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組數據的真正價值,遠非揭示了一個簡單的偏好。它更像一面棱鏡,折射出當下家庭教育在數字時代的普遍焦慮與認知盲區。破解這場“迫選”背后的迷思,正是實現家庭教育認知轉型、走向科學陪伴的關鍵起點。
《父母必讀》雜志最近做了一項小調查:您認為哪些互聯網因素對孩子的負面影響最大?調查中得票最高的兩個選項是看短視頻和打網絡游戲。我們又繼續在平臺上發起投票:當孩子休息時,向您詢問可否看短視頻或者打網絡游戲,這兩個選項中,您會選擇哪個?
有意思的是,在小紅書App上得到的答案清一色都是“可以打網絡游戲”;在騰訊視頻號中得到的答案則更多地傾向于“可以看短視頻”。為什么會這樣選擇?大家各執一詞:
選允許打網絡游戲派:網絡游戲需要和隊友配合,需要讀懂游戲世界,更需要動腦子。
選允許看短視頻派:能幫孩子了解一些知識,可以隨時暫停,沒有充值風險。
就此話題,我們請教了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未成年人網絡素養研究中心主任方增泉老師和該專業的研究生蔣宇樓。如果他們也面對這樣一個“迫選題”,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呢?
調查背后的認知迷思:為何多數父母選擇游戲??
在《父母必讀》雜志進行的這個調查中,父母在“看短視頻”與“打網絡游戲”之間被迫二選一時,多數傾向于允許孩子打網絡游戲。這一結果看似矛盾,實則折射出家長對兩類媒介特性的直觀感知和認知選擇。
媒介依賴和使用習慣影響認知選擇
從小紅書的用戶畫像來看,青年女性占主導,“00后”占比大約35%,“95后”占比50%,一、二線城市用戶占比50%,他們走在流行的前沿,對游戲的認可度比較高。視頻號用戶年齡層較高,45歲以上用戶占比超過40%,視頻號的內容類型偏泛生活、泛知識,這與用戶和創作者類別分布相吻合。從受調查者的媒介依賴和使用習慣,可以解釋小紅書上的答案為什么清一色都是選擇讓孩子打網絡游戲,而在騰訊視頻號中的答案更傾向于看短視頻。
對可控性的認知
主流網絡游戲已嵌入“防沉迷系統”,如設置單次時長限制、人臉識別等功能,家長可通過技術手段直接干預;而短視頻的碎片化特性,可無縫嵌入學習、用餐、睡前等日常生活場景,“隨時可刷”的媒介特性,更易模糊監管的邊界,盡管部分平臺推出“未成年人模式”,但存在入口隱蔽、易被破解繞過等問題。
從內容把關難易程度方面考慮
網絡游戲通常有明確主題,如功能型、策略型、協作型的游戲。網絡游戲內角色培養、家園建造等系統,為青少年提供自我表達載體。此外,國產網絡游戲實行版號審批制度,內容須符合《網絡游戲管理暫行辦法》,血腥暴力元素須做藝術化處理。相比之下,短視頻則內容魚龍混雜,平臺推薦算法基于用戶停留時長、完播率等指標優化,易將嚴肅的視頻話語導向娛樂,增加了內容篩選難度。
對社交屬性顯著特征的認知
游戲中的團隊協作,聯機組隊,被部分家長視為“現實社交的延伸”,可幫助青少年與同輩增進友誼;而短視頻觀看的被動消費模式易被貼上“無意義消遣”標簽,直播打賞、彈幕互動等看似為社交行為,實則多為即時性情感宣泄。此外,短視頻博主的點贊數、粉絲量成為新的評價體系,催生青少年的信息焦慮與數字壓力,為迎合算法邏輯而策劃短視頻內容從而占用學習時間。
因此,在媒介選擇傾向的背后,實則是家長在數字時代教育焦慮中的理性權衡。家長們并非否定短視頻的媒介價值,而是在現有技術監管與內容生態下,被迫將“可控性”置于優先級。當網絡游戲通過防沉迷機制、內容生產把關與正向社交價值構建起相對透明的“防火墻”時,短視頻仍深陷算法黑箱、內容失序與社交異化的“泥沼”。
未來,我們依然需要平臺、學校與家庭形成三方協同,推動短視頻從“流量至上”轉向“責任優先”,讓青少年在多元媒介生態中既能享受技術紅利,又能規避認知異化的風險。
數字時代的家庭教育新路徑:從“管”到“幫”
在今天這個數字時代,我們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都在發生巨大變化,家庭教育也面臨著新的挑戰。過去,很多家長對新技術感到擔心,生怕孩子沉迷手機、電腦。但現在,像短視頻推薦、游戲人工智能這樣的技術已經深入孩子的日常生活,傳統的“一刀切”禁止或控制方式已經不管用了。這時候,我們不能再把手機、平板這些工具只當作“洪水猛獸”,而是要轉變觀念,學會用新的方式去引導孩子。未來的家庭教育,應該更多地關注如何幫助孩子提升能力(賦能)、讓他們有更多自主選擇的空間(賦權),以及理解數字世界背后的意義與價值(賦義),從而真正適應這個快速變化的時代。
