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兩點多鐘,妻子接到妻弟打來的電話,說岳母過世了。當時我大吃一驚,而妻子近乎瘋狂地喊著:“媽……!”嘴角泛著白沫,我下意識地扶著妻子抖動的身子,她才沒有倒下去。打電話,找出租車,回家,來不及準備什么,妻子叮囑我在極短時間內完成了這一切…
出租車在鄉間路上飛快地奔馳,揚起塵土,妻子在車內抽泣著
這是標準的農村院子。民房、矮墻、土地。秋日的午后,陽光還是那么執著,火辣辣地照著寂靜得有些疹人的院落。大門是敞開的,一直通向屋子里的房門也是敞開的。屋子里很靜,沒有哭泣聲,我們的到來,才讓這座院子有了一絲氣息。妻子哭著沖進屋子里。
岳母順著炕沿安靜地躺在那里,面容慈祥,仿佛深深地睡去。她太辛苦了,也太遭罪了,此刻總算得到解脫,安靜地睡著了,不再有辛勞,不再有病痛的折磨。
妻弟去找村子里的人,還沒有回來,只有我們肅穆地陪伴著岳母。為了料理后事,妻子不再哭泣,特別冷靜地忙著一切該做的事情。
岳母的臉清癯,隱隱地透著青色。妻子似乎看出什么端倪,迅速地掀開岳母貼身的衣服,身體隱約有一塊塊淤青,一時間,我們全明白了岳母的死因,只是到了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喉嚨中浸著苦澀。我強忍著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肆意流淌著。
妻子轉過身來,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就在屋子里不遠處的碗柜上面,放著一碗白米飯,一碟炒鹽豆,米飯上留著挖痕,顯然是岳母吃過飯的痕跡,但沒有吃多少,筷子整齊地擺放在米飯的旁邊。這時妻子又擼起岳母的褲子,腿上纏著風濕膏,一層層裹得很嚴實,手上也貼著風濕膏,但衣服顯然是臨走前自己穿好的,雖然泛著蒼白,卻很干凈;頭發也是梳理得很整齊,明顯洗過了。我分明看到了岳母貼身的衣服是新的,那是幾年前過年時我給她買的,今天她才舍得穿上,看著眼前躺在炕上的岳母,淚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視線。
一碗米飯,一疊炒鹽豆就是岳母一生的滿足和需求,也是陪伴她到生命盡頭的唯一體面和尊嚴。在民以食為天的傳統中國農民的心目中,這就是他們一生的奮斗。一碗米飯足以果腹,足以讓生命維持下去,但這碗米飯卻是岳母生命終結前的最寶貴的陪伴。
岳母一生可謂含辛茹苦,飽經滄桑。她們那代人就是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地干農活維系家庭,艱難度日,導致晚年積勞成疾,渾身是病。
過了一會兒,妻弟在村子里找來了幾個人,因為這個季節都在農忙,幾乎都下地干活去了。大家一陣忙乎,在屋地上搭起了門板,鋪上了被褥,又給岳母穿上壽衣外套,把遺體安放在上面。這間隙,妻子才詢問妻弟岳母病逝的經過。
原來,當天上午妻弟他們同往常一樣下地干活。春種秋收,農村正是秋收大忙時節。這些日子,岳母的身體越來越弱了,身體的各部分疼痛加劇,僅憑止痛藥是緩解不了的。妻弟每天早晨早早叫弟媳做飯,然后給岳母端過來,還把每天的用水接好擺在岳母的屋子里,方便使用。但一輩子都沒有叫誰伺候過的岳母哪里受得了這樣的待遇。她告訴弟媳不用送飯來,吃著不可口,堅持還要自己做,告訴弟媳忙地里的活兒,不要惦記她。就這樣,在岳母過世前的那些天仍然堅持自己做事,不想麻煩弟媳。
那天中午,由于地里活兒太多,妻弟他們就沒有回來。午后回來的時候,前門是敞開著的,屋子里沒有一點聲響。發現家里有些不對勁,一種不詳的預感縈繞在妻弟的腦子里,他來不及收拾勞動用具,快速跑進屋里,那時,岳母已經安靜地躺在炕上了。起初,妻弟還以為岳母中午睡覺還沒有醒呢。再一看,發現岳母身上穿著整潔的衣服,這放在平時是很少見的。妻弟趕緊用手推岳母,嘴里喊著“媽,媽!”卻發現岳母沒有任何反應,妻弟慌了手腳,把手探到岳母的鼻子上,確認母親沒有了呼吸。
妻弟含淚講述著當天的經過。一想到岳母如此過世,不免再一次陷入深深的悲痛,難以自拔。尤其是看到岳母臨終前用過的那碗米飯,生活儉省如此,不禁刺痛著每個在場人的心。一碗米飯啊,如此簡單,省事,岳母的一生對自己如此刻薄,如此滿足,如此決絕,為什么處處替兒女著想,不想麻煩兒女。岳母,你可知道,你是五個孩子的母親啊!何必要這么為難自己呢?想得到臨終前岳母是多么的不舍,又多么的決絕!岳母為了不再拖累兒女們一走了之,可是她留給兒女們的是一生的遺憾、內疚和哀痛。而這種哀痛是無法補救的。如果真的有來世,兒女們絕對不會再相信她的話:“我沒事,能照顧好自己,不麻煩你們。”
