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怎能如初見

秦依然的微信里出現一個陌生人，讓她納悶了好一會兒。秦依然的微信好友不過一百來人，構成以同事、朋友、親戚、同學為主，都是能叫得上名字，想得出樣子，分得清男女的。可是，眼前這個叫“石頭”的姓什名誰？是男是女？長什么樣？秦依然絞盡腦汁也沒想出來。

秦依然平時是很少在微信上跟人聊天的，這個“石頭”之所以引起她的注意，是因為他剛發的一條朋友圈，嚴格地說，是此人在朋友圈轉發了一篇微信公眾號文章，這個微信公眾號的名字叫“大運河文學”。這引起了秦依然的興趣，因為她是個資深文學愛好者，少年時，做過許多跟文學有關的夢，也在地方報紙上發表過十幾篇豆腐塊文章，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放棄了夢想，過起了平凡的，甚至可以說是平庸的生活。二十年來，她的生活離文學越來越遠。

石頭轉發這個公眾號文章還不至于引起秦依然太大的注意，讓秦依然疑惑的是，當她帶著好奇心打開他的微信對話框時，里面竟然有四條信息提醒，內容是“對方已撤回此條信息”，時間跨度有兩個月，具體時間段都在晚上十點多鐘。秦依然想，這個石頭竟然有四次對自己發起對話，又都在兩分鐘之內刪除，這事就有些古怪了。而秦依然之所以沒有聽到信息提示音，是因為她作息時間很是規律，十點以后，是必須要睡覺的。

他是誰？

秦依然是不允許自己帶著問題進入睡眠的。她很快在對話框里打出三個字：“你是誰？”與此同時，她翻看起石頭的朋友圈。對方很快回了信息：“一個故人。”跟他的信息幾乎同步的是秦依然翻到他朋友圈里的一張照片，二十歲左右的少年在鏡頭前咧著嘴笑的青澀而陽光。秦依然整個身體篩糠一樣地顫抖起來，因為那一身軍裝。那上身橄欖綠，下身藏青藍的的裝扮，是秦依然在任何時候見到都要多看幾眼的。

一個故人，真的是一個故人呀！一個在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二十年的男人一孟南飛。

那晚，秦依然很難得地失眠了，前塵往事像潮水一樣涌進暗黑而無眠的夜里。

在第二天晚上的微信對話框里，孟南飛打出一句話：“秦依然，我們見一面吧！”

在他們分手最初的幾年中，秦依然幻想過無數次他們重逢的場景。

第一場：咖啡館門外。

這個場景發生在十年后的某一個柳絮紛飛的午后。舉止優雅的少婦秦依然與閨蜜坐在某廣場一樓的星巴克內端著加了三顆糖的咖啡，剛剛送到嘴邊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落在玻璃門外，見一個大腹便便，面容憔悴的男子經過，雪白的柳絮在他的周圍翻飛，有幾個直接飛進了他的鼻孔，他顯然是打了個噴嚏。就在他捂住口鼻時，彼此的目光在某個看不見的點上相遇了，男人慌亂地低下頭，急走幾步，消失在人群中。孟南飛。秦依然輕輕抿了一口咖啡，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輕蔑而譏諷！

第二場：酒店大廳。

慧子孩子的生日宴，舉辦地點在廣州某五星級大酒店，人到中年的秦依然盛裝出席，坐在一張椅子里遠遠地看著慧子穿梭在人群中，招呼著她的親朋好友。慧子從一幫人中分身朝著她而來，后面跟著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慧子說，依然，我帶一個朋友來見你。秦依然抬頭，見一個中年油膩大叔對著她笑。她疑惑間，男人說，不認識我了嗎？孟南飛呀！既而感慨地說，是我變化太大了，依然，你還是那么年輕，美麗。

