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11月,一個晴朗的下午,重慶碼頭出現了一支奇怪的隊伍。幾位衣衫襤褸、須發蓬松、農人模樣的人,身背裝有雞鴨的籠子,趕著一支由牛、羊、豬等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動物大軍”,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
隊伍的領頭人是國立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農學院校工、東南大學(中央大學前身)農科系畢業生王酉亭與其他幾位學校技工。這些動物是學校從國外引進的千余頭稀缺的牲畜、家禽和國內多年培育的雜交優良品種。這支隊伍,人帶著動物,大動物背著小動物,從南京到重慶,一路長途跋涉,歷盡千山萬水,用1年時間完成了一次偉大的“動物西遷”壯舉。
“雞犬不留”
七七事變后,國立中央大學接到了內遷重慶的指令。1937年10月,在時任校長羅家倫的主持下,國立中央大學7個學院的1500名學生、1000名教職員及家屬,總共4000人,隨攜圖書、儀器共1900箱,準備入渝。
國立中央大學農學院畜牧場是學校畜牧科研的重點實驗室,集教學、科研、推廣為一體。畜牧場中有許多國內外優良的牲畜品種,如斥巨資引進的美國加州牛、荷蘭牛、澳洲馬、英國約克夏豬、美國火雞等品種,羅家倫和教授們都覺得應當保留。但學校運力有限,帶走所有牲畜并不現實。因此,學校將第一趟前往重慶的輪船底艙改造成臨時的禽畜棲居地,并從最好的動物品種中各挑選出一對,隨師生和實驗儀器,在民生公司總經理、愛國實業家盧作孚的鼎力相助下西遷。
那些沒有被選中的1000多只動物,該怎么辦?
集體西遷前,學校給畜牧場場長王酉亭和吳謙、曹占庭、袁為民等校工,都發了遣散費。羅校長無奈地宣布,剩下的動物由學校職工自行處理,或吃或賣均可,只要不落入日軍之手?!拔夜懿坏昧?,這里交由你全權處理。南京如被攻陷,不得已可以放棄,學校絕不怪你?!?/p>
對王酉亭來說,拿了錢,把動物自行處理,似乎是最簡單的做法。但他心里清楚,畜牧場里的每一頭動物都是稀缺品種的“種源”,也是畜牧研究不可或缺的資源。其中雜交優化出的畜禽,更是凝結著科研人員的多年心血,對改變當時國家落后的畜牧業面貌及戰后重建有著重大意義。看著依然在圍欄里的動物,王酉亭暗暗發誓,絕不能把這些優良畜禽品種留給日軍,必須繼續讓這些牲畜、家禽運用于科研教學第一線!為此,他做出了一個最艱難、最大膽的決定:雞犬不留!將剩下的動物全部帶到重慶!
一路向西
帶著動物西遷,除了堅定的信念外,還需要物質基礎。畢竟,兵荒馬亂之時,人都沒處躲藏,將千余頭畜禽護送到幾千里外的重慶談何容易?缺醫少藥,遇有病情當如何治療?途中敵情不明,遭遇轟炸怎么辦?人吃馬喂消耗量很大,涉江渡河都要錢,無米之炊如何做?學校財務已全部撤離,畜牧場在編領工資的員工不多。戰事之下,王酉亭清楚首先得依靠自己。
雖然,王酉亭月薪80大洋,但家中孩子多,其實并沒有什么積蓄。他不得不背著妻子變賣祖傳的兩處房產、田地做西遷經費,義無反顧地將自己逼上了絕路。面對同事、親人的質疑,王酉亭堅定地說,“干這種事既不是賭博,更不是投機是國難當頭之時,為民族前途擔一份責任。”
在王酉亭的帶頭下,畜牧場員工吳謙、曹占庭、袁為民等人被感動,他們紛紛拿出學校發給自己的遣散費,與王酉亭共同承擔重任。他們選定16人組成護送隊,王酉亭被推舉為帶隊人。
骨干力量準備好后,著手解決運力問題。畜禽西遷準備繁雜,工作量大,為提高效率,骨干成員設法把雞、鴨、兔等小型動物置于籠內,由奶牛、馬馱運。為搶在日軍占領南京前出發,隊員們四處收集木料、竹料、鐵絲,夜以繼日趕制裝載小動物的木籠、竹筐等。為摸索途中牲畜管理經驗,他們還將牛、馬、豬、羊等組群編隊進行拉練預演。
日夜兼程
