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戰火中

1938年2月19日至4月28日，長沙臨時大學的300余名師生由長沙徒步至昆明，途經湘、黔、滇三省，行程約1663公里，歷時68天。

1937年9月，北京大學奉國民政府教育部令南遷湖南長沙，與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共同組成長沙臨時大學。

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長沙臨時大學的正常教學也無法繼續。1938年1月，國民政府批準長沙臨時大學遷往云南昆明。1月27日，校常務委員會會議決議：“本校遷移昆明時規定學生步行沿途做調查、采集等工作，且借以多習各地風土民情，務使遷移之舉本身即是教育。”

2月，全校師生分為3路前往云南，其中有一路是由300多位師生組成的湘黔滇旅行團，這是抗戰時期極為特殊的一個旅行團，他們主要依靠步行橫跨了湘黔滇三省，師生將“遷移之舉本身即是教育”的理念貫徹全程，戰火迫使下的“遷移”中，調查研究從未停歇。

《西南采風錄》

——跋涉數千里的收獲

"一路上，同學們進行了廣泛的田野調查，研究領域涵蓋了社會學、民俗學和文學等諸多方面。

哲學心理教育學系的學生劉兆吉組織了一個詩歌采風小組，在行進過程中深入百姓生活，廣泛搜集民歌，最終采集到2000多首民謠。在老師聞一多的指導下，詩歌采風小組精選了771首民謠，編成了《西南采風錄》，1946年12月經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本書被學界譽為“現代《詩經》三百篇”，其中不乏直抒胸臆、體現民間疾苦的佳句。比如：“天上星多月不明，地上坑多路不平。河中魚多攪濁水，世上官多不太平?！?/p>

劉兆吉主編的這本采風錄，創作過程經歷了各種艱難險阻。他在《西南采風錄》的前言中談道：“文化越不開通的地方，男女的關系越隔膜。一般婦女乍逢我們這些異言異服的外鄉人，簡直像怪物一樣地看待。也許從前過境的軍隊已給她們以一種壞印象，我們即使有菩薩一般的心腸，但一看我們著的軍服，伊們即敬鬼神而遠之了。要向伊們口中調查歌謠，哪怕好心也成了惡意，也許會加給調戲婦女的罪名，所以膽怯的我，始終未敢嘗試。”

黃子堅教授在為《西南采風錄》作序時記下了劉兆吉采風的場面：“一群人，圍著一個異鄉的青年，有時面面相覷，有時哄然大笑，是笑言語不通，手指腳畫，面面相覷，是要窺測真意。本來，一個穿黃制服的外鄉人，既不是兵，又不一定是學生，跑來問長問短，是稀有的事，是可疑的事——稀有，所以舍不得讓他就走；可疑，所以對他又不肯說話?！?/p>

此外，還有更危險的情況，劉兆吉曾回憶過這樣一段采風經歷：有一次，劉兆吉到一座山寨采風，剛爬到半山腰，就聽見山上有人喊話，由于語言不通，劉兆吉不予理會，山上的人越喊越厲害，劉兆吉覺得情況不對，便停下來。不一會兒，下來幾個苗人，經過翻譯才知道，苗人剛才是在發出警告，如果劉兆吉再往上走，就要放滾石檑木了。劉兆吉的講述應該是真實的。1938年3月30日，錢能欣在日記中也記載了同樣的事情。他寫道：“我們十二人由專員公署副官和區公所主任的引導，到得寨門。寨門前掛著一塊木板，上書：‘現時局不靖，本寨公議于寨周圍栽有竹簽，并放有弩箭，凡我鄉人，以及處處人等，請勿黑夜入寨，免遭誤傷，倘有強橫不信或被簽傷或被弩死，不與本寨相干，恐人不知，特此懸牌通告二十四保大土寨公懸?！?/p>