第三場：商場內。

五十歲剛過的秦依然在女兒的陪同下去商場買衣服。見試衣間走出一個水桶腰的女子，穿著一件掛著吊牌的上衣問坐在椅子上看手機的男人，好看嗎？男人的目光盯著手機屏幕說，好看。那水桶腰女子一臉慍怒地說，就知道你根本不想陪我逛商場，結婚紀念日也拉著一張臉。秦依然尋著聲音看過去，謝了頂的頭顱下一張毫無生氣的臉一一孟南飛。

青年秦依然幻想著這些場景的時候，面無表情，內心卻笑得翻江倒海，沒想到她秦依然是如此腹黑的人物。在她一次又一次的幻象里，中年孟南飛不堪入目，而她，秦依然，風韻尤存。

這樣的幻想在秦依然四十歲那年中斷了。一方面因為時間久遠，孟南飛的形象在她心里逐漸模糊，另一方面，女兒上學，她上班，忙碌而充實，根本沒有時間去想那些久遠年代里的人和事。

二

秦依然的心里是期待著這場見面的。孟南飛想方設法地聯系上她，肯定不是只想在微信上聊聊天的。二十年了，一個人在漫長的二十里會變化成什么樣子呢？

那個晚上，秦依然穿了一件豆綠色的長袖棉布連衣裙，白色中跟皮鞋，剛洗過的長發散落在肩膀和后背上。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身材跟年輕時候一樣高窈，她滿意地笑了一下，開了門，按了電梯，下樓。

走到小區北門轉彎處時，見一個男人站在出口處的桂花樹下。晚風里，有縷縷的香飄來，像煙，像霧，像夢境。門口不時有行人和車輛進出。那個男人的目光穿過人群看過來，裹著一股細長、溫潤的風，像一只柔軟的粉撲，輕輕撲在秦依然的臉上，涼涼的，卻讓她的臉瞬間熱了起來。

沒等秦依然反應過來，孟南飛已經大踏步走了過來。你還跟以前一樣年輕。孟南飛的聲音平穩，淡定。秦依然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這樣的話，她是說不出口的。眼前的男人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個樣子。他沒有謝頂，也沒有油膩，更沒有大腹便便。他依舊留著寸頭，走路腰桿挺直，依然有軍人的風范，只是那眼角的皺紋，讓他顯然跟“年輕”這個詞不沾邊了。秦依然知道，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二十年的歲月之風，足以吹老任何一張青春的面孔。

一別二十年，秦依然心里有無數個關于孟南飛的問題想要去了解，可是不能在這個晚上。這個風動桂花香的晚上，是用來重逢的，至于其他的，留給以后吧！

至從那晚與孟南飛互道再見后，秦依然的心經常像小鹿亂撞。她不禁暗自埋怨自己，還跟年輕時一樣不淡定。

秦依然的婚姻是在十二年前結束的。結束那一段婚姻，在秦依然的心里，不能說一點波瀾都沒有，但是沒有到傷筋動骨的地步，畢竟那個男人，她從一開始就是不愛的。

在秦依然的觀念里，真正的愛只有一次。她把那一次的愛給了孟南飛，后來出現在她生命中的男人，不可能再得到她的愛。可是，不愛不代表不能走進婚姻。秦依然的家和工作單位都在小鎮上，在進入千禧年后，小鎮群眾秉承著的依然是適齡男女必須結婚生子的傳統觀念。一個女人到了年紀不結婚，不僅自己受到指指點點，父母也要被人戳脊梁骨。年輕的秦依然不是獨身主義者，她知道，結婚是她必須完成的一件人生大事，至于找什么樣的男人結婚？她想，除了孟南飛，嫁誰都一樣。

秦依然找的男人，是那種丟在人群中根本看不見的類型。父母說這樣的男人可靠，不會給你罪受。秦依然不置可否地笑笑，對于未來，她沒想那么多，她只知道這個男人激不起她心中半點漣漪。

