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康的散文創作已形成自身的個性與氣象,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他的《B面房間》(《青年文學》二0一九年第六期)獲第三屆三毛散文獎單篇散文新銳獎,《河口的云》獲二0二三年度《民族文學》(漢文版)年度散文獎。散文集《巴別塔的磚》(作家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入選“二0二一年度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榮獲“二0二一年度云南優秀作品獎”和“第九屆云南文學藝術獎”。
《水的復數》(百花文藝出版社二0二五年版)是黃立康繼《巴別塔的磚》和《國門河口》(云南人民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之后,出版的第三部散文集。這部散文集由“奇數”和“偶數”兩輯組成,收入了黃立康先后在《民族文學》《青年作家》《草原》等刊物發表的十篇散文佳作:《翅膀之歌》《水的復數》《城市猜想》《獨釣人間雪》《悟空》《山川盛大》《電影與人生》《詩詞麗江》《河口的云》《追時間的人》。《水的復數》是一部有著多向度審美追求的散文集,它既有文化大散文的話語方式,有對歷史與文化的回望與書寫,但又不局限于對宏大歷史的打撈,親切的生活細節和個體幽微的生命體驗都滲透在黃立康的字里行間。由是,散文集《水的復數》更多地呈現出了新文化大散文的肌理與溫度。
民族情懷與拓展
黃立康是一名納西族作家。在《水的復數》這部散文集中,有很多單篇散文就是他為自己的民族而寫的,從黃立康深情的文字中,讀者可以窺見這位民族青年作家的“一顆納西之心”。在《電影與人生》這篇散文中,黃立康就真誠地訴說了他對納西族的深厚情感。文中有一段自白是非常動人的,它娓娓道出了黃立康對自己民族的認同感、歸屬感與崇敬感,“我是在滇西北邊疆長大、生活的人。我是一個邊疆人。當我因寫作而關注滇西北這片血地上的歷史風云和人間煙火時,我為我的母族‘輯寧邊境’‘忠義的根骨和血性由衷地驕傲、自豪。”納西族,一個純粹、浪漫、忠義的民族,它塑造和充盈著黃立康的生命世界。他為他的民族曾經的苦難悲傷,也為他的民族曾經的榮耀驕傲,一顆納西之心,在黃立康文字的肉身里跳動著。“我想,是源自這片山川的文字,重塑了我,拯救了我,讓我在文字里成為一個納西人,成全了我失語的病態鄉愁,安撫了我的失魂感和失心病”任何一位作家的創作,都是有來時路的,比如他的故地親人與童年經歷等。對于黃立康而言,納西族的璀璨文化和麗江大地的瑰麗多姿,便是他散文創作的靈感源泉。是納西族和麗江,讓黃立康的內心有了堅實的寄托,也讓他的散文有了飽滿的血肉和筋骨。
需要指出的是,黃立康寫納西族和麗江大地的民俗風情,不是為民俗而民俗,更不靠嘩眾取寵的民俗與風情描寫來搏取讀者的眼球。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尋根文學”開始,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對“少數民族文學”的定位越來越嚴苛,作家的族屬、本民族的生活,甚至要求用本民族的語言,若用漢語寫作,至少也要體現出少數民族語言的特色。這一限定使少數民族作家的創作之路越來越窄,被限定在一個傳播與交流極為有限的范圍之內,成為“文化多樣性”的點綴。新世紀以來,以劉大先為代表的學者以更加宏闊的理論視野,重建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理論批評范式,從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廣闊視野來看多民族相互依存,相互影響與融合的關系,提出“文學的共和”這一理念,倡導文學創作從個體抒發,走向民族共同體建構。這一理論更加契合多民族文學創作的實際,也破除了一些民族作家心中的困惑。
