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沽湖泛舟·第二屆瀘沽湖詩歌季獲獎作品選

瀘沽湖，水與火的鏡像或圖騰 （組詩）

秦風

蓬萊三島，湖光與鏡淵

湖在那里。遺漏的孤光。雪線與藍調

比四周的空曠與寂靜，顯得更高與更深

天地在此，同時打開自湖底涌出的視線

湖面橫向切開，所有肉體的時光

三島浮于霧中，像未完成的思想

先于存在，給存在的注釋

水性揚花，一截水草的修辭

是水在臨摹自身。每片花瓣都是出水的

靈魂。永恒，如山的姿勢，水的樣子

我看見倒影，比自身更澄澈

仿佛真實，總在鏡像的那一側

湖底或許沉睡著另一個天空

我們的仰望不過是對它的復述

格姆山側臥著，一種分娩的姿勢

是存在選擇了這種姿態：成為歷史的

折疊方式，與生命打開的方式

轉山節的腳步，在丈量同一段距離

從起點到起點。沒有終點

經幡把風拆解成，無數條道路

每一條都通向最初的苦難與虔誠

我們走著走著，就走成了

轉山路上的，一塊石頭

經筒反復轉動，永不與往昔重逢

而觸碰，本身就是永恒的此刻

銅鈴搖晃時，那些消失，正從回聲里

生長出來，像水從石縫滲出

螺號掠過水面，鳥群驚飛的震顫

像誰在天上，輕輕翻了一下自己

霧散。云聚。水波不興。霧與水

演繹了存在的方式：顯與隱互為表里

湖底暗流正低語：永恒不在復制中

而在每個凝視它的瞬間。我們成為

它的一部分，如水滴，歸于湖

大落水村，火塘與偷夜

走婚橋的木板記得所有腳印。不是形狀

是重量：有的淺，被露水擦過。有的深

像長在上面。有人去了，帶著月色。有人回來

背著晨光。偷夜讓香火多了一道溫暖的弧度

橋不是連接兩岸，是讓分離成為一種相

遇。橋樁扎進湖床的深度，恰好是火塘的光，爬上星月的梯子

豬槽船在水面推開的天窗，與族譜的紋路

共享同一種呼吸。撐船的阿妹，湖面濺起的

水花。那水花，落在很久以前。曾落在更久

以前

另一個撐船人的額角。觸摸船舷

木紋在掌心蘇醒，并非祖先在辨認我

是我在木紋里，認出了自己的陌生

篝火升起，火在夜色中找到自己的形狀

老達巴的歌聲，從高原內部涌出

那不是聲音，是時間本身在說話

比湖水更古老。從未衰老過

年輕的舞步踩著火星，每個旋轉

都不是重復過去。過去，借他們

再次成為現在。火照見臉，同時

更大范圍地照見，彼此未曾說出的話

橋在等，船在等，都在火里，裸身

呈現。如樹木呈現年輪

根脈不在土里。是橋響，是船和水說話

是火滅了，還有名字，在灰里亮著

誰撿起一片木，誰就成了這里的，一塊木

母屋的炊煙，成為摩梭人血脈里的一段

支流。大落水村的每個瞬間，都是

永恒的一個側面。過客不是拼接碎片

是被那永恒納入，成為它此刻的，一種形態

壹讀詩歌方陣

扎美寺，火把與佛光

摩梭的木雕嵌入藏族的廊柱

一對古老的音節，共立一個詞根

壁畫，在墻上，活著。不是因為顏料

而是顏色，和它內部里的光。綠度母的衣袂

飄動，并非模仿風，是風在模仿她永恒的

姿態。酥油香的殘留，溢出三百年前的

某個清晨，仍在延續。在香客探尋的目光中

成為時間的一種，質地與紋理

壁畫中有些畫像，悄然走進或

走出。仿佛有些面孔，會在深夜潛入

另一個朝代，或與某個火把重疊雙手

活佛殿的銅鈴，間或響起。不是分割時間

是讓時間有了自省的空間。墻皮脫落處混合

青稞酒與酥油，凝結成信仰的結痂

一種遺跡，仍在生長，一種存在

風穿過窗祿，誦經聲來自明天。此刻我聽見

遠方的經聲，像草，在湖水里長

火把節的寺院，火焰。高舉的星座。火在寺廟中

認出了自己的前世，與今生。彝族的披氈與

藏族的藏袍，在火光中，彼此映照。不是交錯

是光在它們身上找到了共同的血液。邊界在

消融：人與影在燃燒，在撞擊，在重疊

