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后,我去看望詩人陳懇。盛夏時節,新修的小學校披著滿滿的陽光,充滿了生機。要知道,二十年前,這個學校還是當時最差的學校,離集鎮遠,氣候惡劣,設施不齊。那時,是教師被“發配充軍”的地方,其他條件好的學校里,如果有教師觸犯條令或是教學成績低劣,結局便是調到這所學校里來。那時,我和陳懇都在集鎮上的學校里任教,我們的教學成績都非常不錯,很受學生家長歡迎。
陳懇后來為什么調去楠木,其實與教學成績無關,也不是因為觸犯條令,而是他自己主動申請去的。他的這個舉動讓很多人費解,包括我。若干年后,當陳懇和楠木的一個姑娘結婚生子,過起了半耕半教的生活時,我仿佛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坐落在山腰上,背后是陡峭的崖壁,下面是幽深的峽谷。當赤水河還叫香壩河的時候,它從上游的羅甸村逶迤而來,經過一些叫香壩、大堰、石板灘的地方,到了楠木,在逐漸增大的落差中,于層層疊疊的石頭上留下一掛掛驚艷的飛瀑。河邊有落葉的喬木,樹叢里崎嶇的小道上有時光留下的青苔。在這個偏遠的地方,水聲和書聲交織在一起,會發酵出一種叫做詩的東西來。
陳懇讀師范時,喜歡上一個姑娘。畢業后,這個姑娘曾去羅卓找過他,他們交往了一段時間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就把這個姑娘弄丟了。關于陳懇和那個姑娘的愛情故事,我曾在很多前同事的口中聽到過不同的版本,但最直觀的現實告訴我,他經歷了人生中疼痛的轉折,他之所以把自己“發配到赤水河邊去,是因為他愛上了那種疼痛。
陳懇愛上的姑娘叫王嫣,是我和他的同班同學。王嫣身材嬌小,她穿著校服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行走的樣子,像一只乖乖的小貓。老實說,我不認為王嫣會在三年師范時光結束之前戀愛,至少她不會和陳懇戀愛。我之所以這樣認為,是因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王嫣和我形影不離,從她與我的交際中,我覺察出她喜歡的那個人應該是我。而我自己,則不是那么說得清楚對她的感覺。當然,如果從我母親給我的擇偶標準“吃得飯,挑得擔”來看,她一樣條件都不具備。但是,我至少是憐惜她的,因為她的嬌小,因為她眼神里的那一絲憂郁。對了,她有時候真的像一只小貓一樣,那無辜的表情所釋放的,除了莫名的無奈,還有些許對世間的恐懼。
美術課上,王嫣畫素描。在美術老師反復強調的“三大面五調子”規則下,她認真地涂抹著。畫紙被戳穿了一個洞,剛好在她畫的一個壇子底部。一個小洞,怎樣才能將它補好呢?她在那兒疇躇,老師走過來,看了看,說:你怎么能往一個地方使勁戳呢?撕了吧。她有些舍不得,好不容易才畫出一點形狀,卻要撕了。老師看她猶豫,便從她面前的畫架上把畫紙揭下來,替她撕了。她哭得很傷心,從此再不認真作畫了。
音樂課,王嫣最煎熬。老師讓大家視唱《蘭花草》,“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四四拍的節奏,被她唱得稀爛,指尖在桌子上雨點似的敲著,嘴里發出來的聲音卻是軟綿綿的,一點也不合拍。沒辦法,急得哭。老師說:你這樣子,以后怎么去教學生唱歌呢?教學生唱歌肯定是沒辦法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先過這一關,讓音樂考試及格,否則連畢業證都弄不到手。以后的每一次視唱,她都將頭彎到課桌里去,老師大喊:王嫣,王嫣,你在干什么?她抬起頭,眼淚嘩嘩嘩淌。老師后來給了她一個及格分,說:畢業以后,千萬別去教音樂。
