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現實與詩意棲居的二重構建

黃立康的創作實踐拓寬著他的藝術視野和價值，先詩歌后散文的創作經歷和創作實踐正在被黃立康在散文創作中發掘出“詩散文”的新的藝術價值。這本《水的復數》是黃立康近年創作、發表的散文作品集成，一如既往地在結構上展現著他的匠心獨運。越是文體特征不明顯的藝術領域越需要詩人在形式和結構上體現匠心。形式主義在政治管理中是個糟糕的詞匯，但在文學中則要細辨，好的文藝作品必然有好的形式。散文的結構問題一直值得寫作者反復探索，值得在形式上做出嘗試和新的拓展，不能僅只說一個“形散神聚”就籠統涵蓋之。形式上的拓展和創新往往就帶來新的藝術價值的生成，其中內在的原理符合藝術發展的普遍性規律。在整本書的結構上分為兩輯，第一輯“奇數”，以作者的行走觀察、閱讀體悟為主，呈現現實生活中的記錄；第二輯“偶數”，內容偏向于民族敘事和歷史挖掘。《水的復數》中的篇目，是黃立康對散文集《巴別塔的磚》的一種深度延伸。《水的復數》中收錄的散文篇目，在內容上集中體現為作者在成長、行走中的見聞體會，對當下生活、文化歷史、民族傳統的思辯，生活的地域特征和黃立康生活的空間城市高度吻合一這保證其散文的真實性和情感的源頭性。當下的生活或者說現代人的日常生活詩意何在？散文、詩歌都在嘗試回答，《水的復數》正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對現實與詩意的二重建構，故而具備可供讀者借鑒的文學價值。

對當下立體多元日常生活的詩意化關照

我始終不認為“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是一句有利于文學創作的話，他更像某個文藝青年對生活和自己陷入困頓而看不到情感和生命方向的宣泄，這種宣泄與大眾的情感狀態有了某種暗合而成了流行語。瑣碎、繁雜、平庸、沉悶是人生活的常態，眼前的生活如果只有茍且，無法消化常態，又怎能發現遠方和詩？你走到任何遠方，瞬間，這個所謂的遠方就成了茍且的眼前，詩意何在？

我們的社會正在大規模地從傳統農業社會向工業和商業社會和信息社會轉型，這個漫長而迅捷的轉變挑戰著我們，農業社會靜態穩固性的審美左右著我們的藝術觀念，當下，動態流動性的審美是不可抗拒的新形態，藝術需要去賦予這種新形態的生活新的詩意。黃立康從傳統抒情詩轉向詩散文的創作歷程暗合這種變化，這也反證其是一位自覺的有抱負的作家。

在《水的復數》中，黃立康在生活內容的展現上，聚焦于當下眼前的生活，對現場和人的抒情敘述無不浸潤著他對生活、現實和價值的深度思考。《翅膀之歌》中對小路的窮盡耐心的書寫，從老家二大爹門口的那條童年小路寫起，一路蜿蜒前行，預言式地構筑著現代人或者準確說是八零后一代人成長的時代心路，生活形態的再現能把人帶入消失的回憶現場，娓娓道來中把當下的生活詩意化。在繁忙和信息高速高頻轟炸下的我們驀然回首才發現，那些動人的情感原來就在身邊。詩歌和散文都必須對當下的生活做出詩意的回應，才能找到藝術應該存在的價值。反之，不是固守在穩固靜態的歷史經驗中，強制自己去找對應當下動態流動的生活情感。畢竟，人是時代的產物，我們不能跳出特定的“此岸”世界去完成現實的生活。《河口的云》著眼于滇南風物和人情，從天上的云到奔流的紅河，落于一位苗族母親的生命存在上，把云南的風景地貌和民俗和現實的生活情感熔鑄于“云是天上的詩人”中。相較于黃立康過去的傳統抒情詩，他的散文在對現實的立體性生活的詩意化上有較大的拓展，傳統抒情詩因其過度抽離現實生活，情感出現踩空，或者說詩人的主體情感滲透太過，導致無法對當下復雜多元立體的生活存在進行深度而精準的情感呈現，導致離讀者的情感期待越來越遠而逐漸散失其藝術價值。當代散文必須注意到這種時代審美的轉向，給新的生活形態賦予了當下的人的價值，黃立康的散文做得不錯，所以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藝術成就。