壁畫里有目光眨動。真實的幻覺

仿佛三個世紀前的火光與此刻的火光

在瞳孔里完成了一次擁抱。它們本就是

同一簇火，在不同的時間里

燃燒。坐化：灰燼里的火，選擇了更沉靜的

燃燒方式。如壁畫里凝固的風

仍在吹動，如銅鈴敲響的所有時刻

都在當下輕輕搖晃。高原不語，把喧囂

靜默成更深的湖的傾聽：所有的熄滅

都是燃燒的另一種表達。如所有的結束

即所有存在的開始

小涼山，永不傾斜的故鄉 （組詩）

? 楊霞

苦蕎地

苦蕎地的云霧翻涌不息，

母親的手指深陷泥土里。

她埋下三粒種子，

一粒被風帶走，

一粒被鳥啄食，

一粒在石縫里長成我的骨骼，

在暮色里泛著微光。

漆器

漆樹分泌的淚滴，

凝成酒碗內側的圖騰紋樣。

我捧起新釀的燕麥酒，

看見群山在碗底，

輕輕晃動。

灶灰畫

火塘余燼漸冷，

奶奶用柴棍勾畫：

六只腳的螞蟻搬運月光，

受孕的巖羊涉過冰河。

灶灰里的線條比畢摩的經文古老，

輕輕一吹，

便飄滿整個小涼山。

思念

在異鄉的玻璃幕前，

影子被折成紙船。

順著地鐵隧道漂流時，

總有幾粒蕎殼從口袋漏出。

在水泥地上長成

不會開花的思念。

歸處

所有未歸的魂魄，

終將沉入蕎麥的根脈。

當畢摩撒下祭米，

群山捧出綿延的腹腔

我們交出鹽粒與乳牙，

小涼山便收下骨血，

長成永不傾斜的故鄉。

他鄉，是另一種故鄉 （外二首）

▲ 黃鏈洲

我來時，風中有古老的吃語，

群山沉默，像一本線裝的謎。

滬沽湖，是謎底最蔚藍的一行詩，

只一行，便讓我跋涉千里。

我以為，我只是來尋找一滴

格姆女神遺落的淚， 或是一場篝火，

用以溫暖 都市里日漸冰冷的骨骼。

然而，車窗外的風景迅速糾正我。

平整的柏油路，是大地舒展的經絡，

滿載蘋果的貨車，哼著豐收的歌，

陽光下的新校舍，孩子的笑聲擰成光束，

將貧窮的陰影，一寸寸切割。

我曾聽說，這里的路，嵌在懸崖，

這里的燈，是火塘邊微弱的火。

今日我所見的，卻是另一番景象

萬家燈火，是灑在山間的星河，

彝家的阿媽，在直播間里熟練地

展示著刺繡，將古老的記憶

鏈接給一個嶄新的世界。

我走過種滿花椒的田埂，

那麻香，是土地蘇醒后滿足的嘆息。

我看見返鄉的青年，用代碼和創意

為古老的村莊，注入數字的活力。

壹讀詩歌方陣

這不是傳說，不是夢境，

是誓言，鑿刻在每一座山的背脊，

是初心，流淌在每一條河的脈搏里。

從此，我的筆下不再只有風花雪月，

還有田野上拖拉機的轟鳴，

和鄉村振興藍圖上，堅定的筆跡。

把行李開箱，也把心安放，

寧蒗，這片浪漫而堅韌的土地，

不再是我口中的遠方，

而是我選擇的，另一種故鄉。

群山為證

我的皺紋，是小涼山的年輪，

每一道，都刻著風霜，也刻著回聲。

阿普（爺爺）我記得，那些年月，

土豆是唯一的果實，火塘是唯一的太陽。

夜，黑得像無邊的深淵，

我們把希望，寄托給跳動的畢摩（祭司）之火，

和山外偶爾傳來的馬幫鈴聲。

苦，是石頭縫里長出的莊稼，

路，是阿爸的草鞋踩出來的天梯。

我們以為，大山就是世界的邊界

一代又一代，守著這份沉默的貧瘠。

直到那一天，山路上響起了陌生的足音，

帶來了標尺、圖紙，和北京的口音。

他們說，要讓懸崖長出坦途，

要讓黑夜亮起不滅的燈。

他們說，再苦的蕎麥地，

也能種出金色的夢。

起初我們只是聽，像聽一個遙遠的神話，

后來，我們看見了，相信了，跟著干了，

汗水滴進泥土，泥土給了我們回答。

看啊，那昔日的荒坡，如今是綠色的銀行，

花椒、核桃、芒果，掛滿承諾的重量。

我的孫女，不再重復我放羊的牧歌，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飛舞，把彝繡賣去了遠方。