她想起與孟南飛的初識。

那一年初秋，她衛校畢業，分配在小城的醫院實習。她與隔壁班女生慧子在離醫院不遠的西大街租了一間房子，吃住在了一起，但是由于實習的科室不同，并不是天天都能結伴同行。

一天，慧子夜班，吃了晚飯就走了，秦依然和衣半躺在床上看三毛的《萬水千山走遍》，這時，響起一陣敲門聲。秦依然她們這間小屋，經常會有同學來訪，所以她起身就開了門。門外站著一個男人，準確地說，站著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男人站在門口，像一根柱子擋住了中天的月光和巷口的燈光。這身高，得在一米八以上吧！秦依然暗自在心里估量了一下。

秦依然。男人叫了她一聲，那語氣，像一個極熟悉的朋友。見秦依然一臉茫然，他主動介紹說，我是慧子的大哥，我經常聽慧子說起你。噢！秦依然恍然大悟。慧子的這個大哥，秦依然是知道的，空軍某部戰士。每次聊起這位大哥，慧子都一臉崇拜。他是慧子大姨家的孩子，是慧子的表哥。那年代的女孩都有軍人情結，秦依然多次幻想過自己將來嫁給一個英姿諷爽的軍人。

慧子上班去了。秦依然站在門口說，她在心里想著，要不要把這個男人讓到屋里來。噢！孟南飛有點意外，他解釋說，我回來探親的，給慧子帶了一個禮物，麻煩你交給她。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盒子交給秦依然，轉身離去了。

孟南飛給慧子的禮物是空子彈殼做的十字吊墜，吊墜上系著一根長長的紅繩。慧子一臉自豪地掛到脖子上，轉了一個圈，問秦依然，酷不酷？秦依然心里羨慕的不行，嘴上卻說，臭美的你！慧子若有所思地說，秦依然，我大哥身材魁梧，又是個軍人，符合你找男朋友的標準，我把你介紹給他，怎么樣？秦依然捶打著慧子，我可不想做你嫂子，心臟卻快速地跳了幾下。

不知道是不是慧子跟孟南飛聊過這件事？在一個星期后的慧子上夜班的晚上，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這次站在門口的孟南飛，穿一身便裝，黑色長袖T祉，淡藍色牛仔褲，胸肌凸顯。

那晚，他們在偉人紀念館對面的眺望臺那里散步，從東走到西，又從西走到東，后來，他們坐到了臨水的亭子里。初秋的空氣里彌漫著桂花的甜香。秦依然的心里溢滿了喜悅，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快樂感覺。身邊的男人幾乎滿足了她關于男朋友的所有想像：軍人，身材高大，男人味，還有，還有霸道，就在剛才，在四下無人的桂花樹下，他抱了她，并在她耳邊聲音低啞地說，依然，做我的女人。秦依然感覺渾身都酥軟了。就是這句呢喃的，充滿魅惑的話，讓她瞬間輪陷了。

孟南飛是個主動的男人，信件不斷，電話不絕。綿綿的情義通過一封封信和一個個長途電話傳遞到秦依然身邊，她深深地愛上了這個男人。她在日記中寫到：一眼千年，就是他了！從那以后，秦依然的日記里都是孟南飛的名字。一個女孩的愛和憧憬都在日記里記錄著，閃耀著青春的光芒。

周末有時間嗎？我們出去走走。微信的對話框里，彈出孟南飛的邀請。好的。秦依然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們之間的二十年空白期，需要太多的信息填補。

依然是那個眺望臺。

端坐在水邊的石階上，可以看到對面偉人紀念館主館。這是小城的坐標型建筑。

孟南飛的臉上皺紋縱橫，像一道道車轍，滄桑更顯男人味。這每一道轍痕里都藏著故事嗎？秦依然心里暗自嘆息了一聲，當年就是這該死的男人味吸引了她，讓她的心里再也容不下別的男人。孟南飛看著秦依然說，我對不起你！說完這句話，他轉頭看著面前的河水。秦依然的鼻子酸了一下，似有東西要流下來，眼前彌漫起一片霧氣。她仰起頭，看向對面的紀念館，那個偉人的名字在中國如雷貫耳，他的愛情也讓人心生羨慕。他給妻子的信里寫道：“紙短情長，吻你萬千”。真是動人呀！那館里的海棠花也是他們愛情的印記。而我的愛情呢？