《西南采風錄》出版以后，受到西南聯大教授們的高度評價。朱自清在序中贊美道：“他這樣辛辛苦苦地搜索、記錄、分辨，又幾番地校正，幾番地整理，才成了這本小書。他這才真是采風呢。他以一個人的力量來做采風工作，可以說是前無古人歷來各家采集的歌謠，大概都流傳已久；新唱出來的時事歌謠，非像劉先生這樣親歷民間，是不容易得到的?！秉S子堅也在序中指出該書多方面的價值：“劉君用力之勤，工作之難，可以想見。辛苦的結果，在六十八日之中，采集了兩千多首歌謠，這不能不說是豐富的收獲。將采集所得，匯刊出來，也是一宗有用的文獻。語言學者，可以研究方音；社會學者，可以研究文化；文學家可以研究民歌的格局和情調?！倍谡劦絼撟鬟@本書的原因時，劉兆吉說：“書成，內心的確有些沾沾自喜，因為這本書與普通著述不同，不是用腦力想出來的，而是跋涉數千里的收獲，是費盡唇舌訪問的代價。再者寫成這本書的機緣，也是多方面湊巧：國家不抗戰，北大清華南開，絕不會并為西南聯大而遷昆明；學校不南遷，筆者也絕不能在蠻荒的山國里，步行數千里，所以這本書不僅足以作個人長途旅行的紀念，也是國難期間，三校流亡南遷的文獻之一。”

《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與圖騰》

——湘西神像為遠古神話研究提供了重要印證

聞一多教授也是旅行團中的一員，他在貴州大地上飽覽奇妙的自然風光，創作出百余幅寫生作品（今天可見的只有36幅），其中一些作品還陸續發表在《美術》等雜志上。聞一多的這些寫生作品，大致可以分為自然和人文兩大類，其中以人文景觀為主的又可分為寺塔牌坊、廟宇屋舍、路橋和佛像四大類。

據馬學良回憶，1938年，聞一多在跟隨旅行團南下途中，在湘西一個苗寨的村外露天壩發現有一尊人首蛇身的神像。此石像是一個人頭，長有兩條蛇的身子，蛇尾相交。當時，聞一多未能向周圍苗族調查此神像的姓名、來歷以及職司等，但他在這尊石像前徘徊很久，神采飛揚，興奮不已，認為這一實物為他的遠古神話研究提供了重要印證。他研究伏羲的一些論文如《從人首蛇身像談到龍與圖騰》等，就是根據在湘西見到的原始宗教神像，并結合民間流傳的神話寫成的。

“西南三千五百里”

——對地理山川、民風民俗深入探究

在旅行過程中或宿營休息時，輔導團的老師們也會結合當地的地理山川、民風民俗開展現場教學。錢能欣將沿途所見所聞整理成文，出版了《西南三千五百里》，為后人了解這段歷史留下了翔實可靠的文字資料。李繼侗介紹云南農村的情況，袁復禮在湘黔一帶講述河流、地貌的構造和演變。

著名的哲學家任繼愈也是湘黔滇旅行團的一員。他在后來的回憶錄中寫道，正是這次旅行，讓他目睹了中國農村的貧窮與敗落，使他徹底地改變了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態度，開始思考如何將自己的人生歸宿與眼前的農村現實發生關系。之后，他決定用一生的時間，去研究中國的傳統文化與哲學。他說，在做這個決定的時候，自己的心情是相當莊重嚴肅的，不僅有了確切的方向和目標，也具有了一種使命感。從此以后，他人生的價值和幸福都將體現在這個目標上。這就是旅行團的這段經歷給任先生的學術研究所帶來的重要意義。

經過68天的長途跋涉，旅行團終于于4月28日到達了昆明。這次“小長征”，不僅影響了旅行團成員，也影響了后來西南聯大的性格。胡適在紀念西南聯大九周年集會上發表講話說：“這段光榮的歷史，不但聯大值得紀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紀念?！泵绹鴮W者易社強更是言簡意賅地指出：“這次長征是一次艱苦卓絕的跋涉之旅。此后是八年患難，它成為中國知識分子群體才能的象征；因此，也成為中國高等教育和文化持續不輟的象征?！?/p>

（張鑫，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馬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