黃立康也曾對自己的民族作家身份感到孤獨與困惑,“我無法心安,無法自信地認定那個‘納西族黃立康’就是我,因為一我不會說納西話。不會說納西話的納西人,這是我一直小心回避的問題。我遮蓋、隱藏、躲閃,像你藏著的幽深往事,不被問起,就讓它悄悄沉睡,不要驚動它。”因為不會說納西話,黃立康曾對“納西族黃立康”這一身份認同產生過猶疑,也為此困惑與焦慮。他是在用漢語的寫作中克服了這一困惑的,他在寫作中發現了自己的優勢與特色。黃立康的散文,對少數民族生活的書寫逐步展開,他寫納西族的生活,也寫其他少數民族的生活。比如散文《河口的云》就寫了河口苗族的生活,以及一位苗族母親的生命故事。對于苗族母親,黃立康有體恤和尊敬,“她們世代居守于此,守著國土,守著家園,守著陡峭山坡上的一畝三分地。打開山野間那一畝三分地的鑰匙,是母親的指紋和厚繭,母親在這里種桃種李種春風,種上苞谷、甘蔗和一畦畦麻。”在河口,不僅居住著苗族,還有瑤族、苗族、壯族、傣族、漢族、布依族和彝族,七個民族在河口一起居住、勞作、交流,共同組成了一幅多民族共生的生活畫卷。各民族雜居,相互交融,這是云南日常生活的本來面貌。黃立康的散文有畫面感,寫作節奏張弛有度,又隱藏著他自身民族的“文化密碼”。一個作家所受到的文化影響,不再僅僅來自于某個民族,多民族雜居,文化的影響也是多種多樣的。黃立康的散文,踐行了“文學的共和”的文學理念。
詩化寫作
黃立康早年寫過詩,詩歌創作經歷對他的散文寫作產生了深刻影響。黃立康將詩的創作手法與技巧揉進散文集《水的復數》的創作,或直接在作品中插入原創詩歌,或引用確切的詩句夾敘夾議,精準地表達當下的寫作情境與內心復雜的情緒,從而使《水的復數》這部散文集有了如詩一般跳躍、靈動、豐富的內蘊和張力。《水的復數》在遣詞造句,行文段落布局,以及整體的文風情思上都流露出鮮明的詩化特征。
在相愛的時候,冷嘎措滿眼都是貢嘎的倒影
瀘沽湖里海菜花藏住了星光
西湖,西子
如同心痛落下美麗的疾病
我們隱約記起
作為大地上最明亮的柔軟
那些湖泊,永遠無法閉上眼睛
在單篇散文《水的復數》中,黃立康動情地寫下了一首《眼睛》,看似簡潔的詩句,卻準確地表達出湖泊(水)純凈、柔情與明亮的特點。以《眼晴》為導引,黃立康在接下來的文字中將他遇過的湖泊動人心魄的美,形神兼備地描寫了出來。云南眾多的天然高原湖泊(在云南,人們會把稍微大一點的湖命名為海),比如滇池、洱海、撫仙湖、程海、瀘沽湖的美,也隨之呈現在讀者面前。黃立康坦誠他本人最迷戀的還是瀘沽湖,提到自己為何最迷戀瀘沽湖的美時,作家同樣以一句詩來解釋:“把你的渴給我,把你淡水的眼睛給我。”(此詩出自馮娜《鋼琴師》,詳見馮娜《樹在什么時候需要眼晴》,作家出版社二0二一年版。)詩句中的“眼睛”和黃立康原創的《眼睛》形成了很好的文學互動,共同詮釋出作家對散落在云南和全國大地上的湖泊的詩意贊美。更為重要的是,經由對如眼睛一般重要的湖泊的贊美,黃立康表達了對更為廣闊的大自然的熱愛,以及對純粹心靈的追求。自己原創詩歌,引用妥帖的相關詩句,這是黃立康的寫作溢出散文文體本身,讓整部《水的復數》鮮明地呈現出了詩化散文氣質的一個維度。
除了類似的直接讓詩歌登場的藝術處理,散文集《水的復數》的行文在段落布局上,也呈現出了詩的感覺與追求。比如《山川盛大》開頭的幾段文字:
又到梅里,卻又未見梅里。
雨霧漫過飛來寺的清晨,藏起了梅里雪山。
濕沉的云層似深海,時有霧氣野馬一般奔過瀾滄江上的峽谷。我在雨中望向遠處,想象著云霧里的學風,如同一個個浮于海洋的島嶼。
我是尋島的人。
五個短句,從文字表面的鋪排到內里含蘊的綿綿情思,儼然一首短詩。黃立康的文字,讓梅里雪山清晨的云海、霧氣,連同它的圣潔與神韻纖毫畢現。然而,“未見”“藏起”“想象”的字眼提示著讀者,有關梅里雪山的情韻是作家構想出來,事實上這一次他并未真正見到梅里雪山的風采,這就為末句“我是尋島的人”做了解釋:因為未見,所以尋找。作家要尋找的什么呢?顯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豐富的。在看似隨意實則巧妙的文字片段中,黃立康建構出《山川盛大》這篇散文以及整部《水的復數》詩化的審美追求。
黃立康的散文寫作富有詩性,還體現在他對意象的營造與重視。意象是詩歌創作的重要元素,卻被黃立康精巧地運用在了自己的散文寫作中。路、水、雪、樹、云等一系列意象,散落在《水的復數》這部散文集中,它們準確、靈秀地傳遞出黃立康對天地自然、人性命運的不同情緒。黃立康以自己對世界的精確觀察,用形象又恰切的意象,繪織自然的廣博與云南的瑰麗,勾勒個體生命的疼痛與成長,叩問更為本質的生命存在。
《翅膀之歌》是整部散文集的開篇之作。在文中,黃立康以“路”這一本身就容易給人蜿蜒感與變化感的意象,向讀者誠懇地袒露他自己的成長之路。“小路”串聯起了作家黃立康的人生之路,從故鄉的鄉村小路,到昆明求學的龍泉路,到麗江大研古城的福慧路,再到北京學習進修時走過的路,讀者能夠看到一個納西青年成長的足跡。一條又一條的“小路”,引領黃立康從香格里拉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單篇作品《水的復數》充分調動“水”意象的靈動與多變,摹寫中華大地上的山水形神,訴說人對于廣袤自然的敬畏。在《獨釣人間雪》中,黃立康寫到了父親人生的曲折多變,用樹的“嫁接”生動地表達了“一棵樹結的果去到了另一棵樹的身體里”,以樹的意象隱喻人與命運的復雜糾葛,血脈親情的復雜關系。