1937年12月9日,南京已成圍城之勢。千鈞一發之際,動物大軍必須趁南京沒有被完全包圍之前逃出城市。畜牧場職工除少數人回家外,其他男女職工全部出動,大家一起動手,把準備好的雞籠、兔籠置于乳牛背上,分羊群、豬群、牛群3隊趕出挹江門,至江邊上船。遠看,千余頭畜禽組成的“動物大軍”約有四五百米長。
4條大木船在槍炮聲中迅速駛過長江,在浦口登陸。一上岸就沿浦鎮至合肥的公路驅趕前行,為了確保動物安全,除非是給動物喂飼料,這支隊伍均不停頓,日夜兼程、順江西行。
路上,日軍飛機頻繁轟炸襲擾。為使牲畜免受驚嚇,王酉亭令全隊改為夜行晝伏。打前站的人員須每日提前出發,到宿營地后尋找水源、圍柵欄、鍘飼草、支鍋煮飼料,以保證牲畜家禽及時得到休息、補充營養。遷徙中最怕牲畜生病,帶出來的藥品有限,還需靠沿途采摘中草藥補充。最大的難題是牲畜、家禽的飼料,種類多、需求量大,加州牛、荷蘭牛、澳洲馬的飼料還要專門配制。王酉亭和同事們沒有辦法找到這些動物的專屬飼料,加之所籌經費在支付租船費用后所剩無幾,他們只能向所經過地區的農民們購買飼料,按照自己的經驗對飼料進行粗細搭配,盡可能保證牲畜的營養。
就是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有動物離去,也有新生命在孕育??粗寢屄∑鸬母共?,整個隊伍洋溢著前所未有的興奮和喜悅。這是生命的力量,是向西途中生命的奇跡!
1938年春節,“動物大軍”到達豫皖兩省交界的葉集鎮。王酉亭致電重慶中央大學告知近況。接到電報的羅家倫校長驚喜交集,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王酉亭他們竟從南京把這么多的動物帶了過來,學校的良種竟然還有希望失而復得。羅家倫急電匯款至葉家集郵局轉交,并電告“大軍”:“不可再去武漢,須沿大別山北麓公路西行,過平漢路,再沿桐柏山南麓逕趨宜昌。”
王酉亭謹記羅校長的囑托,越向西走,隊伍安排得越嚴密、人員分工越仔細。人“導航”,牛馬開道,豬羊殿后。隊伍行進時,兩側需有“警衛”多人,以防動物有越軌行為或相互撕咬;后設壓隊三四人,并兼收容掉隊者。在他們中間,王酉亭責任最重,他身背雙筒獵槍,手推著自行車,時而引導,時而督促。
“故人”重逢
羅家倫在回憶錄中記載了他在重慶街頭見到“動物大軍”時的情形:“這些牲口經長途跋涉,已是風塵仆仆了趕牛的王酉亭先生和3個技工,更是須發蓬松,好像蘇武牧羊從塞外歸來一般。我激動得不可言狀,看見了這些從南京趕來的牛羊,就像看到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我幾乎要向前去和它們擁抱當我和這些南京的‘故人’異地重逢時,心中一面喜悅,一面產生國難家仇的無限憤慨。眼中的淚水不禁奪眶而出?!敝醒氪髮W及附中、附小師生、家屬及重慶市民等近萬人聞訊涌向街頭,成為當天轟動重慶的頭條新聞。
“動物大軍”西遷歷時1年,途經江蘇、安徽、河南、湖北、四川5省,行程4000多里,出發時16人,途中4人遇難,抵達重慶時僅剩12人。然而,大型牲畜沒有損傷,營養狀況良好,培育的家禽優良品種都得以保全。護送動物西遷的壯舉是一介書生們創造的,被史學界譽為“抗日戰爭中的另類長征”。王酉亭被譽為“農大功臣”,成為師生們的榜樣。然而到重慶后,他們沒有獲得任何形式的表彰,也沒有分文獎金,而是各自返崗工作,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唯有誠樸者方能成就偉大的事業,‘誠、樸、雄、偉’是吾校校風的4字方針。你們在敵人的大轟炸、大屠殺的追逼之下,用你們誠樸機敏的行動,將牲畜家禽從敵人的魔爪下搶救出來,輾轉千里,歷經千辛萬苦,來到重慶,以漢代蘇武牧羊的榜樣,實踐了國立中央大學的精神!”這是羅家倫對王酉亭一行的評價,也是對國立中央大學和今天的南京大學校訓的生動詮釋。
(盧璇,南京大學文學院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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