我正和陳懇聊著王嫣,他的女人拎著水壺走過來為我們續水,說:“你們講的,肯定是老陳的初戀。”
“干你的活去!”陳懇把手一擺,對女人說,“去地里摘幾捧新鮮筋豆來,再煮幾個新包谷。”又對我說:“你知道的,楠木這個地方沒什么好東西可以吃,你得將就著點。”
陳懇的女人不但沒走,反而搬了一條凳子坐在我們身邊聽,待陳懇講到女孩名字的時候,她拍了一下巴掌,哈哈哈笑了起來,說:“幾十年了,要不是老朋友來,他死也不肯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你見鬼了?還不趕緊做你的飯去!”陳懇一邊摔自己的女人,一邊接著講:“十七八歲,其實挺可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心砰砰砰直跳。清晨上早操,一般情況是,你劉沖站在哪里,她都會去到你的背后。你一轉身,她就對著你笑。課間我們下樓,到操場里去騎單杠,看見她在人群中尋你的樣子,我心里酸酸的。”
“真不愿講她。”陳懇總是會時不時說那么一句。每次說到動情處,他都會說,“一想起我的世界里有過這么一個人,就想哭。”
“你知道,我來看你,其實也想聽你說說她的故事。”我說。
“有什么可說的?”陳懇真的用手擦了一下眼角。
坐落在縣城石桅桿的師范學校很小,除了一座教學樓、一座實驗樓、一座禮堂、三座學生宿舍和兩座教師宿舍以外,就剩下一個足球場、一個籃球場和幾塊擢荒的三角形土地了。我們除了坐在教室里上課,其余時間大多數都在操場上練習踢足球、投籃,偶爾做做別的游戲。當然,有時候我們也會去三角形的荒地里坐坐。我們在石桅桿的師范學校讀三年書,目的是等到畢業后撿一份教書謀生的職業。關于陳懇和王嫣的故事,我是畢業以后才知道的。最后一年結束后,除了個別違反紀律的同學,全校大部分畢業生都如愿成為一名教師,我也是。我打了鋪蓋卷回到羅卓,第一年,和一個叫王祖軍的同屆同學在街上的一座民房里教書。我們的學校叫響水小學,雖然只是一座民房里的兩間教室,但我們感到很知足,因為每天都能聽到嘩嘩流淌的水聲,日子過得很是愜意。沒事的時候,我們到河灘里去,看映照在水底的樹葉。我們常常帶著孩子們在水邊玩,讓他們把書聲灑在河面上。沒事的時候,我們去街上的小賣部里買一盒煙,在理發店里和一個叫李明棟的家伙侃街上的事,喝酒,一起去街上數美女。沒事的時候,大多數是真的沒事,在街上晃著,把外衣脫下來搭在肩膀上,走著走著,天就黑了。
陳懇直接分配到中心小學,由于班級多,他上課又認真負責,加之用業余時間來寫詩自娛,所以他的日子比我們充實多了。
2
王嫣分回了她的老家銅車河邊,她上課的地方,是一個叫海子的小學校。
“有一天,我剛放學,正準備去街上買點東西,剛到街口,就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王嫣!真是她。天啦,她居然突然出現在我的視線里。要知道,她從她的學校來羅卓,需沿著銅車河一直往下游走,走到簸笠大橋,再拐彎往上。那是一條遙遠的山路,即便走得再快,也需要五六個小時。”
“可是,我不敢確定她是來找我的。”陳懇吸了一口煙,接著說,“我始終懷疑她是奔著你來。”
我打趣了一句,“詩人的煙癮越來越大了。”
“你必須承認,二十年前,羅卓和海子是赤水河流域兩個非比鄰鄉鎮的遠村,抄最近的小路,少說也有五十公里。說實話,一個女子走這么遠的路來找我一不對,也許是找你 一不過都讓我感到很意外。”
“顯然她是來找你的,剛畢業的那幾年,我壓根就沒有見過她。”我說。
“真沒見過?”
