,還會聽比如說河南的,天津、北京的曲藝,有些雖聽不懂,但可以感受唱腔,特別是那個鼓板的一些特點。
陳:北方的鼓書感覺較發達,像京韻大鼓,它形成于京津兩地,傳入天津、北京后,以北京的語音聲調來吐字發音,半說半唱的特色受到不少聽眾喜愛。我印象中當年駱玉笙先生的一曲《重整河山待后生》頗為風靡。
張:是的,從表演特點來看,湖北的鼓板和我們是較接近的,湖北大鼓也是一點音樂都沒有,就是打鼓板說唱。湖北原來有個很有名氣的張鳴。相比起來,我們一般都是唱,演的成分較少,多是平鋪直敘講故事。張鳴的表演有表情有動作,他是科班出身。
陳:你現在抖音上有了些粉絲,除了接業務以外,考慮過利用短視頻推廣鼓書嗎?比如說多錄一點傳統的、經典的段子,讓都昌以外的聽眾也對這種曲藝有更多了解。
張:我現在就把不少唱詞都編成文字,然后同步投影到字幕,我唱的同時能夠讓觀眾,特別是年輕觀眾以及都昌以外的觀眾能看懂聽懂。另外,我想如果把鼓書作為一種校園文化,比如說就像小孩學笛子、學象棋那樣,每周開一節鼓書啟蒙課,說不定有些學生他就會朝這方面發展了。我們當地有個小學有這種打算,但是沒有經費買教學道具,道具差不多也要萬把塊錢。
陳:要推廣傳承的確不易,目前會有公益演出之類嗎?
張:每年至少一次或者兩次,類似鼓書大展演的那種。2024年我辦了一次,后面還是得到了政府的大力支持,包括縣委宣傳部的支持,唱了一個禮拜,在縣城廣場每天下午唱兩至四個小時。展演期間,有時因天氣原因沒演,就有不少百姓打電話來問,什么時候唱啊。
陳:可見鼓書在當地至少是有廣大受眾的,這就是傳承的基礎吧。
張:是的,我也希望政府能多引導,比如把鼓書作為年輕人的擇業就業宣傳推廣,不是讀書考大學才是唯一出路?,F在就業競爭大,把鼓書作為一種職業藝術,比如像戲曲這樣,也能吸引一部分年輕人來學習從事。我相信他們能把鼓書發展得更好。
陳:是的,年輕人的創新能力不可小視,但首先要接續上。不少年輕人外出打工,收入未必有唱鼓書高。這需要把鼓書不僅作為一種曲藝,還需把它納入與職業相關的范疇中。
張:現在不少年輕人家鄉話都說不了,就不可能去唱鼓書了。觀念也的確需要引導,比如我孩子,他在南昌讀書,學電子,就覺得唱這個是很落伍的,就不入流。實際上它是一種傳統文化,是國家級非遺,如果不發展的話,還是挺可惜的。
陳:如果能把鼓書納入一種職業藝術教育,其傳承發展就大有希望,像黃梅戲、贛劇等,從小在藝校培養,然后成為專業演員。有些孩子初中畢業就進入社會打工,這其中也許就有可以培養唱鼓書的,既是一份職業,又不需要離開家鄉,在當地發揚本土文化,是一件好事。
張:是的,要是能把它納入職業藝術教育,也能改變不少家長的觀念。曾經有個學生加了我微信跟我聊過,他對鼓書感興趣,很想學。我問他,你爸媽知不知道?他說不知道,不能讓他爸媽知道,因為他們可能覺得這是不務正業。所以首先要改變人的觀念,不要把唱鼓書當成一種不入流的事。同時,我也希望鼓書能發展,滿足現代觀眾的需求,多創作符合時代的段子,培養鼓詞作詞作曲人才。我作為鼓書的職業傳唱者,也會努力跑完自己的鼓書之路。
陳:是的,只有把它當作一種本土藝術來尊重,才可能更好地傳承發展。希望鼓書這門曲藝能一直傳承下去!
張:謝謝!
(受訪人單位:張云龍,自由職業;訪談人單位:陳蔚文,江西省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