從媒介消費者到創作者的轉型
以前,孩子們只是被動地看視頻或玩游戲。現在,我們要鼓勵他們自己動手創作內容。比如,家長可以引導孩子拍攝科學實驗的短視頻,或者根據游戲里的場景制作手工模型。這樣不僅減少了沉迷游戲的時間,還能鍛煉他們的空間想象能力和工程思維能力。這種將虛擬與現實相結合的方式,有助于孩子通過實踐深入學習和理解知識。
建立家庭“數字契約”
與孩子共同簽署《數字守則》,明確“學習優先”原則、隱私保護條款,關閉定位、屏蔽敏感信息等,幫助孩子樹立正確的短視頻使用觀念,制訂合理使用計劃,規定觀看時間和內容范圍,通過契約共治、時間管理等實踐,培養孩子的自我管理能力。家長需率先踐行“屏幕自律”。通過“無屏晚餐時間”“戶外探險日”等活動填補孩子情感需求。家長還需以身作則,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多參與有意義的實踐活動,為孩子樹立榜樣。
家長在陪孩子一起選擇和分析網絡內容的過程中,教他們識別信息背后的真相。例如,了解為什么某些視頻會被推薦給他們,廣告是如何植入的,等等。當孩子能夠主動思考“游戲皮膚”的定價策略,或者指出短視頻中未標注的贊助鏈接時,說明他們已經具備了較高的數字素養。這不僅讓孩子成為媒介使用的高手,也為他們將來成為合格的數字公民打下基礎。
依然重視親子陪伴
媒介依賴的根源,從來不是工具本身的選擇錯誤,而是青少年內心未被滿足的求知欲、歸屬感與自我實現需求。在數字時代,技術形態的迭代加速了媒介生態的演變,但家庭教育的本質未變—通過愛與陪伴,幫助孩子建立與媒介的良性關系。家長應成為“數字生活的引航者”,理解孩子通過網絡游戲尋找團隊歸屬、通過科普短視頻滿足求知欲的深層需求,在陪伴中傳遞“自律即自由”的價值觀。當家庭成為溫暖的情感容器,當孩子通過現實成就獲得充盈,媒介自然回歸“工具”本位,成為孩子成長的階梯和合作伙伴。
媒介本質的再認知:破除“二選一”的認知陷阱
傳統家庭教育常陷入“短視頻=精神鴉片”“網絡游戲=電子海洛因”的二元對立思維,其根源在于對媒介工具屬性的片面化理解。事實上,短視頻與網絡游戲均具有顯著的“功能性特征”。短視頻不僅是娛樂工具,更是知識獲取的“第二課堂”,青少年通過短視頻可以接觸到校園課程未覆蓋的前沿科技、人文歷史內容等;而網絡游戲在提供即時反饋的同時,亦承載著策略協作、目標管理等認知訓練功能,如策略類游戲可提升玩家的空間推理能力,模擬經營類游戲能鍛煉資源分配意識。
這種功能性要求家長跳出“非此即彼”的對抗思維,轉向“情境化評估”與“需求適配”的科學路徑。例如,當孩子通過短視頻探索科學知識時,媒介成為認知拓展的工具;而當其在游戲中學習團隊協作時,游戲則轉化為社交技能訓練場。家長需關注的是媒介使用背后的動機與需求,而非媒介類型本身。青少年大腦前額葉皮層發育未成熟,其媒介選擇往往受即時情緒驅動,而非理性判斷。因此,家長應扮演“媒介轉譯者”的角色,幫助孩子理解媒介行為與現實需求的關聯。
數字時代對媒介認知轉型的深層意義,在于重構家庭媒介教育的認知邏輯,從“堵截監管”轉向“疏導結合”。當家長學會將短視頻的知識課堂轉化為系統性學習的索引工具,將游戲的“即時獎勵機制”遷移至現實的學習目標管理,就成為媒介的駕馭者了。唯有以動態、多元的視角理解媒介的功能性,家庭才能真正培育出具備數字生存智慧的“數字原住民”,讓看短視頻與打網絡游戲從教育沖突的“導火索”,轉變為認知升級的“催化劑”。
由此可見,數字時代的家庭教育需完成從“技術馴化”到“素養賦能”的蛻變。未來家庭的競爭力,將取決于能否將數字時代的媒介工具轉化為認知躍遷的階梯,讓每個孩子都成為數字世界的“清醒玩家”,既能享受技術紅利,又能保持批判自覺;既能駕馭虛擬世界,又能扎根現實土壤。
特約專家:
方增泉,北京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黨委書記,未成年人網絡素養研究中心主任。
主編《寫給青少年的互聯網通識課》《青少年網絡素養項目式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