孟南飛又一次轉身面對秦依然時，仿佛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要彌補這二十年對你的虧欠，不期望能給你錦上添花，但肯定能為你雪中送炭。秦依然的眼淚最終沒有忍住，在抬頭的四十五度角里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里。這二十年，在無限的宇宙里就是彈指一揮間，可是，在秦依然的生命里，卻是不堪回首。這該死的眼淚！這該死的緣份！

她與孟南飛的戀情結束在他們戀愛第二年的夏天，了結這件事的方式是寫信，提出分手的人是孟南飛。在信中，他強調了彼此愛情的存在，感嘆造化弄人。他說的造化弄人是他不能轉業，他要在那個遙遠城市的軍營里待很久，而秦依然當時已經在小鎮醫院上班了。他說，我們都不可能放棄自己的工作，所以，只能分手了。在信的最后，他說，祝你幸福，依然！

他沒有問過秦依然，是否愿意跟他去遠方的城市。分手，也只是他單方面的告之，秦依然心里怎么想的，他不知道。或許，他并不想知道，或許，他一直知道。

他真的了解過我嗎？秦依然想。不，他不了解。他不了解小女子秦依然為了愛情能做出怎樣的抉擇。就在那封信之前，秦依然已經想好，陪著孟南飛去那個遠方的城市。為了愛情，她可以像三毛一樣走遍千山萬水。可是，孟南飛沒有給她這樣的機會。她想要為愛情赴湯蹈火的決心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就天折了。

三

在往后的日子里，孟南飛的確在實施著他的承諾，為秦依然做了件雪中送炭的事情。對此，秦依然欣然接受且沒有心理負擔，同時，他們也在多次的接觸中，大概了解了彼此的生活。

孟南飛在與秦依然分手四年后結了婚，妻子是小城人。這讓秦依然的胃分泌出大量的胃酸，直奔食管而來。他們當初分手的原因是距離太遠，可是他最終還是娶了一個小城女子。孟南飛說，他有一兒一女。這讓秦依然溢到食管的胃酸又一路返了回去，在胃里翻江倒海。兒女雙全，妥妥的人生贏家呀！

她對他家庭的了解僅限于此。她沒有再問，他也沒有再說。秦依然將自己與孟南飛重逢的消息告訴閨蜜時，她的第一反應是，他定是過得不好。秦依然也是這樣認為的。

秦依然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去介入一個已婚男人的感情生活，她不需要，甚至鄙視這種行為。只是孟南飛不一樣，這是她青春歲月里的皎皎月光，是她唯一愛過的男人。

秦依然從不刻意去追問孟南飛的家庭生活，只是在和他為數不多的相處中，捕捉到一些信息。比如有一天晚上，孟南飛打電話給秦依然，說他跟朋友在她家小區對面的燒烤店，喊秦然去擼串。秦依然到了后，見他與一男人對坐，臉上是喝了酒后的舵紅。秦依然入座后，三個人又喝了三瓶啤酒，吃了一堆烤串，結束后，他們在小區里散步。

孟南飛說，我跟她吵架了，我讓她帶著兒子滾。他說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說起家中的女人，秦依然把這歸就于他心情不好，喝了酒。他們為什么吵架，秦依然沒有問，那個女人有沒有滾，秦依然也沒有問。他之于她，是故人，她不舍這茫茫人海中的重逢。他的社會身份，是有婦之夫，這讓她面對他的時候，有道德上的挫敗感，更對他家中的女人有莫名的醋意。他是她的一眼萬年，她也是他生命中的初遇。為什么不及一個后來的女子？這是秦依然的意難平。她之所以跟他一次又一次地暗夜里散步，就是有一個聲音一次又一次地在暗示她：這是他，不是別的什么人。