“真沒見過。”我說,“要說見過,也是后來的事了。”
“那是一個晴朗的周末,我帶她去我的宿舍,給她煮了一碗面條,她吃著吃著就哭了。吃完面,她讓我帶她逛逛去。我想,她應該是想讓我帶她去見你,可是一一對了,街上的熟人看見我和一個女孩肩并肩走著,都感到無比的好奇,邊看我們,邊交頭接耳說話。王嫣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這些人看見我和你在一起,是不是就沒有多余的心思了?我卻只是笑笑。對她所說的話,我并不認為是在開玩笑,相反,我覺得她是在緩解尷尬的同時也對我進行試探。羅卓街很小,幾分鐘就走完了,我們只得重新走一遍。這一回,我看見她不住地用手去拍打自己的大腿,知道她走了太多的路,早已身心勞累,便央她回去休息。但她還是堅持走完第二遍,走到我的宿舍時,她說,我們的確隔得太遠了。我沒有說話,但我深知,距離這東西,有時是會把兩個熟悉的人徹底變成陌生人的。”
“真是對不起,我沒有帶她去找你。”陳懇掐滅煙頭,接著說,“后來,也就是我順著銅車河去海子小學找她的那些日子,可以說是吃盡了苦頭。冬天,河邊的路是那么陡峭,每一次我去找她,她都會站在海子小學旁邊的山坳上等我。每一次,我們都像從戰火中逃出來的難民一樣相見。大約過了一年時間,我走了十幾遍,我對銅車河邊的每一個地方都無比熟悉。”
“你看,沒我什么事吧?”我說。
“但她每次都說起你。”陳懇又點燃一支煙,接著說,“她一說起你,就哭。”
陳懇一邊講,一邊轉頭看正在院子里摘筋豆的女人。我對他說,“你真的沒有給她講過你和王嫣的故事?”他說,“講這個干什么?她雖然看上去沒心沒肺,實際上可在意了。”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陳懇接著講:“最后一次,天空飄著大雪,我再次走到那座山坳上,卻沒有看見她。我去了她的宿舍,門緊鎖著。周末,和她在一起教書的老師們都回家去了,只剩下一個看門的大爺,從他的口中得知,王嫣也回了家。順著大爺的指點,我去了那個叫石里的地方找她。走了一小時,到了一處人居密集的村落,我問了一個村民,他指了指村公所背后的房子,說就是那里,但我還是沒有遇見她。當我從她母親口中得知那個周末她并沒有回家的時候,我其實已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趕回海子小學,以期能和她撞上。門還是緊鎖著,壓根就沒有她回來過的跡象。我在看門大爺的小房間里對付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順著銅車河趕回去。那一次,我感覺自己累得不行,在路上,走著走著就睡著了,險些一跤跌進河里。”
“后來呢?”我問。
“再一次見到王嫣,是在三年后的一次全縣骨干教師培訓會上。那時,她已經有了一個女兒。”
那天下午,我和陳懇都喝了一些酒。酒是旁邊的村民自釀的,真正的小作坊酒,很醇厚,但也特別烈。喝了三杯,大約半斤左右,我說,“不能再喝了。”
“來都來了,哪有不喝高興的道理!”陳懇先醉,我以為他會哭,沒想到他一躺到床上,就打起呼嚕來。
二十年了,銅車河已經不是之前那條嗚咽著亦步亦趨流淌的小河流了,它在前行的途中,在人們的疏浚下,接納了更多的支流,經過那些叫“海子”“堰塘”“營上”的地方,逶迤著流淌到羅卓旁邊的簸笠村,再去一個叫水田的地方,和從楠木經過的香壩河以及貴州的渭河交匯,成就赤水河美麗的身段,浩蕩地奔向下游的長江。
陳懇選擇與一條河流相依為命,是一個詩人對現實生活的反擊。在他后來的詩中,我讀到過這樣的句子:
我需要聽見身體里咆哮的水聲
才能抵消不安的長夜
我需要不斷地想你
才能更好地把你忘卻
3
其實我見過王嫣。我一直沒有對陳懇說過這件事,之前寫信的時候沒說,打電話的時候也沒說。他說的“三年后”,也就是那次全縣骨干教師培訓會,其實我也去了。那次骨干教師培訓,地點剛好是我們的母校一—鳳城師范學校。我是在見到陳懇之前見到王嫣的。那天,剛好是我調到縣教委工作的第二天,作為辦公室工作人員,有一些會務需要我去做。我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很多寫著領導名字的桌牌。我剛把塑料袋里的桌牌拿出來,放到桌上,準備將它們擺放在主席臺桌子上的時候,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劉沖。”
聲音是從我背后發出來的。我轉過頭,看見會議室門外站著一個小個子女人,她的懷里抱著一個小女孩。
“是你?”
“是我。”
孩子大約兩歲多一點,還不能準確地叫“叔叔”。孩子在王嫣的懷里,差不多占據她半個身軀。
“有一陣沒看見你了。”我說。
“是有一陣了。”
王嫣說話的時候,臉上有紅暈。在我意識到應該把此時此刻視為同學之間一次正常的相遇的時候,王嫣卻同我告別了。她說:“孩子太鬧騰,我要先走。”
“你一好吧,明天見。”我其實也感覺到臉上發燙,知道此刻彼此都有一些尷尬。說完再見,我又埋頭清理桌牌。王嫣走了幾步,又折身回來,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出息?”