我的老屋，換上了明亮的窗，

窗外是水泥路，通向我們從未想過的廣場。

今晚，我又點燃了火把，

但它不再是為了驅趕黑暗與恐懼。

這火，是節日的慶典，是幸福的延續，

映紅了每一張笑臉，也照亮了黨旗。

我把這輩子的故事，講給群山聽，

群山沉默，但它為我們的一切，做了永恒的證明。

瀘沽湖的獨白

我，是誕生于天地間的一汪澄澈，

是格姆女神遺落人間的沉思。

億萬年來，我倒映星辰，吞吐流云，

看摩梭的木楞房，炊煙聚了又散。

我見過，豬槽船在貧瘠的歲月里，

艱難地，打撈著一家人的三餐。

我聽過，母親湖畔的兒女，

向著群山，發出世代無聲的叩問。

他們的悲喜，是我的漣漪，

他們的貧窮，是我蔚藍中最深的陰影。

我靜默，我等待，等待一種力量，

能撫平群山的褶皺，喚醒沉睡的光榮。

后來，那力量來了，帶著旗幟的顏色，

如溫暖的季風，吹拂過我的每一寸水波。

他們開始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我，

清理我岸邊的淤積，守護我水草的呼吸。

他們不再向我過度索取，

而是用智慧和汗水，去擁抱山地。

生態的廊道，像綠色的綬帶，環繞著我，

我這面古老的鏡子，擦拭得更加明亮。

如今，我的波光里，不再只有孤帆遠影，

我映著彝家兒女自信的舞步，

映著納西少年清亮的歌喉，

映著普米族老人安詳的皺紋，

也映著五湖四海而來，

探尋“詩與遠方”的面龐。

民族團結的石榴籽，在我懷里，

長成了最美的同心圓。

我不再只倒映星辰和過往的傳說，

我倒映著一個時代的交響，一座山城的崛起。

請聽，那從工廠、田野、校園傳來的聲音，

是這片土地對未來的回答，鏗鏘有力。

我是瀘沽湖，我是寧蒗的眼睛，

我看見，“寧靜”致遠，“浪漫”無垠。

馬金子村的“薯”光 （外二首）

▲ 葛亞夫

春耕辭

鐵犁叩門，剖開泥土的困意

扶犁人一壟壟扶起寧蒗高原的肋骨

那些脊背彎成薯芽的農人

都是馬金子村揮毫潑墨的詩人

種下磨著乳牙的字句

壟與壟的行間距，正好是一腳

倒春寒的轉折和伏筆

三層被才能掖住農諺里失律的韻腳

播種者揮鋤倒退著前行

一場雪慢慢封起春天的錦囊

地膜下，二十四節氣迅速升溫

馬鈴薯一天比一天伶牙俐齒

用須根的稚語喚醒泥土深處的暖流

東風掀開農人腳印的郵戳

把解凍的訊息傳給伸懶腰的須根

薯花序

薯花捧著自制的紫色日晷

給寧蒗高原和馬金子村校對光陰

流速。蜜蜂的歡樂曲里

溢出二十四種方言調制的甜蜜

當紫色冠冕叩響六月的門環

整個村莊都調整到金色的呼吸頻率

淡紫色漩渦在陽光下

旋轉田壟上，衣袖像蝶翅隨風輕輕翕合

壹讀詩歌方陣

老農俯下身，傾聽

花蕊里露珠和蜜蜂的竊竊私語

滿臉褶皺開出薯花的斑紋

孩子們用花莖編織指環

一邊跑一邊搖花蕊里山神的銀鈴

鐺指縫漏下的花粉被山風卷走

在合作社的賬本長出新鮮葉脈

云影路過，捎來泥土未出口的期許

金蛋謠

霜降，田壟捧出金色的鍵盤

拖拉機突突突，敲響馬金子村的琴鍵

大地的幕布拉開

每個金蛋蛋都是一顆星辰

孩童們一邊撿，一邊數

如同念數祖先傳下的瑪瑙念珠

盤山公路上，卡車的鳴笛

引起雞鳴的共情。筐隙漏出的微光

比多汁的星辰更滾燙

老會計的算盤珠在指尖發芽

賬本里的數字沿著直播流量奔跑

視屏內外都是馬金子村的家

人當最后一筐金蛋蛋搭乘上卡車

馬金子村的星空變得很輕

合作社墻角，曬太陽的老農和薯種

做著一個《詩經·采薇》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瀘沽湖情書