這一年中，他們分享過許多往事。把年輕時候來不及了解的事情都了解了一遍。秦依然說，孟南飛，你知道嗎？我弟弟也當過兵，跟你一個兵種。噢！孟南飛愣了一下。我們家有好幾個親戚都是空軍。我表弟，堂弟，我大舅，我大婆爹，都是空軍。噢！孟南飛又一愣。我那個大婆爹當年還是空軍某部的師長呢。噢，對了，就是你讀軍校的那個城市的部隊。他們都在那個城市，可惜，你后來沒在那個城市。孟南飛聽了秦依然的話，若有所思的沉默了幾分鐘。

四

秦依然離婚后，沒有再婚。不是她排斥男人，她也相過好多次親，但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她帶著女兒，在條件上就已經次了一等。那些別人介紹的男人，基本也是離異的，偶爾一個未婚的，那條件簡直慘不忍睹。條件好的，對她也是挑三揀四，大體都是嫌棄她帶個孩子。年深日久，秦依然再婚的心思也就沒了。

孩子平時有父母幫忙帶著，這讓秦依然的離異生活沒有大多數人想象中的狼犯，反而多了輕松與自由。

與孟南飛重逢后，秦依然的生活過得充實而浪漫。有人說，年輕的時候不能遇見太驚艷的人，這會讓后來出現的人黯然失色。在她四十多年的人生里，他一直是她的“驚艷”，而她也分明從他舒展的眉心，笑開的紋路里，看到了他的快樂。

他說，依然，單位發的橙子，水份很足，我送給你嘗嘗。

他說，依然，今早在一個燒餅攤，吃到一種燒餅，竟然吃出了小時候的味道，我買幾個帶給你。

他說，依然，同學灌香腸，都是自家的肉，我看著他灌的，干凈，衛生，我給你也灌了一掛。

秦依然喜歡孟南飛帶來的這日常里的小小驚喜，瑣碎但充滿了塵世的煙火氣。秦依然想，如果他們在一起生活，孟南飛定是一個體貼又顧家的暖男。

新冠疫情放開的那個冬天，他們先后感染了病毒。那些日子，秦依然躺在單位的宿舍里不敢回家，怕傳染給父母及女兒。孟南飛也在病中，但是尚能上班。他說依然，我去看看你。秦依然拒絕了他，一，怕人言，那時候，宿舍區的每一個房間里都躺著感染的同事。二，她不想孟南飛看到她蓬頭垢面的樣子。

雖然沒能得到他當面的安慰，但是每天的微信問候總是如期而至。

那一日，新年剛過不久，秦依然的體質尚在恢復中，嗓子癢癢的，不時地咳嗽兩聲。孟南飛在微信里 @ 她，依然，你到北門□，我有東西給你。秦依然戴上羽絨服的帽子下了樓，遠遠的看見孟南飛在寒風中步。見到秦依然，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白紙包，遞到他面前。秦依然打開一看，是幾只白色的鴿子蛋。

我自己養的，暫時就下了這幾個。

這樣的事在他們重逢后不勝枚舉。秦依然想，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吧，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相交，也永遠不走散。

那一晚，她去參加同事孩子的婚禮。回來的途中，微信對話框里彈出一行字：我在你家樓下。秦依然的心里“突突”跳了兩下。那時已是晚上九點多，孟南飛這時候來找她，意思再明顯不過。

小區內燈影昏黃，仲夏夜的風流竄在樹稍間，如鬼魅一樣吸引著秦依然加快步伐往自家樓下走去。孟南飛，那個年輕時就愛著的男人，他在等她歸來。秦依然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他是他的夫，是她孩子的父親，他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是一家人，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他站在一棵樹的暗影里，像一個虛幻的影子。秦依然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咳嗽，才發現的他。他雙手抱在胸前，見秦依然走過來，把她一把拉過去，兩只胳膊粗壯有力地樓在秦依然的腰上，使得她整個人都貼在了他的身上。秦依然聞見了他身上濃烈的酒味，抬起頭，借著灰暗的燈光看到了他臉上的舵紅。