“沒有。\"我說,“你很棒,姑娘很漂亮。”
她打了個哈哈,轉身去了。我看見她嬌小的身體托著孩子,有一些吃力。我本想再說點什么,奈何喉頭癢癢,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第二天,開班儀式之前,我在走廊上遇到陳懇,本想告訴他我遇到王嫣了,但想了想,還是沒說。
骨干教師培訓一共設了三個班,分為小學班、初中班和高中班。王嫣和陳懇都是小學教師,他們當然會分在同一個班里去。在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里,他們之間到底會不會發生什么事,我不敢想象。轉眼,培訓到了最后一天,王嫣來教師休息室來找我,她說:“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從教師休息室出來,沿著深深的走廊行走,大約有一分鐘時間,我們都沒說話。最后是她先開口,“我們去球場里走走吧。”
到了球場,我本想提議去旁邊的三角形土地上坐坐,但當我抬眼環視的時候,發現那地方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剛修建起來還沒裝修的樓房,于是只能沿著球場跑道散步。大約又走了一分鐘,王嫣對我說:“我離婚了,現在我一個人帶著孩子過。”
“為什么會是這樣?”我說得很小聲,但王嫣還是聽到了。她說,“說來話長,一下子講不清楚。只是—我太累了。”
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樣去安慰王嫣,因為我不了解畢業后的這幾年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事。畢業后的幾年,我只是偶爾在幾個工作地點離她比較近的同學口中得知她結婚了,他的老公好像是一個村醫。我的確無法理解王嫣為什么要和一個村醫結婚,因為那時的村醫,其實只是鄉里在某個村的村部安放的一個名頭而已,當村醫的,多半都不懂得醫學常識,他們一般在一個簡陋的貨架上擺放一些簡單的治療傷風感冒的常用藥提供給村民。村里的老百姓生了病,一般也不會去找村醫看,因為他們都知道,村醫自己生了病都得往鄉上的衛生院跑。大多數村醫一般也不給別人看病,他們還要跟著其他村干部抓生產,輔助他們做做老百姓的工作。王嫣嫁給那個村醫,肯定有她自己的苦衷。
“他就不配做一個人。”王嫣說了這句話,回過頭來看著我。
“你有沒有想過換一個地點工作?也許,去一個相對陌生一點的地方,你就會擺脫心里的陰霾。”我沒有接著王嫣關于那個男人配不配做一個人的話題,我想竭力繞開,以此緩和她的情緒。但王嫣沒打算繞開,接著說:“他除了三天兩頭喝酒,就是打我。你肯定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他用繩子把我綁在床頭,用火鉗抽我的全身,讓我遍體鱗傷。”
我被她的話嚇得哆嗦了一下,心里出現一個醉漢對一個弱小的女子施暴的場景,我甚至想到王嫣在一間黑屋子里苦苦哀求的樣子,那嬌小的身軀,像一只在風中凍得瑟瑟發抖的貓。
“離了好。\"我說,“離了就相安無事了。”
“你說得倒輕巧。”王嫣的聲音哽咽起來,接著說,“他就是一個惡魔,他在我心里種下了無邊的黑暗。”
如果我執意在心里認為這次談話只是兩個同班同學畢業后重聚的家常式聊天,我想我是做不到的。同學三年,我還不了解她嗎?無所專長的王嫣,手無寸鐵的王嫣,在街上一看見有人打架就往我懷里鉆的王嫣,讀瓊瑤小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王嫣…就算這個世界上有一百個王嫣,她們在我的心里都只是一個王嫣一一小小的王嫣。我要怎樣才能說服她成為另一個王嫣呢?我做不到,我只能在她的訴說中嘆氣。我“唉”了一聲之后,再“唉”一聲。