岳母晚年身體一直不好,除了腰腿、手關節疼痛外,還患過腦出血,住院過一段時間,那也是她最難熬的日子,因為岳母舍不得花錢治病,一輩子節儉生活,除了日常最簡單的開銷外,很少再有其他開支了。在那個年代,家里五個孩子,一家人的吃穿都成問題,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在醫院里住院每天都要花錢,她哪能受得了,人也越發消瘦,后來病情稍微有好轉,就堅持要出院,任憑誰勸說也不行。
自從那次患病后,岳母的身體每況愈下,走路都很吃力,身體哪里痛了她就吃止痛片來緩解。但她拒絕兒女來照顧她,她說,“你們都有家有口,你爹死得早,我一個人都習慣了。”其實,妻弟家就和岳母是前后院,很方便,但盡管如此,岳母還是一個人做飯吃,日常的一切都是自己來做。她的飯食也很單一:一碗米飯、一疊炒鹽豆或是農家大醬,有時妻弟送過來一些肉食,她也是舍不得吃,偶爾在街上買回來一塊豆腐算是最好的菜肴了。
可我們每次回去看望她,岳母卻拿出所有好東西做給我們吃,妻子和她的幾個姐姐即使要幫助她做飯,也會被拒絕,拖著行動不便的腿腳在灶上忙碌著,每次都是做滿滿一桌子飯菜。最令我們過意不去的是每次她都是看著我們吃完飯之后她再吃,兒女們都習慣了。我們臨走時岳母還要把一些我們愛吃的裝在袋子里,讓我們帶回去。我最愛吃她炸的妙可魚(一種油炸食品,形狀像魚,軟糯香甜)。在送別的時候,她還會說:“沒有時間就不要經常來看我,是我拖累你們了,我是個廢人。”她每次目送著我們離開很遠都不回去,直到再也看不到我們為止。多少次,妻子跟我商量想把岳母接到我們家,可是,每一次都被她斷然拒絕,她的理由很簡單,“我還得給我老兒子看家呢。”只有一次,我們家換新樓,妻子對岳母說:“上新樓搬家,有媽在會很吉利的,媽,我們好不容易買一次樓,你不希望我們好嗎?”在大家的勸說下,岳母才勉強來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只住了一宿。妻子有時提起岳母,無不傷感地對我說:“我媽這一輩子太苦了。”
岳母的影像在我的腦海中不斷地浮現,往事歷歷在目,尤在昨天。
就在當天,村子里的鄉村醫生也來到了岳母家祭拜,她偷偷地告訴妻子一件事情,更加印證了岳母的死因。那位醫生說岳母三個月前就開始去她那兒買止痛的藥物。醫生也不敢給岳母開過多的藥,以防不測,但看到岳母被病痛折磨的樣子又不忍心拒絕,只是告誡岳母不要用藥過量,沒有想到還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那位醫生極力道歉,甚至還跪著祈禱。當時,我和妻子也表達了理解之意,并沒有責備于她。我們看得出岳母早就有了思想準備。后來,村里經常和岳母有聯系的老姐妹說,岳母總是說自己的身體不行了,不想拖累孩子們,還說,兒女們都很孝順,都有自己的家庭和工作,她這一輩子知足了,再活幾年也是遭罪。那位老姐妹以為岳母只是說說而已,哪成想岳母卻是這么果決,走了這一條道,大家不免替岳母傷心,惋惜。
此后,除了家人外,沒有跟外人說明岳母的真正死因。盡管五個兒女給岳母料理了最好的后事,但每個人的內心還是都留下了無盡的遺憾和傷痛,大家都心照不宣,忌諱再提這件事。
在我的心目中,岳母是一個非常剛強的人。在岳母身上所表現出的韌勁是超乎人們想象的。她這一生就是在艱難和忍耐中度過的。為了家庭,為了兒女們耗盡了她的全部精力,從不為了自己著想,從她的衣食住行就可以看得出來。
當時間的光影再此聚焦那碗米飯時,我不由得感慨萬千。岳母得到吃最后一碗米飯的滿足后就去了那黑沉沉的萬古荒原。送葬的前一天晚上,村子里的人都來了,送這位老實、節儉、剛強的母親最后一程。每個人的眼里都閃著淚光。在岳母的墳前擺放著一碗新煮的白米飯,白白的米飯透著米香味,但愿岳母能享用帶著親情味道的米飯,岳母生前最愛吃卻不常吃的豆腐、一碟最簡單的炒鹽豆……
那晚,月亮從云層后面走出來,月影照射在墳前,照在那碗米飯上,白白的米飯在月光的映襯下有些慘白,令人不忍直視。妻弟特意放了一碗清水,那是妻弟家的井水,清澈,甘甜,是鄉親們日常飲用的甘泉。下地干活回來喝上一碗新打上來的井水,解渴、解熱、爽快,滿身的疲累頓時煙消云散。岳母早年下地干活,在家里侍弄園子,這碗清水是她最好的飲品。透過這碗清澈的水,我仿佛看見了岳母飽經憂患的臉。盡管只是一層淺淺的水,岳母卻再也走不出來了。
送葬那天,我端著那碗發暗的米飯走在送葬的隊伍中。我知道,岳母是吃了這樣一碗米飯(盡管只有幾口)才走的。我小心翼翼地端著這碗米飯,仿佛端著岳母的前世今生。村子里的老一輩人告訴我岳母要走很遠的路,她會餓的,吃了飯,她會走得更遠。我懂得,在岳母心中一定是想要走得很遠,她怕給兒女們再添麻煩,要一直走到孩子們找不到她的地方。
最后,我把那碗米飯放在岳母的墳頭
責任編輯: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