我想你。他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我想你，秦依然！我的心里七上八下，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孟南飛在秦依然的耳邊喃喃細語著，秦依然，我們會一直這樣走下去嗎？告訴我，會嗎？

會的，會的呀！秦依然堅定地說著，像在發一個誓言。為什么不會呢？親愛的人啊，為什么不會呢！

在他們重逢的那些日子，秦依然最喜歡聽兩首歌，一首是張惠妹的《我最親愛的》，一首是李健的《假如愛有天意》。這兩首歌在酷狗音樂里循環播放著，每聽一次，都心潮澎湃著，淚眼婆娑著。

我最親愛的，你過得怎么樣？沒有我的日子里，你別來無恙？

當天邊那顆星出現

你可知我又開始想念

兩首歌曲里的男聲和女生，唱得深情款款，仿佛是他們這二十年的隔空相問：你好嗎？你好嗎？

他借著酒勁背著她在小區里轉圈。夜色漸深，女兒回了鄉下的父母家。此刻的秦依然沒有了任何束縛，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回到了與他戀愛的那些個夜晚。

他們上了天臺。天臺上空曠無人，只有天際的幾點星光微閃，一彎下弦月落在樹梢上。世界在此刻安靜的如同一幅畫。孟南飛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把秦依然拉坐在他的腿上。你是我的女人，是我孟南飛的女人。孟南飛的聲音響在秦依然的耳邊，帶著致命的吸引力。他的胸肌依然發達，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那一塊塊的突起。

男人的汗味，酒味混合在一起，竟然形成一種好聞的氣味。那是荷爾蒙的味道嗎？秦依然向來不喜男人身上的酒味，汗臭味，聞到這樣的味道，她總是要遠遠的避開。可是這樣的味道出現在孟南飛的身上，卻是令她欲罷不能的男人味。

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孟南飛問著秦依然。我們不會分開的，對嗎？他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像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對的，對的。秦依然一遍又一遍地回答著。我想去你家，我想要你，秦依然。仲夏的夜里，暖昧的氣息，情欲的氣息，充實在他們之間。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秦依然想。哦，沒什么不可以的。這身體是我自己的，這靈魂也是我自己的，它們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比如做愛，跟自己喜歡的人。

夏蟲撞在紗窗上，發出嗡嗡的低語。城市的燈火透過窗戶照在床上的兩個人身上。秦依然躺在孟南飛的臂彎里，慵懶地閉著眼睛。你感覺好嗎，秦依然？孟南飛輕聲問。秦依然明白，他是問，她有沒有到達高潮。在剛剛過去的時間里，他們像兩尾魚交融在一起，在他身體的震顫里，在她發出的呻吟里，他們都體會到了升向云端的快感。

秦依然的頭埋在他的胸前，不說話。雖然她已經四十出頭，可是依然如少女一樣嬌羞，如果此刻，孟南飛能看到她的臉，一定會看到她臉上堆滿了紅云。你說嘛，好不好？孟南飛追問著，秦依然說，你能感覺到的呀！我要你親口說。此刻的孟南飛像個任性的大男孩。好呀！你做的很好！聽到秦依然這樣說，孟南飛更用力地抱緊了她

秦依然，你會打擾我的家人嗎？孟南飛突然問了秦依然一個問題。啊？秦依然驚了一下。她有點不相信地抬起了頭。孟南飛又問了一遍，你會打擾我的家人嗎？這回，秦依然聽得清清楚楚。這幾個字如悶雷一樣響在這個夏天的夜晚。你怎么會問這個問題？秦依然反問著。身體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孟南飛沒有察覺到秦依然的異樣，他又說道，你保證不打擾我的家人。

秦依然起身，穿好衣服對孟南飛說，你回去吧。孟南飛狐疑地穿上衣服站在床邊，一臉不解地看著秦依然，卻見秦依然一臉慍怒。你怎么生氣了呀？我哪里得罪你了？你沒有得罪我，是我會錯了意。秦依然打開門，孟南飛一臉懵懂地走了出去。身后響起一聲沉悶的關門聲。