“我快要瘋了。”王嫣說完,哭了起來。我將身子往前靠了靠,想讓她鉆進我的懷里,但當我湊過去的時候,她卻躲開了。
4
那年秋天,縣教委在全縣教育系統組織了一場“赤水杯”籃球賽。之所以命名為“赤水杯”,其目的是想通過籃球賽,號召全縣人民保護赤水河,讓沿河的美酒一直美下去。球賽分為片區賽和總決賽,片區賽在鄉鎮扎堆進行,總決賽則是將各個片區的冠軍拉到縣城來,讓他們爭奪總冠軍。全縣一共分四個片區,為東南西北四線。我作為縣教委機關的籃球擔當,被安排到東線片區做聯絡人,實際工作則是到球場上去督戰。
也是機緣巧合,東線片區的戰場設在簸笠鎮,也就是王嫣教書的鄉鎮。去之前,我想,無論如何也要見王嫣一面,畢竟,距上次見面已經五年多了。
開賽后,整個角逐就進入緊張狀態,簸笠隊和營上隊的第一場比賽直接讓懸念升級,因為人們都說,兩支球隊抽在一起,就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組。球賽有規定,雖是教育系統的比賽,但每個隊可以在本鄉鎮范圍內邀請外援助力,也就是說,除了教職員工參賽,還有其他系統的人員甚至普通老百姓參與其中。簸笠和營上兩個鄉鎮是冠軍熱門,所以吸引了很多人到現場觀戰。整場比賽下來,簸笠隊一個叫李爽的球員深深地吸引了我,他在球場上奔跑騰挪的樣子很是帥氣,接球、扣籃的樣子都是我喜歡的類型。毫無疑問,他帶領簸笠隊贏得了那場比賽,收獲了很多粉絲。比賽完成后,我在球場邊的跑道上與他打招呼,交流球技,我們很快就成為熟人。
吃晚飯的時候,我對簸笠的校長說:“把李爽叫過來吧。”
那晚我們喝了一些酒,我和李爽有過好幾次碰杯。李爽這個人,真如他的名字一樣豪爽、耿直,而且幽默,喝酒從不耍賴,仰仰脖子就干了。吃完飯,我想見見王嫣,就問身旁的李爽:“你認識王嫣不?”
“何止認識!”他笑了幾聲,說,“毫不避諱地說,她是我親老婆,我們天天睡在一起。”
他說這話,其實更像一個玩笑,因為不管怎么看,李爽都不是那個“不配做一個人”的人。不過,事實如此,我必須得重新認識他了,所以我又問了一句:“你是村醫?”
他猶豫了一下,說,“你說的村醫是她的前任,我是鎮里的農技員,我把村醫送進去以后,親自頂替了他。”
李爽這么一說,讓我如釋重負,暗自為王嫣高興,也為自己高興。這么多年來,我心里其實一直住著一個嬌小的女人,她瘦弱、自卑、善良,完全不具備抵御狂風驟雨的能力。在師范學校讀書的時候,班里的其他同學總是拿我們倆開玩笑,說我是王嫣的真命天子。那時候,我們雖談不上如膠似漆,但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待在一起。她喜歡看我在球場上打球,喜歡我在教室過道里哼唱流行歌曲的樣子。總之,王嫣就像一個跟屁蟲一樣,只要有時間,都會跑到我身邊來。我的班主任老師付明璐對我們開過一個玩笑說:要是你倆以后不在一起,學校里這么多對鴛鴦怕是不用棒打也要各自飛走了。我曾經多次向老師和同學們解釋:我們就是最純潔的同學關系,我把王嫣當成親妹妹看待。這時候,同班同學詩人陳懇滿含醋意地說了一句話:賈寶玉也把林黛玉當成親妹妹的。
陳懇喜歡王嫣,是全班同學都知道的。陳懇曾經為王嫣寫過不止一百封情書,而且很多還是請我轉送給王嫣的。陳懇說:“你既然把她當親妹妹,就應該慎重地為她的終身大事考慮。你又不是不知道,論人品,論才學,我都差不到哪里去。”
“你非但不差,而且是人間第一。”每次我都拿他開玩笑,“你寫詩能不能通俗一點,至少能讓她讀懂。”
陳懇說:“少廢話,你送還是不送?”
“沒說不送啊!”我說,“石沉大海可別怪我。”
“我都習慣了,我投稿也是石沉大海。”陳懇每次都把情書寫得像詩一樣,王嫣多半是讀不懂的,但是,王嫣從不向我透露陳懇情書的內容,她充其量說一句:真是個情種!