散文形式的創新對其表現內容深度藝術拓展

在文學的幾大文體中，散文一直沒有詩歌、小說、戲劇一樣讓人看重，也因此被創作和評價所“輕視”，原因很多，形式創新和形式內涵的構建是關鍵。因為“散”，所以就讓人覺得不成型，被看輕。好的散文一定是作者帶著“形式意識”的散文。形式是承載內容（情感、詩意）的容器，沒有好的文本形式，一定意義上就沒法容納好內容，或者說內容質量也是低的，這是一個相輔相成的創作辯證過程。在黃立康的《巴別塔的磚》和本次出版的《水的復數》中，都看到他對散文形式孜孜不倦的開拓。

黃立康《水的復數》對散文形式的創新表現在兩個方面，宏觀層面表現為奇偶數為線索的整本書結構安排，把內容分為兩輯，第一輯聚焦行走于云南大地所見所思所想，呈現現實生活的見聞和“此在”之情，刻畫人物細致入微，包括居家閱讀之思，呈現的是當代人日常生活的狀貌，是當代人詩意棲居的深度思考。把情感藏在生活形態的細致描摹中，在平常之間，賦予生活現實的情感。第二輯偏向于歷史、民族、時空交匯視野下的情感挖掘。《電影與人生》《詩詞麗江》《河口的云》《追時間的人》等從個人感悟開啟心靈之旅，通向特定時間和空間里個人、群體之間特殊而又常見的心靈史詩般帶著讀者思辨、體悟和暢游。《電影與人生》從自身青年時代所成長的滇西北金沙江起筆，把山川風物和人的生命體驗置于真實而恍惚出神的歲月流年中，天地人生，光影磅礴，動人心弦。《山川盛大》是對維西塔城的生命贊歌，這個贊歌不是脫離生活現場用高音喇叭吶喊，而是雪山、江水、火塘、熱巴舞、耕作的交響，細微處甚至記錄了特殊的喝酒方式。山川永恒和生命短暫而精彩構成了精神盛大，是對人生命狀態和行進的贊歌。

幾乎每一篇都能清楚找出黃立康的結構邏輯和情感邏輯，這兩種邏輯有時互相推進，成就文本和情感的演進，有時候又像兩條江各自流淌開去。因此形成了情感濃度極高的“沉迷”，沉迷于文字和文字中的空間和生命體驗，沉浸于心靈的感悟和流動。

正是因為這種“沉浸”，讓匠心凸顯的結構又回到了心靈情感的無痕，完成了散文形式的詩意化。這對當下散文創作是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的。一方面呈現為“意識流”式的信步隨筆，把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個鮮活現場涵蓋在文字背后的情感中，邊疆風物，時代新事物，生活新形態都在交匯沖突中全方位關照，寫出了特定時空中的時代和人，對散文呈現內容做出了無所不可容納的寫作范式，并在這種形式的推動下使散文變現內容走向深刻，情感濃度加重，感人肺腑。另一方面，黃立康又安排了“沉浸”中的“審視視覺”，全身心沉浸其中的同時總有一個審視的視覺在給發生的一切顯影和賦予詩意的所在，因此他的散文顯得尤其獨特，熱烈又節制，情深又冷靜，沉浸中帶著審視，思辨中又沉浸下去，這是一種新的頗具深度的藝術拓展，尤其對當下散文的創作，具備很高的藝術借鑒價值。

