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馮至,抗戰時任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簡稱“西南聯大”)文學院外國語文學系教授,晚年曾撰《昆明往事》,開篇便是:“如果有人問我,‘你一生中最懷念的是什么地方?’我會毫不遲疑地回答,‘是昆明。’如果他繼續問下去,‘在什么地方你的生活最苦,回想起來又最甜?在什么地方你常常生病,病后反而覺得更健康?什么地方書很缺乏,反而促使你讀書更認真?在什么地方你又教書,又寫作,又忙于油鹽柴米,而不感到矛盾?’我可以一連串地回答:‘都是在抗日戰爭時期的昆明。’”這段話,若將地點及校名抽離,代入自己所在的區域與大學,可作為無數抗戰期間內遷的中國大學師生的共同心聲來解讀。至于后世讀者,面對如此跌宕且輝煌的“往事”,很難不肅然起敬。
陳平原,1954年生,廣東潮州人,哲學社會科學一級教授、北京大學博雅講席教授、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北京大學現代中國人文研究所所長、河南大學近現代中國研究院院長;曾任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第六、第七屆中國語言文學學科評議組成員,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講座教授,中國俗文學學會會長等。

主要從事中國近現代文學史、學術史、教育史、城市文化研究,近年也關注圖像、聲音等領域,曾被國家教委和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評為“作出突出貢獻的中國博士學位獲得者”,多次獲評教育部高等學校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全國教育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王瑤學術獎、北京市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獎等。先后出版《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適之為中心》《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作為學科的文學史》《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記憶北京》《有聲的中國》等著作四十余種。
90%的大學內遷
1937年7月,日本侵略者蓄意制造七七事變,發動全面侵華戰爭。面對強敵,國民政府提出以空間換時間,即所謂“苦撐待變”。因此,也就有了近乎不可能的大撤退——在有限的時間內,實現了政府內遷、工廠內遷、企業內遷、學校內遷、文物內遷等。如此大規模內遷,“衣冠西渡”,沒有喪失戰斗意志,固然很不容易;而西南大后方接納和安置了大批內遷的機關、工廠、學校和人口,保存和發展了抗戰力量,同樣值得高度贊許。本文所講述的“戰時中國大學的風采與氣象”,必須放置在如此大背景下,才能看得清楚。
最初的激烈動蕩剛剛過去,遷徙后方的大學也基本站穩了腳跟,出于總結經驗、自我鼓勵以及招收新生的需要,大學開始“講故事”。商務印書館1941年1月10日刊行的《教育雜志》第三十一卷第一號乃“抗戰以來的高等教育專號”,加上以后幾期雜志,總共講述了37所大學“抗戰以來”的情況。與此相映成趣的是重慶獨立出版社1941年3月所刊《戰時全國各大學鳥瞰》(王覺源編),全書收文47篇,也就是說介紹了47所大學。而1941年10月25日延安《解放日報》第3版刊有《抗戰后專科以上學校集中區域》,此文原為表格,分作“區域”“學校”“學生數”3欄,提及不少前兩種書刊遺落的大學。綜合起來,1941年仍在招生的中國大學,除了3個文本共同涉及的28校,加上《教育雜志》介紹的8所、《戰時全國各大學鳥瞰》談論的19所,以及《解放日報》提及的29所,共84所。戰前中國大學僅108所,也就是說,八成以上仍在堅持,其中辦在上海租界的15所,堅持在北平的6所,其余67所則努力轉移到國民政府控制的區域。必須說明的是,最初統計時,便已排除了不被國民政府承認的“偽北京大學”“偽中央大學”,以及辦在東三省的若干“偽校”。

從最初的慌亂中喘過氣來,五分之四仍在辦學的專科以上學校,竟然屹立在國統區,這個數字非常可觀。必須略加厘清的是,首先,上述專科以上學校,不一定都是內遷的,包括本地原有的大學(如四川大學、云南大學),而且,“西遷”雖是主流,也有在省內遷徙的(如廈門大學、河南大學)。其次,《解放日報》所刊表格,附注中已經說明“陜甘寧邊區及敵后各抗日根據地不在內”。而熟悉中國現代史的人都知道,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陜北公學、魯迅藝術文學院、延安大學、華北聯合大學等,雖沒有被納入國民政府主導的高等教育系統,但辦學宗旨別具一格,日后人才輩出,同樣值得高度重視。第三,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北平及上海等地又有不少高校停辦(協和醫學院、滬江大學)或內遷(燕京大學遷成都、交通大學總校遷重慶),中國大學版圖發生很大變化。第四,隨著學界研究的日漸深入,抗戰中大學內遷的數字在不斷增加。不談辦學規模及學術水平,單從數字看,在戰事失利、國土大面積淪喪的極端不利狀態下,竟然有大約90%的中國大學辦在原本教育及文化相對落后的大西南、大西北,這實在讓人驚嘆。
戰時如平時
抗戰中中國大學大批內遷的意義,略加概括為保存學術實力,賡續文化命脈,培養急需人才,開拓內陸空間,更重要的是,表達了一種民族精神以及抗戰必勝的堅強信念。具體說來,戰時中國大學的內遷有如下特點:第一,不是個人逃難,而是集體行動,且一路上弦歌不輟;第二,教學上,不是應急,而是長遠打算,所謂“戰時如平時”,更多著眼于戰后的大業,保證了戰時培養的大學生質量;第三,學術上,不是倉促行文,而是沉潛把玩,出有思想的學問,有情懷的大學者——這一點在人文學尤其明顯;第四,廣大師生因大學內遷而見識中國的遼闊與貧困,于流徙中讀書,人生憂患與書本知識合一,精神境界得以提升;第五,大后方傳出的瑯瑯讀書聲,代表某種文化自信與道德優勢,召喚無數淪陷區的青年學生,穿越重重封鎖線前來求學;第六,除了具體的學術成果,大學內遷為西南、西北播下良好的學術種子,此舉對于中國教育平衡發展意義重大。
漫天烽火中,中國大學大規模內遷,大部分教授響應號召,隨大學輾轉遷徙,且一路弦歌,其精神與氣象,值得后人永遠追懷與記憶。我曾撰文辨析,如此壯舉,古代中國沒有,同時期歐美名校也沒有。但抗戰是全民族的事,各行各業都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可敬可賀的業績,大學只是其中的一環。談論抗戰中中國大學的“光榮與夢想”,不宜抽離大背景——前方將士的浴血奮戰,政府的籌劃以及民眾的支持,再加上師生們?力同心,方才成就如此不朽功業。如今硝煙遠去,大學師生在追憶這段往事時,不宜自我膨脹,只講“弦歌不輟”的意義,忘了這瑯瑯書聲背后有巨大的支持與犧牲。
(本文略有刪節)
責任編輯:丁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