但我就沒明白,王嫣為什么到后來就答應了陳懇,且在畢業以后走幾十公里路去看陳懇。有時候我想,王嫣去羅卓應該是找我,估計是先遇到了陳懇,被他截胡了。但這種想法未免有些自作多情,因為她壓根就沒去見我,她在和陳懇之間的交際中,并沒有我的參與。當然,這些都是我后來才知道的事情,這中間到底有沒有其他事,我無從知曉。
我見到李爽,真的很高興。那天晚上,我們都差點喝醉了。吃完飯,我對李爽說,“王嫣和你在一起,保準是幸福的,我這個當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李爽說,“話不能這么講,只能說余生有我,大舅哥您請放心。”
到了第二天,輪到堰塘隊和坡頭隊比賽,李爽坐在我身邊陪我看比賽。中場休息的時候,我問李爽:“王嫣就沒打算來看看我?”
李爽頓了一下,說,“她最近身體有恙,去瀘州看病去了,我一個人在家照看孩子。”
“孩子多大了?”
“八歲了。”李爽說,“他和那個村醫的,我和她暫時沒要孩子。”
“還聽話吧?”我感覺自己多此一問。
“還行。”他說,“只是性格稍微孤僻了一點。”
5
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王嫣打來的。
那天,我正在午睡,手機響了起來,抓起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外地號碼。
“老同學,我是王嫣。”聲音嘶啞,甚至在抽泣。
“王嫣,好久不見,你怎么樣?”
“我糟透了。”她哭了起來。
“你在哪里?”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我們見面談,有很多事情在電話里是說不清楚的。
王嫣說她人在成都,現在剛從醫院里出來,她是去看病。我問她身體出了什么問題,她說她患了很嚴重的抑郁癥。
我一時語塞。我不知道抑郁癥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而患上了抑郁癥。我沒有說話,過了好久,她在那頭問:“你在聽嗎?”
我說我一直在聽。因為我對她的病情實在是感覺到太驚訝,就一時沒說出其他話來。她說,“這世界上的確沒有一個人心痛我。”
窗外有雨聲密織,房間里嗡嗡嗡一陣噪 音,我拿著手機起床,去到客廳里,對她 說,“你給我好好講講吧,你到底怎么了?”
“我實在是逃不出他的魔爪了。”
“誰?”
“李爽。”
我的腦子里“轟”的一聲,感覺有千斤重壓砸向頭頂。緩了緩,我再次問:“到底是誰?”
“李爽,我的丈夫。”
那是一個陽光、開朗、耿直且幽默的人,怎么又變成了惡魔了呢?之前是那個不配做人的村醫,現在又是那個我認為非常高大的李爽,這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以就又沉默了下來。她又在那頭問:“你在聽嗎?”
“我一直在聽著。”
“他用手掐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數次差點死去;他用燒紅的鐵絲烙我的肩膀、乳房和大腿,讓我痛得死去活來。他幾乎每天都在凌辱我,讓我一步步向死神靠近”
李爽啊李爽!我咬牙切齒,真想馬上沖到簸笠鎮去,把他揪出來,揭開他丑惡的面目。
“你在聽嗎?”
“我一直在聽著。”
“他騎在我身上,一邊用拳頭打我,一邊大聲叫我父母的名字。他說我們一家人都是騙子,騙走了他的青春,騙走了他的聲譽。”
余生有我,您請放心。這是李爽對我說過的話。他那么豁達,那么幽默,他是一個標標準準的男子漢。
“你在聽嗎?”
“我一直在聽著。”
“他花言巧語讓我跟著他,說我一定會成為天底下最幸福的妻子,但到頭來他還是無法接受我的孩子。他說我的孩子就是一個流氓的種,是強奸犯的女兒;他說,有一天孩子爸爸從監獄里出來,他會把孩子送還給他。”
我開始慢慢相信一個人有兩張臉了。我對季爽這個家伙的憎恨在急劇加倍,我想,我會很快找到他,把所有他用在王嫣身上的酷刑全部還給他。
“你在聽嗎?”
“我一直在聽著。”
“我可能已經病入膏肓了,也不便留在這世上,我給你打電話,不是想讓你替我出頭,因為你沒這個義務,我只想央你幫個忙,告訴陳懇,有機會的話,讓他關照一下我們的孩子。”
誰的孩子?我一時沒怎么弄明白。“我們”指的是她和村醫?還是她和陳懇?當然,不可能是李爽。孩子是她和李爽之間的導火索,孩子是她和李爽生活中一個彩色的幽靈。那個“只是性格稍微孤僻了一點”的女孩,是一首不合時宜的詩。
“你在聽嗎?”