三 現代散文創作從個人心靈史走向時代的啟示

文學價值的討論在每一個時代都是新命題，尤其進入現代以來，文學的獨立性經常與工具性產生矛盾爭執，這不應該是一個二元對立問題，過分強調其中的任何一方都會給對方帶來傷害。當代作家在不停地實踐中調和著一切。黃立康的散文也給我們帶來這種深度的思考。從散文創作出發，深挖人的心靈世界。通過個人心靈史的揭示和挖掘，走向時代，結構起在這特定的時空中，民族的心靈史。

黃立康散文集《水的復數》中提供有幾個明顯的經驗。正如他在《翅膀之歌》中關于小路的耐心敘述：個人成長的生活之路與個人感悟的的心靈之路形成了完美的映照。一是從個人內心最真實貼切的生活感受出發，重于生存（存在）事實，不做主題先行的遮蔽性選擇，完整地發掘個人過往中的一切。當然，這依然和作家個人價值立場和時代精神密切相關。但是，忠實于內心真實的生活感受的發掘，保證了作家在反映時代和人的情感時是符合生活事實的，是時代過往和其中的人真切感受的所在，這也保證了散文中的情感能喚起同樣經歷的人。簡明扼要地說就是黃立康散文走心的程度高，對個人心靈的發掘生成了內向挖掘的情感。

只有內心心靈深度發掘還不能保證個人的心靈史與國家民族心靈史的形成支持和映照。在內容攝取的寬度上足夠豐富，能反過來促成“個人心靈”的豐富度以及成熟度。在審美取向上對“宏大主題”的細微化呈現，保證時代精神和個人精神的一致性。黃立康在地域空間上從滇西北、滇中、滇南都有獵取，立足于彩云大地，讓文脈的根系扎得緊實。在時間跨度上反復橫跳穿梭，歷史的，當下發生的，還有未來的期許，這讓其散文有了較大的呈現空間。《詩詞麗江》一文對這種行文特點呈現得較為透徹。家國情懷，民族感情，歷史借鑒，都在細致入微的具體場景中展現，這種綜合性的筆觸非一日之功，是內心和時代兩相投射的自然流露。從歷代納西族土司詩詞創作背后的歷史出發，涵蓋古今，尤其著筆于明代地理學家和旅行家徐霞客到訪麗江的細節呈現，把家國情懷置于中華民族的大視野下穿越古今。這就是個人和時代、家國的情感同構。

黃立康散文中如何處理民族性與時代性、地域性的問題也值得我們借鑒。現代化是不可逆的，原因在于不論是民族性還是地域性問題，都要放在時代性之下去發掘。民族地區多數欠發達，經濟社會發展不充分，物質水平提不上來，人的生活水平就改善不了，那么文化中的民族性和地域性就是個偽命題一—那只是少部分人烏托邦式的想回到某種自我優越的狀態中一文學呼應的更應該是整個滇西北地區、云南、全國性的物質的豐富，普遍的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那就必須去消化更現代的技術、經驗和理念在這區域內的發展和融合。只有現代化才能帶來更豐富的物質，而現代化必須被賦予詩意，過去的民族性和地域性的文化和審美也必然與現代化的生活呼應和融合。在黃立康的散文中，我沒有像讀別的作家作品一樣看到簡單的對立一對現代性與民族性地域性的非融合態做膚淺的批判，而是讀到了融匯一體，這也是他作為滇西北地區走出來的作家現代性意識充沛，越走越遠的內在之理。

綜合起來看，黃立康散文《水的復數》在對當下人們立體多元日常生活的詩意化的關照，散文形式的創新對其表現內容深度藝術拓展，現代散文創作從個人心靈史走向時代的啟示三個維度上都呈現出可供借鑒的創作經驗。在整體上完成了當下現實與詩意棲居的二重構建，頗具藝術價值，也是他的這本散文集獲得讀者好評的重要原因。黃立康散文集《水的復數》整體風格秉承了他創作風格的細致精微特點，形成了充沛的情感，讀之讓人享受文學之美。

責任編輯：何順學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