秦依然將整個身體都靠在了門上。她不后悔剛才發生的一切，那些真實存在過的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她把少女時代里纏在她足上的一根長線一直拉到中年，也許還會拉的更遠。愛是月下老人牽下的紅線，彈力十足，可以向無限遠的生命里延伸。她不介意，這根線糾纏她一生。是誰說過的，心里有個人，才能活下去。

可是，也僅此而已了！

她想，從今往后，她不用再糾纏一個問題了，這個問題困繞了她二十多年。這二十多年里，她無數次地想過，他那么決絕的分手，真的是因為路途遙遠嗎？不，不是的。他的妻就在小城！

秦依然生日那天，微信里彈出一大束玫瑰花。是慧子。慧子衛校畢業后隨父母去了廣州定居，嫁了一個搞建筑的老公，在家做少奶奶呢。秦依然與她大哥的事，她是知道的。這些年，她們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到過孟南飛的名字。

可是這一次，秦依然很想跟她聊聊孟南飛。她在微信對話框里打出一行字：孟南飛當年為什么和我分手？

微信那頭的慧子一直沒有回應。秦依然搞不清楚她是不想回答還是在想怎么回答。秦依然說，慧子，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當年的事，無論是怎樣的，我都能接受。我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過了半晌，那頭的慧子像是下了某種決心似的，我都跟你說了吧，依然。以前不告訴你，是因為你那么單純，那么美好。相信，經過了這么多年，你也該明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觀，你不要怪他。

通過慧子，秦依然終于了解了二十多前那場突然分手的原因。

孟南飛愛秦依然是真的，要不然也不會主動追求她，并且熱烈地相處了一年。那一年，孟南飛在隔壁城市上軍校，也因為這樣，他們有了更多見面的機會。孟南飛以為，憑自己各門優異的成績，留校是必然的，可是，由于種種原因，留校的名額被頂替了。此刻的孟南飛只有兩個選擇，一是回到原部隊，一是找關系留在這個城市。回到原部隊，他是不愿意的。他努力考上軍校就是想離開那個遠方小城到大城市來，可是留在省城，沒有得力的人際關系。怎么辦？

此刻家里給他打電話，讓他回來相親。孟南飛說，我有女朋友了，相什么親？我不回去。父親在電話那頭說，你回來看看再說。女方家在省城有關系，說不定能把你的工作給定下來。孟南飛的心動了。那個夏天的一個周末，他悄悄回到小城，見了那女孩。女孩的長相跟秦依然不相上下。

這“不相上下”幾個字是慧子說的，可能是為了照顧到她的情緒。秦依然想，可能長得相當不錯。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她父親是銀行行長，這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女孩的姑父在省城背景深厚，讓他留在省城的某空軍部隊不是問題。感情的天平就那樣傾斜了。

后來，他寫了分手信給秦依然。后來，他留在了省城某部隊。后來，他與她結了婚。后來，在她的要求下，他轉業回到了小城。

秦依然把這一條條梳理的明明白白，一個人的人生抉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不過。慧子說，依然，我大哥這些年過得并不好。不同的家庭背景，帶來的是生活里的各種不和諧。大哥有好多事，自己都做不得主，就連轉業也是迫于我那個嫂子的壓力。本來，他在部隊能有更好的發展，可是到了地方，職位降了一級，更是沒有了發展的空間。

這幾天，孟南飛給秦依然發過幾次消息，她都沒有回復。后來，他發過來一張照片，是年輕時的秦依然坐在臨水的眺望臺臺階前的照片。那時的秦依然，長發飄飄，白襯衫，藍碎花短裙，側臉微微上揚，夢幻般地看向遠方。秦依然說，你還留著這張照片呀！孟南飛說，不止這張照片，還有你的信件，我都留著。秦依然回一個“謝謝”的動態圖。然后打出納蘭性德的詩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似秋風悲畫扇…

可是，人生怎能如初見？也許，相見亦不如懷念。

責任編輯：尹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