“我一直在聽著。”
6
春天的銅車河真的很漂亮,當它在一個分岔處欣然接納了羅甸河、魚洞河的注入之后,寬的河面有著恣肆的波紋,干凈的岸邊開著美麗的桃花、李花和蘋果花。我去銅車河邊的海子小學,除了完成單位安排的教育均衡驗收前期預演,還想見王嫣一面。
工作基本告一段落后,我給王嫣打電話,接電話的卻是李爽。
“劉沖老師好。”李爽的聲音中氣十足。
“多有打擾。”我說,“很冒昧,我找王嫣說說話。”
“哎呦我的天老爺!”李爽打了一個哈哈,說,“她親自不在,帶姑娘去縣里考體育去了,馬上中考了嘛。”
王嫣的孩子應該十五六歲了,已經到了中考的年齡。時間過得真快,那次王嫣和我通話之后,轉眼又過了好幾年。這幾年里,我一直關注著王嫣,經常通過那些離她近一點的同學打聽她的消息。那次通話之后,王嫣并沒有如她所說的“不便留在這世上”,按照同學鐘陽的說法,是“她倒也過得云淡風輕。”什么是云淡風輕呢?我說不上來,我又不是詩人陳懇,況且,陳懇也不一定說得上來。這些年,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去見一見陳懇,自從他主動申請去教書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也只是偶爾從別的同學口中得知,陳懇現在一般不和同班的同學們聯系了,他除了上課,就是陪自己的女人侍弄從學校旁邊老百姓手里租來的幾畝土地,再就是寫詩。我從其他同學的口中得知,陳懇這些年寫了很多詩,有一首叫“尋人啟事”的詩歌還獲了個全國性的什么獎。我不懂詩歌,也沒讀過他的《尋人啟事》,但我知道陳懇對詩歌很執著,讀書的時候,他曾經對我說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優秀的詩人。
李爽說,“劉沖老師既然來了,我應該請你親自吃個飯。”
我說,“飯就不必吃了,我得趕回縣城 去親自見見王嫣。”
“那你告訴她,家里所有人都好。”
“所有人?”
“我就是所有人啊。”他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回到縣城,按照李爽給我的號碼,我撥通了王嫣的電話。
“吃個飯吧!”我笑,“按照李爽的說法,親自。”
“我在成都。”她說。
“李爽說你在縣城,陪姑娘考體育來了。”
“他胡說,他怎么會對你說實話呢?他就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你到底怎么了?”
“我真的快要死了。”
我突然想掛掉電話,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對她說些什么。沉吟了好久,我說,“如果可以,我們見一面吧。”
“那倒不必。”她說,“我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了,當然,你或許和他們不一樣,但我還是不敢冒險去下定論。就像李爽,所有人都認為他是一個好人。”
春風從窗戶外面吹進來,有一絲涼意。這是一個安靜的下午,我的妻子帶著女兒在外面玩,還沒有回家,我一個人站在窗前,和王嫣打電話。我們說的話題,是關乎好人和壞人。聽得出,她甚至弄不清楚我是不是一個好人,在她看來,這世界上應該不會有一個純粹的好人。
她對我講了那個叫蘭波的村醫,她告訴我,她剛到海子小學的時候,那個面目掙獰的村醫就盯上她了。開始時,他威脅她,說如果不和他好,他就把她弄死。她就是在那個時候想起陳懇的,她知道陳懇喜歡自己,就走了幾十里路去羅卓找陳懇。她和陳懇戀愛以后,蘭波對她的威脅就變本加厲了,他當著全校師生的面撕扯她的衣服,揪她的頭發。最嚴重的一次,是陳懇去看她的時候,他當著陳懇的面強吻了她。
“我想求你幫我辦一件事。”她說。
“什么事?”
“你先答應我。”
“我答應你。”我說,“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你告訴陳懇,孩子很好。”
我說,“這話應該由你自己來說。”
“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見他的。”她的語氣是那么堅定。
“為什么?”我問。
“他打過我。”
我沒有說話。
“我說的是真的。”
我還是沒有說話。
“我如果騙你,就不得好死。”
緩了好久,我才問:“什么時候?”
“就是蘭波當著他的面強吻我的那天晚上。”
和詩人陳懇分別二十年后,我去看他,純粹是因為我倆是同班同學的緣故。我還沒有告訴陳懇關于王嫣的一切,因為我還沒做好準備。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