▲ 王伍平

跟隨紅嘴鷗松開的翅膀

流水忽有了歸鄉之地

光撲打影，水花推趕水花，一并趕回灘岸

它們駐扎汀洲上，擇劃內心的居址

被空靈搬空的俗想，交換我們的入場

心曠神怡，仿佛這樣才能兜下一個完整的湖面

一條豬槽船，花費掉前半生的動蕩

把木質的體內掏空

仿佛這樣才能，承載一群在船上安放下半生的人

遠山拉攏秘境，蟬鳴瓜分靜謐

水面恢宏，拉出陽光的抽屜，時光在波瀾里 開封

我們走在岸邊，誰都不舍得再走遠和

野鳥相望，水花縈滯一條路

一種距離之美，水面在認領成雙成對的新宿命

鴛鴦等待另一半，云朵接納另一朵云

蝴蝶在風里轉身完成自我擁抱

江面澄澈，正邀約萬物的身影介入

為我們的到來，天空已備好驚喜

飛鳥，撒下它的傳說與蔚藍

三

蛙鳴撲通，跳入湖面的百葉窗

顏色在海菜花上顛沛流離后，回到了七月的房間

坐在岸上，事物心懷感恩，編織著湖岸

古老的村寨，為湖水繚繞了一圈煙火

在我們的身邊，一條條幽徑正向我們靠攏

同樣繞不出信仰的，還有一根木頭攘緊另一根木頭

木楞房外，日子被村民用來交換勤勞

路途上的瑪尼堆，不知不覺，堆高了樸素的幸福

四

大夜如席，月亮盛滿了湖面

月光醉了在天空之下的每個人

人們跳起披氈舞，像極了酒醉的神態

涌誦的歌謠，是火中裹紅的炭，被細膩所擇揀

溫暖內心的小宇宙

明天，正搖蕩在湖水無邊無際的水聲中

屋頂已為風雨鋪開，螢火在為星辰探路

耳朵邊的鄉音親昵，和昨天一樣

交談里人們坐近火塘，又添了點木柴

仿佛已準備好，迎接盛大的生活

瀘沽湖畔，我是一滴會飛的湖水

? 周維強

凝視著湖面，我會交出內心的流水

心懷感恩，和瀘沽湖

置換生命的思考

水草、花香，白鷺、群山的影子

都是我的知音，而念出我名字的白云

早已在另一個山頭，等我

仿佛，我回應一句

就能成為夏日蓮花中的一滴露珠

小涼山的夏天，如此安謐，

只能聽見風的歌聲，是的

會唱歌的風，從寧蒗縣城

一路吹來，吹到瀘沽湖，

會停下腳步讓水性楊花伴奏，

草魚、麥穗魚跳舞

星星和月亮會燃起篝火

壹讀詩歌方陣

加入到舞蹈和合唱之中

這一刻，幸福的光，是會傳遞的

這一刻，瀘沽湖是一個闊大的舞臺

仿佛，湖水說著方言

就能把一顆自然之心，

折射出精彩的夢境

三

瀘沽湖畔，我是一滴會飛的湖水

是詩意升華出的靈感

是綠色怡養的眼眸

孩子們的笑聲，儲藏在我的心事里

就能把跳舞的蜜蜂

變成青山的綠影，蒼松的雅音

土地的古老，與年輕的心

重疊，節日的盛大與內心的寂靜

相乘，一滴插上翅膀

飛越千山萬水的湖水，在瀘沽湖畔修行

跳躍著，能夠稱出詩的重量

四

借我一雙素色的手，

讓我敲瀘沽湖的門把鄉思纏成薄裟，

披在花香之上和每一個熱衷與湖水交談的人

談論內心的純凈

當劃船的木槳深入到湖泊之中

仿佛看見一枚發光的詞語

在宣紙上游走

在瀘沽湖，做一滴水，

一朵花一顆流浪的星辰，

都是幸福的和裂腹魚，

交換自由的嬉戲和洗衣的少女，

交換純粹的愛情一滴水里的波光，

領著我在瀘沽湖，就能抵達夢的彼岸

五

瀘沽湖很大，大到兩岸的群山

都走不出湖水丈量的視野

瀘沽湖也很小，小到成為我

心上的鉆石

瀘沽湖畔，我是一滴會飛的湖水

馱著一個詩人的思念

感受著一片湖，賦予我的想象與抒情

責任編輯：包成秀助理編輯：和木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