黃立康散文中營造的意象,不是空泛的,也不是平面的,而是沉淀了作家的生活趣味與生命覺悟,是感性、理性與智性相結合的詩意存在。審美意象的創構,一方面使得黃立康的散文在抒情時帶入了主體性的生命體驗,強化了寫作主體自由心性的抒發與展示,另一方面也使黃立康的散文寫作呈現出明顯的跨文體特點,讓散文集《水的復數》的寫作充盈著詩化特征。“詩化散文則因為文體規范與秩序的開放,突出了表達方式的多元雜糅與內在統一,對于寫景、敘事、說理等一系列方式的綜合運用,彰顯出更為廣闊的詩學時空與張力。”
三 生命情思
黃立康散文的詩化不只是作家寫作技巧上的追求,因為散文(文學)的根本要義在于對人的生存處境,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心靈做出審美觀照。換言之,如果一部散文集沒有內在地觸及人的生命狀態,沒有沉入人的生存之痛與心靈之憂,沒有直面更為本質的生命存在之尊嚴和價值,這樣的寫作,無論技巧有多炫酷,其魅力終究也是有限的。黃立康的散文集《水的復數》之所以耐人尋味,深層原因在于作家的寫作有一重“向內轉”的審美境界。即,黃立康的散文,寫山川、時間、云朵,寫人間煙火和尋常人生,但作品并沒有停留在事物與生活的表層,而是向著人的精神世界深處挺進,探照更為本體的存在。“向內轉”的審美追求,就使得散文集《水的復數》有了豐盈和堅實的思想內涵。
收入在散文集《水的復數》中的十篇散文,從篇幅看都是有一定體量的萬字左右的大散文,但它們讀起來又不會給人冗長與乏味之感,這是為什么?其中一個原因是,黃立康作品的敘事、議論,即便是散文寫作常見的抒情,也不空洞、不造作、不矯情。恰恰相反,作品字里行間流露出讓人熟悉的日常生活氣息。簡言之,黃立康的散文是貼著真實的生活來寫的。比如,《城市的猜想》就是基于黃立康自身的城市經驗寫成的,文章寫了北京、上海也寫了昆明,內里都透露出具體的生活細節。“自龍泉路,經小菜園立交橋進入鼓樓路,到達北門;從一二一大街進入圓通北路,第四個路口右轉,到達西北門;繞翠湖,云南大學南門,經凌云路、丁字坡,到達西門;沿青年路向北,至圓通街交叉口,到達東門,即正門。”這是多么詳細、具體又準確的昆明圓通山動物園入園路線圖,如果沒有真實的細心的生活體驗,黃立康是很難如此詳盡地繪制出動物園路線圖的,由此可以看出作家散文寫作中日常、煙火的一面。事實上,散文集《水的復數》中絕大多數的寫作素材,都源于作家切實的生活經歷,它們是黃立康外出旅行時的所見所聞,是他看過的電影中的人物,是他家人與朋友的生命經歷等。在黃立康的文字引領下,歷史和現實中的人物,電影世界的奇幻,縱橫于時間之網,構成了一幅立體多元的畫卷。
但是,黃立康寫到達圓通山動物園的四條線路,寫昆明城,絕不是為了平面地展示一座城市的外在風光。他的文字真正要探究的,是面對高速發展的勢不可擋的現代化進程,具體的人該何去何從,精神世界日漸荒蕪的現代人,如何從委頓的存在困境中超拔出來。拂去對城市環境、城市景觀書寫的表層,《城市的猜想》真正思考的是生命存在的困境與超越問題。同樣的,《電影與人生》的寫作也并非為了展覽黃立康對電影藝術的研究。經由對《偶然與想象》《金屬之聲》《盜夢空間》《天鵝挽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沙丘》等電影的探討,黃立康真正所要追問的是人的生命存在與生命成長。那么,人的生命如何能夠開創出更具可能性、可塑性的未來呢?黃立康給出的建議是“關注當下”。不難看出,黃立康的散文在貼著生活原貌的基礎上,有更為豐饒與厚重的內在蘊含。作家通過深沉的目光和飛揚的情思,去直視與靠近更為本質的,更為幽微的生命存在,探究生命的尊嚴與價值。《水的復數》這部散文集有著沉實的思想內核。
執著于散文寫作的作家值得敬佩,因為他要在作品中真實地展示自己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空間。一部優秀的散文集,可以而且應該是一部個人的心靈史。黃立康一直在散文寫作的道路上努力探索,寫出了既有思想深度又有審美內涵的散文集《水的復數》。他的寫作之路還很長,期待他繼續為讀者帶來更多優秀的散文佳作。
責任編輯:何順學夏云發